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美之境》侧影芳华

6、虚伪的春天（之二）

　　一个紫目少年端着酒壶逐一给休息的宾客们斟酒。少年的紫色眼睛比大多数紫目人的眼睛淡一些，看上去异常清亮。紫目少年走到李翔面前，正要倒酒，这时下一场舞曲开始，一个准备邀舞的男宾因为走得匆忙撞到少年，少年手一抖，酒洒了李翔一身。
　　紫目少年吓得脸都白了，偏巧又被宫廷总管乌震看到。乌震走过来举手就给了少年一个巴掌，转身为李翔擦拭着衣服连声请李翔息怒，随意李翔怎么惩罚那个奴仆。
　　李翔对紫目少年道：“走吧，没你事了。”
　　李翔淡然的态度让紫目少年惊喜过望；也让坐在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士深深打量了一眼李翔，正是公主秦鸯。
　　李翔叫过乌震道：“去跟皇帝陛下说，我有事禀告。”
　　“是。”

　　听风馆的小偏厅房门紧闭，隔绝了所有的热闹喧哗。房间里只有一张台式的长椅，安静的像座坟墓。
　　李翔走进偏厅。
　　长椅上躺着18岁的皇帝秦禳。
　　秦禳伸了个懒腰，由于他长相温柔，即便睡眼朦胧也不失优雅：“真可惜，我正做一个好梦。”
　　李翔道：“非常抱歉，打扰了陛下的休息。”
　　“将军阁下，有什么事？”
　　“娆公主有消息了。”
　　“娆公主？”
　　“难道您忘了？这位迷星的逃亡公主，皇庭已经通缉了十年。”
　　秦禳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气：“我以为什么要紧的事。你把她抓起来就是了。没必向我通告。”
　　“我并不认为抓住她是高明的办法。”
　　“那你想怎么办？”
　　李翔道：“迷星虽然被先帝征服。但是，反抗势力与日俱增。为安定迷星治安，军事开支巨大。所以，臣下认为应该以怀柔政策代替镇压。娆公主的父亲在迷星具有很高威望。如果，我们能扶持娆公主做迷星女王。我想，对民心会有很大安抚。不知陛下可否同意，我国以此为理由，公开寻找娆公主。”
　　秦禳修长的手指侍弄着椅背上雕刻的玉簪花，似乎并没有认真倾听李翔的话：“既然李将军已经想周详了。就这么办吧。我跳了一夜舞，实在累了。将军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继续休息了。”
　　李翔退出偏厅。
　　秦禳从躺椅上坐起来，看了眼身后黑色的丝绸幔帐。幔帐上刺绣着由白色玉簪花组成的皇室徽章。一个瘦小的老头从幔帐背后走出来，是秦禳的内侍官乌震。
　　秦禳问：“乌震，你说李翔为什么要扶植唐娆？”
　　“道理很简单。迷星治安混乱，各方势力都对这块肥肉虎视眈眈，李氏父子不过想通过一个傀儡女王，把迷星真正纳到他们手里去。”
　　秦禳眉头皱紧：“我该怎么办呢？”
　　“以您现在的处境，还不能和李氏父子正面交锋。您只能委曲求全。但是，您也不能毫无举措。如果他们找到娆公主，您同时也要拉拢住那个女孩。”
　　秦禳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翔。”李翔背后传来一声轻唤。
　　李翔停住脚步。秋天的阳光照进走廊，半壁明媚，半壁昏暗。阳光明媚的地方，紫藤萝缠绕着汉白玉石柱，爬得很高。另一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是皇后玉珂。
　　玉珂手里捧着小巧的保温箱走过来，里面是李翔送给她的花：“这朵花虽然不算很美，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会特别地珍藏。”
　　“我倒是觉得它很漂亮。看来，美在每个人眼里的确不同。”
　　“我在你的眼里呢？”玉珂向李翔走近了一步，眼里闪烁着若深若浅的波澜，“还像以前一样美吗？”
　　距离太近，玉珂的呼吸撂到李翔的脸上，她身上的香水味钻进他鼻子，是玉簪花的味道——玉珂最喜欢的花。这种花虽然非常漂亮，却因为成本很高，难于培育，所以只有宫廷和贵族之家才能养育得起。
　　李翔倒退了半步，有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笑道：“以前，在我眼中，您是皇朝第一美人，现在，您依然是皇朝最美的女人。”
　　李翔彬彬有礼的赞美，显然不是玉珂想要听到的。
　　“翔，为什么你也学起那些虚伪的人了？这些出于礼貌的恭维，我早已经听腻烦了啊。”玉珂说着，一颗豆大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缓缓淌下来。
　　看着玉珂的愁怅，听到“虚伪”两个字从这个美人嘴里说出来，李翔莫名感到一丝厌倦。他从来认为玉珂是他至今遇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他至今没有分清，对玉珂的留恋，到底是对这个女人恋恋不舍？还是对自己初恋情怀念念不忘？
　　舞厅传来的靡靡情歌，李翔从缠绕廊柱的藤萝上拈下一朵紫藤花：“多好的地方，让人想不起战争。”
　　“是的，让人想起爱情，尤其是美丽的初恋。”
　　“哦。是嘛？”李翔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声，转身、步履从容地继续向外走去。

