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前尘往事之瞬间烟花 ...
-
小屋的光线十分阴暗,支开的木格窗棂下溜进了丝丝凉风,逗弄着打渔姑娘耳边散下的乌油油的发丝。
端木谨楞怔地看着眼前兴高采烈的姑娘,一副迷糊形容。
娄九丫犹自在那吵吵着:“田老头儿说热症就该喝姜汤,我还不信,死马当活马医,居然真的管用!你看,你醒了!”
我十分想挠墙啊,端木谨醒了是因为……好吧,是因为姜汤。
夜笳在旁边“噗”乐出了声,我回头鄙视他:“都鬼祖宗了,还这么不淡定!你这一乐相当于喝倒彩,你的戏品不好。”
那溜溜小风转而戏弄夜笳的白裳随之飘舞,夜笳背窗而站,阳光在他的周围渡上一层华美的金色,恍恍间不似世间凡人——哦,他是个老鬼——老鬼千年酿出了仙人的气质,这还有没有天理?
夜笳眼角尽是妩媚笑意:“在下是觉得姑娘张牙舞抓的样子甚是活泼生动。”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鄙夷道:“我们戏迷届看戏讲究心无旁骛,兴之所至,手舞足蹈方见投入,也表示对角儿的尊重;你不看角儿竟看我,你的戏品真是不好。”
未及夜笳答话,娄九丫那边又有劲爆的对话。
“对了,公子,你跟你娘怄气了?”娄九丫又端来一碗姜汤,边走边问道。
估计端木谨热症未愈,又被呛糊涂了,居然扯出一抹微弱的笑,和这丫头一问一答起来:“姑娘该如何称呼?为何有此一问?”
娄九丫口无遮拦:“我姓娄,名九丫——因为你刚才拉着我还叫我娘,好像说你娘不理你了。”
端木谨的脸原已烧得红扑扑,这会儿更是变得红艳艳;跟他平常的端正严肃相比,还真是娇艳可人,我十分不习惯。
端木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是小生无礼了,因为梦到了一些幼时旧事,不想却唐突了姑娘。”
娄九丫纳闷道:“我倒不觉得唐突,你叫我娘,原本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哦,公子你看,我这人最讲公平,用不用我喊你声‘爹’好扯平?”
端木谨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讲究“公平”的姑娘——估计在他端肃的二十几年没见过这么率性的——突然就咳了起来;我倾耳细听,似乎杂着三分笑意在其中。
娄九丫急匆匆跑出去将炖姜汤的锅端了进来,舀汤入碗递给了端木谨,端木谨的脸掩在腾起的热雾中看不清表情,突然缓缓道:“我幼时父母已丧,昨日是我娘的忌日……”
端木谨真被烧糊涂了,居然摆出一副要和傻丫诉心事的形容。一不留神品味了这厮如此多的感性风情,我觉得有点撑。
娄九丫不负众望地继续不解风情,手将碗往端木谨嘴边一托,喝道:“你倒是快点喝呀,凉了就不中用了!”
正准备感伤的端木谨被这一喝,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苦笑了一下,抬手一碗饮尽。
娄九丫逼着端木谨一碗接着一碗将一锅全喝完,又逼着端木谨躺下,重新掖好棉被。
端木谨刚想开口说话,娄九丫道:“公子休息吧,田老头儿说过热症发发汗就妥当了,公子已经出汗,睡上一觉——我出去分鱼回来,你就该好啦。”说罢,蹦蹦哒哒出了门。
在布帐的阴影下,我看不清端木谨的神色。
中场休息,我准备出去瞅瞅风景,却突然听到床上传来笑声:“捡个男子回家,不问名姓,不问来处,不诱亦不诈,娄九丫,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丫头?”确是语气温柔,句句潜着笑意。
“唉——”我转身寻到站在门外的夜笳,谈谈看戏的心得:“端木谨一定是看出傻丫好骗好玩儿,这才有了后面的因果罢?”
夜笳看向篱上缠绕的牵牛花,淡淡笑道:“看透世间因果不能只用双目,更要靠用心,黎姑娘慢慢琢磨吧。”
我就做不出这般高深莫测的样子,遂夸赞道:“德性!”
等到娄九丫提着几尾活蹦乱跳的大肥鱼回来,已是明月当空;走到院内的娄九丫突然住了脚,歪着头向门里看。
有好看的么?我兴冲冲跑过去,也歪着头向里看。只见端木谨正披衣坐在床头,拿了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在读;在油灯摇曳出的明明暗暗下,居然也好看的紧。
薄野靖平曾调戏他的皇后洛嫣儿道:“灯下观美人,皇后美甚。”我那时在房梁上听着生气,也没心思去瞅瞅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奶奶的——就是真的!
端木谨被肥鱼挣扎的声音吸引来,看着门外的娄九丫笑道:“娄姑娘怎么才回来,”
娄九丫提着鱼进来,这个神经大条的姑娘居然红了脸,羞涩道:“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好姑娘,敢当面夸男人好看,很有我们苗女的气度!
端木谨烧已退了不少,脸色恢复了白皙,此时一听娄九丫大胆的夸赞,不由又红了脸。
俩人红脸对红脸,气氛暧昧呀。
嗯,我看有戏。
沉默一会儿,端木谨语意温柔道:“娄姑娘……”
却听娄九丫“啊!”一声惨叫,悲愤地指着端木锦道:“你怎么用我油灯呢?油多贵呀你用我油灯!你个败家少爷!”
