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逍遥隐 ...
-
（十三）逍遥隐
行了五日，终是到了我日夜遥念的家。母亲听到车声，早迎了出来。我抱了盼儿下车，盼儿按我教的甜甜地喊了声，“外祖母！”母亲喜地一把将我与盼儿抱住，“莫愁，你回来就好！”我听着，眼泪已扑簌滑落，盼儿一边用小手帮我擦泪，一边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娘，你和外祖母怎么都哭了？”母亲忙抹了泪，笑起来，“我和你娘高兴呢，没有哭。”说着，接手从我怀里抱过盼儿，一边细细问着盼儿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一边示意我与她进屋。
屋内，父亲一见我，亦是老泪纵横。嫂嫂见了我，惊得碎了手里的茶盏，拉了我哭道，“莫愁，你回来了！”一个少年过来，叫我道，“姑姑！”我看向少年，辩了良久，才恍然道那不是我的侄儿莫诩么？我离家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今都长成比我高的英俊少年了。一时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把家人一个个细细瞧着，却觉不见了哥哥。嫂嫂看出了我的疑问，红了眼道，“那年听说你落水，被河里急流冲得不知所踪，家里人都很急，你哥哥就去寻你了。如今还未回来呢。”“那哥哥现在何处？可有与家里传书？”我急急问道，心里更是悔自己当初，若随便嫁了个山野村夫，也不至落得今日吧。“前两年，还有写信来。这后几年已没了音信了。”嫂嫂哀道，一双眼里是无尽的盼等与怅惘。屋里人皆是叹息，盼儿不懂事，缠着要莫诩带她去院里玩儿。母亲怕我难过，轻拍我的肩道，“放心，你能回来，你哥哥也定会回来的。”嫂嫂会意，也对我道，“我信他会回来的，你别放在心上。”父亲也对着我点点头，我刹时觉得亲情如此温暖，仿佛所有受过的委屈，所有的难过与伤痛，都在这一刻远逝。
回家几日后，心稍稍平和下来，惟一想的便是盼着哥哥早日安然归来。盼儿活泼可爱，已与家人处得极融洽，这给家人等待的心多少增添了些慰藉。我察觉父亲母亲老了许多，父亲的背有了弧度，再也不似从前那样笔直了；早起我执意为母亲梳头时，母亲的发里竟有那样多的银丝，头发也掉得厉害了。就连嫂嫂也变化了许多，几年的光景，她的眼角便生了些细纹，连眸里也有了凉凉的沧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光艳动人的少妇了。我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嫂嫂固执而又焦急的张望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的我。再想起他来，心里竟无了波澜，是恨尽了，爱也尽了吧。再想着，眼前竟浮现出鲁升的样子。我用力狠掐了下自己，鲁升竟还在眼前。
“莫愁！”鲁升唤道，声音微透出苦涩。我不敢看他，本能地想转身逃离。他却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莫愁，你要躲我多久？你以为你离开了，我就会和韵如在一起么？”眼泪突然地流下来，我记得我曾经对韵如说要让她如愿做鲁夫人的，我记得她与我情同姐妹，我一直记得那段人生里最晦暗的日子，是韵如陪着我的。我怎么可以对不起韵如。心里正想着，鲁升又道，“感情不是用来让的。莫愁，就算我没找到你，我也不会和韵如在一起的，我心里只有你，那年枫林里的背影，便已让我认定今生只有你才是我妻子。你说什么‘贱躯心百疮，愧对君一心’，好，那就让我帮你把心治好，好不好？”“鲁叔叔！”盼儿甜甜的声音解了我的尴尬，他松了手，抱了盼儿逗着。“盼儿，叔叔做你爹爹好不好？”鲁升问得极大声，院里的人皆听得清清楚楚。“好！盼儿喜欢叔叔。”盼儿的回答，让我既觉难堪，又觉欢喜。嫂嫂倒是笑了，“鲁公子原来也是个玩笑人。”“升不是玩笑，升喜欢莫愁。盼儿都答应了，莫愁，你还要拒绝我么？”鲁升看着我问着，听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孩子的话也能当得真么？”我淡淡答道，进了屋不理他。
进屋不久，便听到堂内父亲与他的声音，听来竟是相谈甚欢。我不禁纳到，“他几时与我父亲熟稔到这步田地？”母亲与嫂嫂从身后来，轻拍了我一下，唬了我一跳。“我看那鲁公子是个好人，我信他会对你好，定不会像那个人。”母亲道。嫂嫂也说，“你不知你出嫁的那年，他来我们这儿寻你时，有多伤心。后来，莫诩瞧见他老往那枫林跑，一个人呆呆看着枫树伤神。他如今还没娶妻，还找到这儿来，可见他对你是真心呢。”“母亲，嫂嫂，如今我只想等哥哥回来。”我说完正欲走，嫂嫂一把拉住我，“你哥哥过两日就回来。这些年，鲁公子是常来的，与你哥哥早就是好兄弟了。你哥哥没了音信，也是他帮了找的。前几日总算找着了，只是说他略受了风寒，在他府里养着。”“怪道嫂嫂眼里有了喜色，还一味地与母亲说鲁公子的好话，原是为了这个。”我假意嗔道，心里却是高兴的。母亲与嫂嫂皆笑了，听到外面盼儿唤着“外祖母”，连忙都出去了。
