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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东征 ...

  •   邓皇后的皇后之位做得并不长久,两年后,穆宗皇帝驾崩,这位一生与母亲、与妻子纠缠于恩怨情仇的疲惫的帝王,终于在他二十六岁那年,追随他的先祖,去了另一个清净世界。
      邓皇后却不清净了,穆宗前后有十余名皇子夭折,因此后来一有皇子降生,便一律抱出皇宫,寄养民间,事关机密,所以直到穆宗崩逝,邓皇后才将两位皇子从民间接入宫中,一位是八岁的刘胜,一位是刚满百日的刘隆。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圣人古训,然而邓皇后若要做名副其实的太后,操控朝中实权,是无论如何不能立已经快要成人的刘胜的,最终,幼子刘隆成为大汉皇帝,邓太后以太后之尊,顺理成章的独揽大权,曾经多年忍辱负重,谦虚谨慎的邓太后,真正做到了威临天下。
      邓太后在新帝即位之后,忙于朝堂治事,交接百官,渐渐地,更加着眼天下,胸怀九州,为了让天下的女子安分守礼,品德懋著,邓太后命我作一篇文章,劝诫女子言行。
      我思索几日,总结一生经验,作《女诫》一篇,呈于邓太后。

      东观藏书阁旁的书斋,邓太后久不涉足,在我呈上《女诫》之后的几日,这座宫中简陋的屋舍,竟迎来了往日的贵客。
      只闻一阵环佩叮咚,邓太后光彩炫目的气派照亮了暗淡的蓬荜,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的领口,隐隐露出桂子绿齐胸瑞锦短襦,腰中系一条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颈中一串明珠,发出淡淡的光晕,盘于头顶的高髻珠翠环绕,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熠熠生辉,飘逸隽秀的贵妇装容更衬出她纤细身姿的无比妖娆之态。
      邓太后依旧向我行师徒之礼,只不过低首躬身之间添了许多若隐若现威势。
      宾主相对,君陶上来献茶,邓太后向君陶投去难得一现的温暖目光,笑道:“君陶也是满头银丝,这气色却是难得的滋润。”
      君陶听到太后称赞她,禁不住手舞足蹈,眼笑眉飞,连连行礼道:“多谢太后夸奖,多谢太后夸奖……”
      君陶可拘的憨态,让我与邓太后哑然失笑,我思绪万千,酸甜苦辣百味丛生,不由苦笑道:“君陶心智虽如幼儿,却也免去了多少辛苦烦恼,别人也许笑她痴傻,却不想这痴傻也自有痴傻的福气啊!”
      此语似深合她意,她重重点首,道:“是啊,只是你我生来没有这般福气,也只得辛苦地熬着,天下女子没这般福气,也只能谨言慎行,得舅姑丈夫叔妹的欢心,方可平安度此一生。”
      我闻言莞尔,望着白瓷茶碗中茶芽朵朵,似翡翠起舞,茶汤碧绿,如润玉生辉,笑道:“妾身的拙作《女诫》,竟已蒙太后于百忙中一观了么?”
      邓太后啜了一小口清茶,闭目凝神,须臾,白皙的脖颈一动,方始咽下,笑道:“师傅一生的心得体会,邓绥岂能不观,不但要看,还须细细体会,方能品得其中之味呢。”
      钻入袖管的凉风吹得我的皮肤有些干涩的不适,我牵动嘴角算是微笑,道:“妾身识见浅陋,此文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太后雅正。”
      邓太后微启朱唇,眉横山妩,轻轻摇首:“师傅多虑了,师傅这篇《女诫》写得极好,弟子极是佩服,”说罢眉心一蹙,又笑道,“只是我担心这《女诫》中的精髓要义,弟子读得明白,却未必人人皆读得明白——那些燕雀之徒,恐怕要责怪师傅压抑天下女子,后世浅薄之人,怕也要以这文中的卑下柔弱,束缚妻女了呢。”
      我拿起银剪刀,剪下一枝盆栽的紫玉兰,看着花叶切口处渗出的细碎汁液,道:“文章本就是给有悟性的人读的,就是古圣先贤的教训,今人也未必能够全然读通,不过谁有这份聪明颖悟,谁便受益终生罢了。”
      邓太后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拈过我剪下的紫玉兰,簪于鬓边,踌躇满志望向远处金碧辉煌的楼阁飞檐,道:“人生于世,要卑弱专心,敬慎曲从的,岂止是女子,就是贵为帝王,又有多少不得已,须得委曲求全,忍辱负重……”
      听她言语中哀凉之意甚浓,我立即敛容问道:“太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邓太后十指按于额角,艳丽的妆容难掩疲倦之色,叹道:“也没什么,不过新帝幼弱,我这个做母亲的远虑不虞罢了。”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皇帝还不满一岁,想到先帝曾有那么多的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邓太后的担心并不是没来由的,但是……
      虽说长居宫中,终究是过这种与世隔绝,淡泊无争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竟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不是还有平原王刘胜吗,他可是先帝的长子……”
      一语未了,我的话被邓太后脸上倾刻间挂上的凛凛的冰霜噎了回去,邓太后冷漠了口气,唇齿间似冰凌四溅,没有一丝温度,“曹大家一向明白,怎么今日倒糊涂起来了,立刘胜?哼,难道要我等他成年亲政之后,向邓家反扑吗?”
      悔意似毒蛇噬啮着脏腑,邓太后已经否定过刘胜为帝,就无论如何再不可让其登基,眼前的这位铁腕太后,经历了无数生死考验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怎么可以将这用性命换来的胜利,家族的安危,重新置于炭火之上
      我的话无意中触动了她心中最为敏感的痛处,或者说,文武百官主张刘胜即位,邓太后还可与之周旋,因为她与他们本来也就未必一心,但对于我,这个她一度最为信任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她会有怎样的警觉与寒心?我无法想像,只知道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果然,邓太后面色平静无波,淡淡道了一句“师傅好好歇着吧”,便蓦然转身,施施离去。