——唉,娄九丫我就快习惯你了。
端木谨被突来的状况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尴尬道:“不知姑娘如此宝贵灯油,小生一定……”
娄九丫挥挥手打断他:“算啦,我也没那么小气。今天村里大丰收,你看,我分到了这么鲜活的大肥鱼——我炖鱼汤去,你多喝几碗,明早好了,就能回家了。”
娄九丫转身出屋,未曾注意到端木谨神色一黯。
热腾腾的鱼汤端来,因着鱼儿新鲜肥大,看着白汤浓郁,又有几片碧色葱叶衬色调味,料想滋味该是鲜美的。
唉,做鬼有一点不好,没的吃。我的那些鲜香肥美的滋味呀,我的大辣子呀。见我眼巴巴地瞅着这锅子鱼汤,夜笳笑道:“馋了?回头出了怨情之境,我助你附于活人之身,让你再享人间美味,如何?”
我喜道:“你真有这本事?”夜笳倜傥一笑:“本事我有,帮不帮要看你的表现。”我颠儿颠儿跑到他跟前:“夜祖宗您坐,看戏这么久肩可酸?小的给您敲打敲打肩膀吧。”
这边俩人已开了晚饭,端木谨下床,与娄九丫头对头在桌边吃鱼喝汤——我和夜笳就在他俩的中间,夜笳端坐我捶肩。
饭桌上起初很沉默,后来是娄九丫开了口:“我也是幼时失了爹娘的——太小了记不清爹娘的相貌;我虽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可村里人从未亏待过我;我想我开开心心地活,爹娘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开心;公子若是因想他们而难过伤心,还病坏了身子,你爹娘也会难过罢?”说罢,毛茸茸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看着端木谨,居然像个小动物般乖巧。
端木谨抬头怔怔地看着娄九丫良久,未曾发言,转头看向门外。
娄九丫莫名其妙,小心试探道:“公子也是奇怪篱笆上的打碗子花么?因娘叫我丑妞,这花有个别名叫丑牛;我想娘时,看看这花,心里就很踏实。”
端木谨转而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娄九丫道:“九丫,你——不问问我是谁么?”
——九丫?端木谨你这样称呼可不太守礼。你在娄九丫面前怎么总是不像你呢?
娄九丫咯咯一乐,小虎牙在灯光下跳动着莹润的光泽:“公子,你的衣服真好看,这料子乌中带金,我见都没见过,你肯定出身于富贵人家;病好了就会走的,我问你那些做什么?”
端木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误闯至此,分文未带,等我回去……”
这时突然传来“扑棱棱”一阵声响,一只翠绿色的大鹦鹉飞到了窗框上,娄九丫指着它开心道:“这是我养的鹦鹉,名字叫小红!”
端木谨看着这只绿油油的鹦鹉,疑惑道:“小红?”
娄九丫接着说道:“它会说话,真的!他会喊我名字!”
端木谨在娄九丫热盼的目光下,只得对这鹦鹉试探喊道:“九丫?”
只见“小红”胸脯一挺,字字吐得清晰:“哎呦——这只鹦鹉还真会说话哪!”
我哈哈大笑,一个力道使过了劲儿,差点儿没把夜笳捶趴下;夜笳没出声,肩膀也是颤个不停。
娄九丫大笑道:“这是花大婶的腔调,她每回都这么说!”
端木谨愣了一会儿突然笑开了,笑得十分开心,甚至需扶住桌子才能稳住身体。
我原本以为端木谨是个不会笑的,不想在娄九丫的前世里看到了他这么多的笑,我还真是——慢慢习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刚亮,去隔壁借宿的娄九丫就赶了回来;见端木谨在屋外对着牵牛花默站着,便高兴的说:“公子神色大好了!今天轮到我打渔,不能送你了,公子要是觉得妥帖了就自己回吧。”
端木谨将视线转到娄九丫红扑扑的脸蛋子上,缓缓道:“姑娘恩情总得回报,小生现在身无分文,回去就差人送钱来。”
娄九丫诧异道:“你只是费了块老姜,又不值钱,为什么要给我钱?”——我一直在追寻骂人于无形的境界,原来娄九丫便是个中翘楚。
不值钱的端木谨低头忖了会儿,抬头看着娄九丫道:“不如姑娘随我回府,随我做个丫鬟,不需太过劳作,吃穿用度都比这强得多……”
娄九丫瞪大了毛茸茸的眼睛,墨黑的瞳孔带着点小动物般的愤怒:“我为什么要给你当丫鬟?我虽无双亲,村里的人都对我好着呢;我有房子,又不缺吃穿;昨晚花大婶说我只缺个相公——哎,我什么也不缺;渔队要出发了,我走喽!”
串珠似的蹦出了一堆话,拿了渔网鱼叉就蹦蹦跳跳地向着姑妄湖跑去了。
端木谨在晨风中对着小渔女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面无表情。
不知何时,小红已经落在篱墙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睛瞅着他,突然大叫一声:“九丫!”
端木谨回过神来,对着鹦鹉自语道:“九丫——还有比她更缺心眼儿的姑娘么?”
低头默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缺个相公么?罢了,这辈子,我总得为自己任性一回。”
回头看了看娄九丫的小破屋,便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