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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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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山的峭壁上时清一色的绿意,丰茂的枝叶覆盖了几乎所有裸露的岩石。晚风阵阵,不经意间拂过那紧密交织的藤蔓,露出了岩石后的一角白衣。
没人能想到,这悬崖上会有这么一个小洞,而洞里竟还藏着人。
而这躺在洞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日坠崖的湖月朝海二人。此刻湖月正背对洞口坐着,尽力挡着外面愈刮愈凉的夜风,愁眉苦脸地看着一旁依旧昏迷不醒的朝海。
即使昨日那时他已经竭尽全力护住这个女子避开那些箭矢,可等跌跌撞撞到了这里他才发觉她肩上依旧不幸中了一箭,且在滚落山崖的过程中不停摩擦,伤口渐深,人已失去意识。原本这不大的伤口不至于让功力深厚的雪山掌门虚弱至此,可深谙药理的斗星门门主发现,那该死的箭头上竟然还淬着毒。
是谁知道了他们决斗的消息,并且掐准时机在山上包围,还一心置他们于死地?湖月摩挲着那支从朝海肩头拔下来的箭,凭着他身为机关师的丰富经验,他敏锐地发觉这支箭头的工艺绝非凡品。这么精密且杀伤力巨大的远程武器,必然得经过数十名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放眼江湖,谁又能有这等本事,还偏偏同时与雪山派和斗星门为敌?就算是他自家门人,能造出此箭者也只寥寥数人,这箭头看起来着实不像为江湖人所有。
看来他们这次……真是招惹了不小的麻烦。湖月不禁苦笑。前几年他斗星门与雪山派抵死相争,险些两败俱伤,后来他巧识了彩辉直,方才知晓其中有朝廷势力参与挑拨,希望看到他们武林内乱后从中得利。而后大月与山风燃起战火,不久新皇登基,武林也迎来了短暂平和,此间利害缘由,却不是他这个江湖人能说得清的了。
纵使现下海清河晏,四海升平,可又怎知没有阴暗势力正蠢蠢欲动?
江湖与庙堂,原本该是两股泾渭分明互不相干的势力,可偏生都与这天下大势紧密相连。这一池水,迟早会有人来搅浑。
洞外正好起风,湖月朝外望了一眼,看着湿润的空气与黯淡的天色,怕是要下一场暴雨。湖月忽得想起了彩辉,还有他稚嫩却也日渐懂事的幼子,他日风起云涌,不知那年轻王爷和后辈们能否为风雨飘摇的武林掌好舵?
但那些事,似乎都和此刻身处峭壁小洞中、隔绝于风雨之外的他无关了。湖月收回目光,轻叹了口气,看着依旧昏迷着的朝海。女子俏脸煞白,薄唇紧抿,牙关还在微微打颤。湖月双眉一紧,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妙,开始为朝海重新把脉。
刚入这洞穴湖月就粗粗查验了一下那箭上的毒,不算太烈,只是普通寒毒,他也拿着随身携带的斗星门伤药喂给了朝海。只是这过了一日,朝海看起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
湖月查探着朝海脉象,蓦然一惊。竟是他疏忽了。这寒毒恐怕和那箭头一样并非来自江湖,所以比他料想的更快浸入了五脏六腑,而他忘了朝海内功来自雪山派的炎阳诀,这毒性在她身上比旁人发作更快。此下朝海体内的寒毒已经与内力丝丝缕缕地交缠在一处了,两股属性相反的力量正在她的脉络中缠斗冲撞不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真气走岔、陷入武林中人最不愿见到的走火入魔境地。
“大师姐……”这时朝海嘤咛了一声,秀丽的双眉轻轻一颤,脸上竟依稀露出了痛苦而又包含思念的表情。
湖月心猛地一沉,知道朝海已经意识不清,身上的痛苦让她卸下了精神上最基本的防范,她现在应该正沉浸在最深的梦境之中。
朝海清丽宛若少女的脸上满是凄楚,她裹着单薄的白衣,手脚下意识地将自己裹成一团,不停地打着颤,似是冷极,可偏偏又满身是汗。
看着刚才还无比强悍的女子现下无助脆弱的模样,湖月油然而生一股心疼,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朝海的额头,却被她动作极快地抱住了胳膊,怎也不肯放手。
“大师姐。”朝海又唤了一声,满足地抱着湖月的小臂,还乖巧地蹭了蹭,脸上痛苦之色渐消,竟浮现出了淡淡的满足之色。
湖月探了探朝海的脉象,发现对方体内躁动真气稍稍平复了一些,看来她的意志也与这有关。于是他索性伸出另一只手,抵上朝海脊背,想趁势为她疏通一下经脉。
