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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公子列传·杯中墨 ...

  •   秦薇于深夜回到自己的屋子。他褪下外衣。侧卧在床榻。而苏止却赤足奔入他的院子,她扑过来抱住他,面上纵横着泪,苏止握住他的肩背,不停地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也是隐士,你为什么还活着?

      苏止流着泪问他,我的父母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秦薇伸手握住女子搂住他肩膀的小臂。他的指在夜色里刻骨地冰凉。他慢慢地临摹着苏止的眉眼,一遍遍地永无倦怠。他将苏止的发挑到耳后,轻声地道,我永远不会离去的。苏止,我不会离去的。

      苏止在他榻前痛哭起来。哭这十数年的愤恨与艰难与不甘。其实她只是哭父母的辞世。从此留她一人在世间流亡。

      为什么不受。其实她很想问母亲。为什么不受,纵然覆巢之下焉有亡卵。但你怎么可以为了气节而忘记你是一个母亲。怎么可以明知以卵击石俱皆覆灭却还要义无反顾,你怎么可以放下我,你怎么忍心放下我。

      一个父母,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抛下你的孩子。

      怎么能如此轻易。

      而秦薇对她道,我永远也不会离去的。

      苏止在他怀里痛哭,这世间终有一人明白了她的悲伤为何物。其实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的人都要固执地倔强地再不回头地离开她。

      昌平三十四年的苏止离开了秦薇。去往远处的边疆,替天子挡下所有袭向他的国土的刀剑。兴许她习剑便是为了这一日。

      而秦薇以薄酒给她送行。酒里沉浮着丰厚的桐叶。酒里带着略微的涩意。苏止饮下一杯酒,而秦薇却将他的酒洒在空中。苏止道,我会好好待自己。你放心。

      秦薇略略笑了一笑,眼底有微微的虹光。他带着那点并无他意的笑来至石桌前,轻轻在那局未破的珍珑上放下一子。珍珑立破。

      秦薇笑着道,这样你也可以名扬天下。他敛了笑,很认真地抬起头来看着苏止,他问她,这样你还是要离去吗?

      苏止缄默,半晌,她立起来,桐荫遮住她的眉眼,而后桐荫里伸出素白的皓腕,她将酒对着晚冬格外戚蒙的长空——敬这万里河山。

      此后数年,苏止再未给秦薇留下一分眷恋。秦薇听见苏止的消息,便会笑一笑。后来唇角的笑意便不胜枚举。有时候秦薇会喃喃道,苏止,你怎么可以打这么多的胜仗。

      昌平三十七年苏止回京。天子于内苑为其把酒。此时秦薇已有了一个妻子,江北名士顾掠的长女。单名一个卿字。同年秦薇有了长子顾惊水。那一日他抱着孩子给苏止敬酒,在杯盘狼藉中含笑饮尽。

      那一笑恰似四年前的那一个白天。那一场无法忆及亦无可记起的从前。

      他在酒里放一片桐叶。桐叶在酒盏里浮沉。他含笑饮尽那些日月,那一千多个岁月。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从前。

      而那一夜天子留下秦薇,天子对他道,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天下当无兵戈。

      天子在他面前饮酒,数升之后眼神依旧清明。他将酒杯转过来递与秦薇,他对秦薇道,饮下它。这酒里有剧毒。我要苏止死。

      我要苏止死。天子冷然道,他蓦地又摇了摇头,秦薇,真是可笑我不知道你的忠心。

      秦薇饮下那杯酒,面无惧色。而后以袖掩面退出朝堂。顾卿立在宫门外,看着秦薇缓缓放下衣袖,面上满是泪痕。他合上眸子,低低叹道,你怎么可以打这么多胜仗。

      你怎么可以打这么多胜仗。苏止。他颓然地坐在了宫门下,苏止,你怎么可以打这么多胜仗。

      那一夜恰是顾惊水一岁的生辰。顾卿抱着他坐在廊下。而秦薇却于此时抽出苏止留下的长剑。他在堂前起舞,声音在空中喑哑着破碎: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
      拜月楼台空逝水,镜花楼台漫斜扉。登临不行尽沾衣。