　　突然，玉珂追上来，从背后一把拥抱住李翔。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一向镇定的李翔也吃了一惊，要知道，这里是皇宫，玉珂就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做这种事，若被发现会被处死。
　　李翔急忙分开玉珂的胳膊：“你不想活了吗？”
　　玉珂嘴唇颤抖，眼睛里喷射着近乎疯狂的光：“你知道，我想你快想疯了吗？与其这样，就让我死了，死掉吧！”
　　舞厅的情歌继续缠绵，李翔不看玉珂，嗅了嗅手里的紫藤花，抬手，轻轻别在玉珂的鬓边：“世上有些东西不如永远留在记忆里，实物的出现反而会破坏它的完整。”
　　然后，他向曾经的情人行了一个告辞礼，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皇都的深秋，忽冷忽热，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晚上就阴雨缠绵起来。
　　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有的匆忙撑开伞，有的避进旁边的商店。在略显慌乱的城市街头，一个独行的少女显得异常从容。
　　她踩着地上的碎叶，不紧不慢地走着。猝然而至的大雨根本没有打乱她的步子。
　　因为她知道，她比这个反复多变的季节要狡诈得多。
　　她离开了那座春天的城市，又回到了这座秋天里的皇佑星首都。
　　埃米西雅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
　　她——这个被通缉十年的公主，一个逃亡的俘虏——现在，正堂而皇之地走在敌人的皇都。她怎么能不为自己小小地感到一丝骄傲。
　　天空掠过微光，唐娆抬起头。透过风雨，看到一点光亮正从皇宫升上夜空。她知道那是舰艇的灯。
　　她忽然想，会不会是李翔的舰艇。
　　她马上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笑了。她看到壮观的光柱贯穿城市的东西南北，那是供皇佑星贵族专用的空中走廊。飞马驾着复古的马车载着尊贵的主人，在光柱里缓缓驰行。
　　真是矫情啊。风卷起落叶，雨渐渐大了，她眯起眼，微微一笑。值得庆幸的是，不管眼前的世界多么荒谬，至少她脚下的路是坚硬的，因为，根本不相信世界的美丽，她知道：自己的路只有用自己的双脚去艰苦跋涉。

　　夜市的霓虹灯交织着迷幻的色彩。深秋的风里，马路对面不知道谁在唱歌，歌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合奏出一种用声音传达的寂静。
　　心一下子变得安静，流淌出蓝色的孤单。
　　她不知不觉地穿过马路，看到一个流浪歌手，坐在花店的台阶上，弹着小小的竖琴兀自吟唱。
　　长长的银色头发挡住了流浪歌手半张脸，他是个贱民，可是，她竟然从他深紫色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正的远离尘嚣。
　　雨越来越大，流浪歌手的身边只有她一个听众。他们都被淋透了，好像又都忘了尘世的风雨凄凉。他唱着一首老歌，歌唱孤单的少年在宇宙里自由翱翔；她静静地倾听，直到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弹奏出最后一个音符。
　　她从她憋憋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星币，递给流浪歌手。她只能给他这么多。
　　流浪歌手接过钱，她也转过身。他有他的生活，她也有她的路要走——歌曲已经结束，他们只是陌生人。

　　身后一阵脚步声。她站住、回头，看到流浪歌手里多了一枝紫恋花，然后，那枝花被轻轻地放在她的手里。
　　流浪歌手没有说什么，也不期待她说什么，他转身离开，破旧的黑色风衣，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深处。
　　她觉得她似乎该追上去说些什么，可是，又该说什么呢，需要说什么呢？
　　他们都是陌生人。
　　她低头看那朵紫恋花，如果她没记错，这枝花正是一枚星币的价钱。

　　雨停了。街头，一个瘦小的贱民男子穿着巨大的电视衫，来回逡巡，做着报刊广告。唐娆看了眼缝在男子衣服上的超薄电视。屏幕上，她竟然看到自己的照片！
　　这个震惊使她完全从刚才那场邂逅的情绪里清醒过来。
　　那张照片——八岁的自己，穿着生日礼服，戴着月光花的花冠——正是曾被李翔要去的那张照片。
　　她买了一份报纸。
　　报刊的头条就是：寻找迷星公主。
　　她走进贱民区的街区。站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楼顶，看向天空。贱民区的楼层都不高，她只好努力地昂起头。悬在夜空里的迷星，很大、很亮。
　　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龌龊的，洁净的，热闹的，偏僻的，高贵的，低贱的……都被月光照亮了。

　　她久久地仰着头，久久地凝望。
　　迷星……故乡。她伸出手，隔着虚空、抚摸着那枚明亮的星球。
　　她的心，也像月光下的潮汐。
　　——被来自故乡的引力，牵引得波澜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