岂料他刚一触碰到朝海的肌肤,她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口中喃喃之语也发生了变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贵城……”
湖月一惊,不知朝海为何又心情大变。她现□□内的真气像是卯足了劲似的乱窜,疯狂程度更是之前的数倍,那种绝望和悲戚,竟是怎也压制不住。
“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丢下我一人……”
朝海瘦削的双肩不停地颤抖,整个人就像置身于洞外的风雨中,她的意志正在以湖月难以预料的速度土崩瓦解。
“醒一醒,朝海掌门。”湖月握住朝海的双臂,轻轻摇晃了一下。
朝海却全然听不见,只有一行泪水从脸颊上缓缓落下,滴到湖月手掌上,是冰凉的,却让湖月感觉到了滚烫。
湖月眼含悲伤地看着全然失去神智的女子,伸出手温柔地为她拭去了泪痕。他想,她的确是太苦了,而且把这份痛苦压抑在掌门的面具下苦苦支撑,她一定很累。她本来就是一个骄傲且执著的人,可为了掌门的责任却不能恣意妄为,把自己生生逼到如此境地——只有这因为毒药而恍惚迷离的时候,她才能让自己的感情放纵片刻。
湖月自然地想起了安兰。安兰当年在雪山的事情并没有全部告诉他,他也不想去猜她们之间的故事,也许真相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百倍,所有的妄加揣测都失却了意义。
他知晓安兰也被往事折磨,她也一样痛苦。可他也非常了解他的妻子,她永远都是那样的潇洒恣意,就像雪山顶上的一缕风,随心而动,做出的决定不曾后悔,她会一直一直循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却是不同的。她是雪山顶上最一尘不染的积雪,把所有的炙热和情绪都深深地埋藏,并且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系在雪山之上。她所有的痛苦,都只会越积越深,压在新雪之下,最终变成了一块再也无法融化的坚冰。
这样的女子很美。浑身上下散发着雪的芬芳,少女的单纯与掌门的坚忍都那么直白地表露出来,充满了吸引力。湖月必须承认,怀里的女子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个。这么想他并不觉得背叛了安兰。因为那个人,经过这么多年,在他心里早就超越了美丑——甚至从一开始,他就连他的阿郎兄弟是男是女都没有在乎过。
想到了安兰,湖月又一次想起了他对她的承诺。他绝不会伤害她的家人,不会伤害朝海。
而如果现在他不做点什么救她的话,不出一夜,这个极美的女子就会失去生命,彻底与冰雪无异。
可是他没有解药。他毕竟不是凉紫央,没那么精通药理。而就算凉紫央来,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想救朝海也不是易事。
而且就算能解朝海身上的毒,也未必能救得了她。她体内的真气现在已经陷入了失控的状态,离彻底爆发只差毫厘。
但湖月不是真的毫无办法。
他心底有一个法子。从一开始他就清醒地知道这个法子应该能救朝海,可他之前一直不确定。他不敢承认这是不是唯一的办法,因为他不敢保证他做着一切是不是出于私心——他的确被面前之人所吸引。
朝海已经开始痛苦痉挛,身体冷得像冰。
留给湖月决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凝视着那一袭白衣。白色在他眼里永远都是最美也最诱惑的颜色。他深吸一口气,眸色渐深,下定决心一般将手伸向了朝海的领口。
两颗爱短,他与朝海,一人一颗。
只有他知道,他亲手研制的爱短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物,它可以帮助两人体内不同属性的内力更好地相互融合,不再抵触。这药原本就是他想送给安兰的礼物,他想帮她把斗星门的心法更好地与雪山派内力相融。
只是没想到却在今天却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在神智依旧清明的最后一瞬,湖月深深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美丽女子。她衣衫尽解,躺在层层白衣之上,本是一片旖旎的风景,却依旧能让湖月感到心灵纯净。他挣扎着压下即将奔腾而出的欲念,问自己,眼前这人是谁?
