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锦》花不窟

10、第 10 章

　　锦哥，你不要留胡子了。他突然说。
　　那日，他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闭着眼睛晒太阳。
　　金色的阳光直直照下来，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嗯？不好看？我问。其实我觉得还好。
　　他做起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慢吞吞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好看。
　　我摸着满脸的胡子，正要微笑。
　　就是挺难看的。
　　我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扑到他身上，卡住他颈子，恶狠狠地说，小崽子，不想活了是吧，敢说老子难看？
　　他躲向旁边，没躲开，笑着说，好了好了，我错了。
　　我松开手，坐在他身边地上。
　　枫红色的叶子晃悠悠慢腾腾落下来，时间缓慢，绵亘悠长。唐倾月白色的长衫一尘不染，在明亮的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唐倾，留下来好不好？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语气很诚挚。
　　他微眯着眸子，眼中闪过莫名的光，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
　　是啊，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我苦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种他要离开的恐惧，有时候夜里醒来，竟是一身的冷汗。
　　没事，我哈哈一笑，芙蓉城坐拥千倾，十里繁花，就是一百个你，老子也养得起。
　　唐倾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斜长的眉凌厉如刀。一片不知死活的叶子慢悠悠落下来，在我眼前，化为碎片。
　　他动了杀气。
　　我讪讪，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不对，让他生气了。
　　还不是靠着那个乱臣贼子！他站起来，目光冰冷，真的那么值得骄傲？
　　我竟然忘了，唐氏一门深受皇恩，看待薛岚倾这般做法，自是不会赞同。
　　我嗫嚅，一时无语。
　　后悔自己一时嘴欠，说什么不好，非要撞上去。
　　况且他现在，和薛岚倾脱不了干系，我和薛岚倾的关系全天下皆知，他不连带着恨我入骨我已经是上辈子的福气。
　　要是别人敢这样对我说话，早就一脚踹过去，可是不行，那个人是他。
　　我不知道明明刚才还很好的氛围，怎么现在就这样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手足无措，唐倾，你误会了，我真的没那个意思。薛岚倾这人就是一混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总有他悔青了肠子的那一天。他……
　　唐倾半眯着眼睛，左手支在下巴上，似笑非笑，我后面的话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在他面前一切的言语都苍白无力，比飞在空中的风筝还要轻飘。
　　想了想，我说，唐倾，你恨他入骨，我知道。
　　你不知道，唐倾打断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凌厉甚至是凄厉，你知道什么，我恨他，我恨他什么，我为什么恨他？傅云锦，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关薛岚倾什么事？
　　数十日，从未见他如此失控。容颜惨败，眸子漆黑，深沉沉不见底，仿佛里面燃烧着黑色的火种。
　　十年心血一夕散去，费劲心力守候的毕生所爱皆是虚诞，深信不疑的挚友却是恨他入骨。这样沉重的悲哀和无奈，发作出来也是好的。
　　突然间，他大笑，音若啼血。
　　他们计划好的，十年，整整十年，我认了。我心狠贪权，杀父弑母，血流成河，就为了唐门这个位子，现在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你……都看到了？我轻轻问，唐景亲笔写的断情绝义书，一百张，全天下到处都是。
　　唐倾低头不语，脸色却隐隐泛上死灰之色。
　　别人怎么说，他总是不信，自己一手庇护的小弟居然伙同别人背后捅了他一刀，除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
　　许久，他突然开口。
　　唐倾……杀父弑母，残暴无常……兄弟之情绝矣。……人人得而诛之。
　　落款只剩下一个景字，秀雅清奇，一如他的人。
　　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隶书。
　　因为我偏爱隶书的厚重大气，只是，最终这些字用来和我断绝关系。
　　真好，真是好得很。
　　他仰天长笑，声音凄厉至极。
　　我扑上去，紧紧压住他，冰冷的身躯还在轻轻颤抖，仿佛是晚秋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翻来覆去，也只能重复这样一句话。
　　那一刻，我才深刻体会到，我帮不了他，一点都不能。
　　甚至，我也不能体会他那深重的死死压在他身上的悲哀。
　　所爱和挚友一夕间华为乌有，在最初，温馨和美好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和圈套。
　　揭开那块污黑的绷带，下面是腐烂的伤口，疼，却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来。
　　假设薛岚倾……
　　不敢想下去，我甚至在庆幸，幸好薛岚倾和我的交情不是一个谎言和陷阱。
　　在温暖的秋日阳光下，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是一条艳丽到极致的毒蛇沿着背脊往上爬，所过之处，冰冷和黏腻的湿滑。
　　唐倾忽地笑了，碧蓝的天空下，他的笑容就像是满池子的莲花一齐开绽。
　　十五岁那年见过西子湖畔的荷花，我早就记不得了。
　　在这个刹那，竟然就那么闯进了我的脑海。无比清晰，无比美丽。
　　看你，脸都白了。唐倾揽过我的脸，轻轻抚摸，我就是说着玩的，怎么就当真了呢？
　　寒玉一样的手指，带着微微的莲花香。
　　深深呼了一口气，我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了一下，趁机捉住他的手，笑道，这般美丽的手，真真莲花一般。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的功夫就叫做莲花了，可不就是莲花的样子？
　　他抽回手，对着阳光，变换手形。
　　纤细修长的十指，精致的仿佛白玉雕成的，那一层薄薄的皮肤透明的一般，在光线下，透出淡淡的紫色，贝壳似地指甲，莹润有光，修剪整齐，每一根手指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是刚刚从牛奶中拿出来。
　　这是听小丫头们聊天的时候偶然听到的，说是手要在牛奶中浸泡才会柔白细腻，完美无瑕。
　　你的手是不是也常常泡牛奶？我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小心翼翼看着他或者说在等着他生气，翻脸，一巴掌拍过来。
　　他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头，似乎是不解，为什么这样问？以前不是在药庐就是在药圃，哪有时间做那个。
　　我心里轻轻吐了口气，还好他不知道女孩子是用牛奶保持肌肤细腻的。这样的浑话下次是死也不会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