      邓太后所虑的“不虞” 终究不是无稽之忧,当这一年秋风吹黄第一株绿草的时候,刚刚即位的皇帝猝然而逝,尚不满周岁,追谥为殇帝。
      邓太后早已未雨绸缪,连夜将长安侯刘祜接入宫中即位,是为恭宗。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邓太后又封大哥邓骘为上蔡侯、车骑将军,为百官之长并掌管兵权,弟弟邓悝为虎贲中郎将,邓弘、邓阊晋为侍中,为文官之首。至此,当年她做皇后时推辞皇帝晋升邓氏诸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是人尽皆知了。
      更加让我为难的是,邓太后又命我以师傅之尊,参与机要。我自幼遍览经史,知道一个家族,无论当时多么的声威赫赫,一旦于朝廷中一枝独秀,如日中天,那么离最终的血腥与覆灭,也就不远了。
      父亲留给我的遗言,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几十年来时刻铭于心底,无时或忘。
      在邓太后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贵人,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我与她是志同道合的,在她成为太后,意欲号令天下的时候,我的确是该抽身退步,明哲保身了。
      当然,我没有忘记二哥临终之时的叮嘱,永初元年,西域叛乱,我向太后举荐了班勇为军司马,助他走上了他父亲立功异域的道路。
      侄儿得了官职,邓太后倒也没有忘记我的儿子,永初七年,曹成被荐为长垣长,加封关内侯,我拒绝了邓太后的多番挽留,随曹成前往陈留赴任。

      一个薄雾初笼的早春,我告别了久居的京师,晨起登程。
      虽然已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但骤然离开这座承载着我大半生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京城,怆悢之酸,怀悲之苦,无不使我心意沉沉,步履迟迟。
      一路上但见河洛交流,丘山险峻,农野丘墟,荆棘榛榛,故土之思,油然而生。
      恍惚间,想起那一年的长安北郊,也是这样的风尘漫漫,平沙漠漠,岁月如流,那些爱我的,我爱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当初在祖姑母的墓冢前,对父亲立下的抱愚守拙,不辱门楣的誓言,总算付出一生的辛苦,得以实现。
      可是留在心底的,没有喜悦,只有苍凉。
      也许在这苍凉之中,也曾有过一丝若即若离的温暖,只是这温暖无论近在咫尺,还是飘渺天边,我始终未能握住。
      也许人生本就如此,有太多的感伤与无奈,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顺乎大道,听从天命。
      君陶坐在车上,摇头晃脑地唱着逍遥的欢歌,她早已白发苍苍,却像一个懵懂孩童一样,只知道出行的快乐。
      我凄然而笑,取出行囊中的布纸,提笔写下《东征赋》,口中犹自念道:“修短之运,愚智同兮…...”
      “祖母,你在念什么啊?”是曹成的幼子,挥舞着稚嫩的小手,好奇得抹着我的皱纹和白发。
      我搂过软软一团的孺子,抱在怀中,心中充满了明媚与和煦。
      我慈蔼地摸去他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细的汗珠,问道:“累吗?”
      他嘟起粉嫩的小嘴,满不在乎的摇摇头,道:“不累,父亲说了,陈留有金黄的谷子,翠绿的山野……父亲还要我读《史记》,学《汉书》,写篆文……”
      我开怀大笑,有希望,就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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