——是雪山派的掌门。是朝海光。是他的妻子安兰最爱的师妹。是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人。
湖月吁了口气,他庆幸自己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他放松了身体,朝依旧无知无觉的女子俯下身去。
明明已快无法自控,可他却感觉不到什么欲望,只有满心淡淡的欢喜,与对身下之人的怜惜与抱歉。
……明天,等她醒来,他可以用任何方式谢罪。
洞外,风骤雨急。
——
朝海醒来的时候,静静地躺了片刻。她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穿好,箭伤也被细心处理过,内力也几乎完全恢复,只有浑身上下淡淡的乏力。但她却清晰地知道昨夜的一切。
“好像又有人过来了。”湖月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前日追杀我们的人似乎还未罢休。”
朝海眯了眯眼,不敢置信地看了眼洞口的大高个。他居然没走?他居然敢留下?
“你你你……身体好些了?”看到朝海好端端地站了起来,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湖月倏地感到有些不自在,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那个,朝海掌门,对,对不住……”
朝海没说话,提起舞风就是一剑。
湖月居然没躲。
青碧色的纤细剑身直直洞穿了湖月宽厚的胸膛,一抹血色自青衫上飞快地漾开。
“你怎么没躲?”朝海愣住了,飞快地拔出舞风,手腕直颤。她自然愤怒,可她出剑的速度并不快,她只是想告诉他她的恼恨,可她也知道是谁救了她,她并不想……
“咳咳……”湖月笑了笑,血沫不可控制地自嘴角溢出,他毫不在意地拿手背抹了抹,“没关系,渡该受这一剑。”
朝海咬了咬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她扔掉了剑,颤抖着双手想找有没有可供包扎之物。
“掌门不必忙了,马上有人过来,恐怕没有时间。”湖月一手捂着胸口的剑伤,一边满不在意地阻止了朝海。
“你为何救我?”朝海干涩地问。
湖月虚弱地微笑了一下。“因为你是雪山的人。”
朝海蓦地睁大双眼,她觉得自己懂了。“因为我大师姐?”围攻斗星门时候的字条、湖月使出的雪山剑法,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湖月笑而不答,未置可否。他也许是为了安兰,可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问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他遇到安兰之后就极少想起过了。
“二十年前在雪山上救了一个迷路少年的雪山弟子,是不是你?”湖月问。
朝海狐疑地望着湖月,一脸困惑。
“也是,那时救我的人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又怎会记得。”那人当时只是个冰雪玲珑穿着白衣的小雪团子,可偏生无比可爱。湖月继续回忆道:“我一直记得那人白衣胸前的一抹翠光,在冰天雪地里比什么都美丽……”
“翠光?”朝海震惊地重复道,双眼一亮。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雪山派的圣器,从小交给那个人保管……救了湖月的人,他是……
“你果然记得。”湖月误解了朝海激烈的反应,嘿嘿一笑,苍白的脸上写满满足。她就是那个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十数年的人,她救了他一次,他也救了她,人生如此,他还有何不满意呢?
“我……”朝海欲张口解释。
湖月却挥了挥手。“我听到马上就有人过来,你重伤未愈,我也撑不了多久……”说罢他便踉踉跄跄地想要转身往外走去。
朝海跟过去,不知是否要阻止。
湖月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依旧乐呵呵的。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胡乱塞给朝海。
“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说完他便用上了最快的身法,风一般掠出了洞口。
不一会儿,附近便传来了兵戈相击的打斗声。
朝海觉得自己胸口闷闷的痛,她觉得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大个子了……而她的大师姐……她没法再想下去。
他……为什么这么傻?明明已经身受重伤……
她摊开掌心,那是一枚精致圆润的球体,正散发着纯净美丽的蓝色幽光。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枚斗星门的圣器就跟那个斗星门汉子的心一样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