哥哥果然没几日便回家了，见我安好，很是欢喜。鲁升却像是赖在了我家里般，哥哥一回来，更是日日在我家里煮酒论诗，对奕品茶，没半点去意。我心里暗暗急了起来，哥哥嫂嫂常常劝我嫁与鲁公子，就连一向少言的父亲也曾在一次醉酒时对鲁升言要将女儿莫愁许给他。每每这样，鲁升皆是满面笑意，眼睛却是粘牢了我。如此几月，家里人竟是硬把我嫁了鲁升。
新婚那日，已是薄秋。鲁升欢喜地牵了我的手，盼儿也穿了一身喜庆的红，甜甜地唤鲁升“爹爹”。“我终是对不住韵如姐姐。”我怅然轻道。鲁升看着我，笑道，“忘了告诉你，韵如她现在过得很好。她已与我结为兄妹，下月初二便要和我堂哥鲁郝成亲了，她盼着你去喝她的喜酒呢。”鲁升说毕从怀里拿出张小纸给我看，看罢，心里说不出的开心。原来韵如与青婵真的都很好。鲁升将我轻拥入怀，声音愉悦，“莫愁，我已辞了官位，以后便与你共赏春水看鸳鸯，拣尽枫红听秋吟。”只这轻轻一句入得心来，已觉甜极。我想起当初他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起他为我披衣，想起他对我的眼神，这一生我只要这样紧紧偎依着他便够了。“爹爹偏心，只抱娘，不抱盼儿。”盼儿突然在一旁委屈道。我忙推开了鲁升，一如少女般，羞红了脸。鲁升一手抱起盼儿哄着，一只手仍是有力地搂住我。我看看盼儿开心的脸，对上鲁升温情的眼，心里叹一句：幸福大抵就是这样吧。
婚后的日子许是因为快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下月初一。我与鲁升去看了韵如，韵如见了我，一如往常，很是亲热。“你总算还知道来看我！”韵如拉了我嗔道，“那天你带着盼儿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天又那样晚了，留的字里又不提去哪儿，可真是吓死我跟青婵了。还好鲁升懂你的心思，知道你是回家了。”“是莫愁不好，让姐姐与青婵担心了。”我笑道，继而想起韵如的婚事，问道，“倒是姐姐，怎和鲁郝……”“还记得那次你和青婵说话时，我闯进去让你和鲁升在一起吗？就是那次。不怕你笑我，我当时说完是哭着走的，在院里恰巧撞上他了。”韵如说着，眼里有了温温的笑意，“他们鲁家人啊，都是一个性儿，要么娶心爱之人，要么就一辈子不娶，真有点死脑筋。”我听着，放下心来，原还想我与鲁升成了亲，见了她彼此有些尴尬的。“姐姐明日就要做鲁夫人了。莫愁明日一定要把姐姐打扮成最美的新娘。”我想起曾许诺她做鲁夫人的话，掩口笑说。韵如一听红了脸，侧头便看着抱了孩子的青婵站在门口。“怎么不进来？”韵如起身问道。青婵笑笑，“小姐与你说得这样热闹，我就听听，哪里敢闯进来。”我和韵如对视一眼，皆明白青婵的落寞与伤心，故意岔了话去说那孩子。“卿儿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以后长大定是个美男子呢。”我细看那孩子的眉眼，笑道。青婵突然红了眼眶，“小姐帮我为这孩子谋条出路吧，他现下还小，若以后长大知道没有爹，该怎样是好呢？”韵如接手从青婵怀里抱了孩子，问道，“青婵，你可有想过嫁人？也难怪，如今我与你家小姐都为人妇，你难免要伤心的。”青婵摇头，瞅着孩子，面上悲凄，“我并不想嫁人，我想去寺院里清修。只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心里微微疼起来，我曾允她会想法子让顾相如对她一心的，然如今……我有些不忍地问道，“决定了么？”青婵点头。“好，他既姓莫，他便是我莫家的。只是他还太小，等他满周岁了，我再把他接回莫家吧。”我缓缓道，脑里却突然想到顾相如的双亲，那两位老人如今儿子流放，又不知有这样一个孙儿，该有多凄凉。他们，总是无辜的。“这样也好。”韵如怕青婵还伤心，拉了她说旁的话。
韵如婚后，我与鲁升带了盼儿回去。彼时，秋已浓，路过枫林时，又是一番流连。“莫愁！”闻到有人唤我，我与鲁升拉了盼儿向四周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妇人，细认，原是香姨！“香姨！你怎在这儿？”我又惊喜又疑惑地问道。香姨笑笑，细瞅了我半天，才道，“你如今可是好了，没了愁色，人也好看许多了。”“香姨！”我唤道，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喜悦。“我年纪大了，总不能在韵坊待到老死。索性在外面置了房子住下，不理韵坊的事了。现在是媚娇管着韵坊呢。”香姨笑着，指指树上的红叶，“这叶儿红得真是好看，都赛过花儿了。我的宅子就建在这林子深处，你呀，有空常来看看我。”我与香姨寒暄着，鲁升拉了盼儿在后面说着话儿，一行人一路走到她的小屋，喝起茶来。是新采的菊花茶，我呷了一口，想起韵坊的姐妹，直性子的陆媚娇，巧手的云奴，善舞的嫣玲与蝶怜，喜弄琵琶的昭姬，不禁嘴角扬起弧度来。
离开香姨处时，寒月朦胧。鲁升紧握我的手，温言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凝视他，回一抹浅笑。盼儿飞跑向不远处的灯火人家，嫂嫂闻声出来开了门。我与鲁升携手归来，庭前菊花映着月色正好，一枚红叶从肩头滑落。我与他同时伸手接住落叶，会心笑起来。正是：菊香浮隐绕画栋，人面俱笑羞落枫。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逍遥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