      顾惊水笑着在他面前拍手。秦薇走到他面前,他便咯咯笑着来抓他手上的剑。秦薇便站住了。他将剑丢在廊下,将顾惊水抱入怀中,孩子的身子温软,他将那份温暖拥入胸前。

      没有我,你依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他低低道,那句话却不是对着顾惊水。

      苏止,你依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昌平三十七年的盛夏。秦薇踏入边疆。在这之前他找到了帝京里的手艺人荆承,荆承能够做得天下最好的面具。他替秦薇将面具制成女子苏止的面容。秦薇笑着将它纳入长袖。并付给荆承百两的白银。

      那一日他踏入女子苏止的营帐,塞外的黄沙卷上他眼角的细纹。此年秦薇三十二岁。早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但他的眼里依旧有一种光,此时那光微微黯然。却足已令苏止认出彼此。此时苏止看着他,想看着数年前为她俯身浣足的少年。那些日月成了轻纱,岁月从轻纱上焕然流过,再流出的,却已不再是岁月。

      苏止不发一言。她带着秦薇走入自己的军帐。那一夜他们躺在同一张榻上。苏止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她有些怅然地道,我会死在你面前的。秦薇。你不要担心这个江山会毁在我手里。

      这一年天子令苏止出征,给她五万老弱病卒,弱的只能拿得动笤帚。就连弓箭也已破败。他命苏止对十万来自西荒的精于骑射的年轻蛮子。所以苏止道,我会死在你面前。

      那一夜苏止又有了梦魇。她梦见秦薇的血洒在她驻守的疆土。而秦薇于夜半起身,他戴上那张面具,穿上苏止的铁甲。手指细细地抚着上面铁色的暗纹。他召集所有的将士,迂回到背后偷袭了蛮子。其实这是多么蠢的一招。

      那一夜秦薇站在断崖之上,看着崖下的老弱残败的兵卒们接下西域最精良的弩箭。而后他对着夜色,微翘起食指,在夜色里他比了一个无比苍凉的手势。
      天教心愿与身违。

      他轻轻道,又微微笑了起来,在月色里那眼底竟有微光。那微光似足了一个少年。一个他不曾逝去却从不曾捡起的从前。

      苏止。没有我,你依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他在浓墨重彩的夜色里轻笑。而后比了个饮酒的手势,食指尖微微翘起。在这样的落寞里他含笑往前踏了一步,踏入这渺渺罔罔的虚空。

      此时正值黎明。偌大的日带来甸甸的悲凉的泪。而苏止在这盈睫的泪中披衣而起。她看着秦薇踏入虚空。自此一个男子的肉躯共灵魂覆灭。而她在这里。她还在这里。

      她慢慢伸手探上自己的面颊。那个面具不遗余力地贴在她的面容上,似是那男子从不曾给她的一场轻吻。又似是他的手慢慢抚过她的眉眼和脚踝。从此她便是秦薇。而秦薇已死。

      她终于明白那一日他为何不在送别时饮下一杯酒,那一杯酒记得他的死。但除此之外唯有岁月和她永不会忘却。

      斜晖漫漫,如同残照。她蓦地翻腕扣住面颊。在这样的一场重生里她嘶声恸哭起来。这一场哭声没有人听得见。而长空里却似有一个男子俯下身来,素衣葛巾,他伸手描摹着她的眉眼,他一遍遍地道。

      苏止。没有我,依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那一年永乐侯秦薇卒于边城,而苏止涕于边城。而后士扶柩而归。天子葬秦薇于冷山之下。而苏止在他墓前拔出剑,挂剑相送。

      她在墓旁无字的青石上刻下悼亡。悼亡起于潘岳,但悼亡却从此不需潘岳。她刻下一阕悼词,然后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眉眼,那眉眼已不再是苏止,那个多年前在秦薇怀里痛哭的人。

      其实我还想见到你。苏止低声道,我只是想见到你。

      她很认真地对着墓碑比起手势,这一次的手势不再苍凉。因为就连苍凉也无法形容那样颓唐的姿态。她反复地对秦薇比划,你死了。秦薇,你死了。可我还在。

      那我是谁?她的泪纵横过面颊,秦薇,我是谁?

      晚日里她微微仰起脸,看见远处的桐花漫天,桐叶辗转而落,天地从此成了一方孤酒,酒里有那些岁月,不可记不可忆的从前,而她从此要将这些从前含泪饮下。

      她慢慢立起来,立在宏大而浑圆的夕日。她将剑收鞘。并弃于墓下。自此她知道自己便不再是苏止,而是另一个秦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公子列传·杯中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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