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传说》unifeather

2、【壹】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把组织想的太善良了，他们压根就连“最后的晚餐”都没想管我。

　　我的头被磕出一个大包，不算我工伤便罢了。54438号那个贱人竟然还安慰我道：“58384号，别担心钱的问题。这个套房我们通过熟人搞到的，只付了两个小时的钱，你就放心去吧。”

　　还是那句话：如果揍传声器能解决问题，我就去掀天花板。

　　但是不能。于是我现在在朝露市人民精神病医院，妄想型精神障碍专科，陆同舟主任的诊室内。

　　“陆主任。”我激动地握着白大褂医生的手，“我总算见到您了。我倾慕您多年。您的所有著作，我都一字不落地拜读过。”

　　——确实是一字不落。此前在飞机上的数小时，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学术学术论文差点让我的脑细胞濒临灭绝。

　　“尤其是您那篇《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与大肠表里的对应性关系》，深入浅出，见解独到。还有去年您在斯里兰卡国际伦理道德组织年会上的讲话，您提出了《思维虫洞与妄想症起源》的学术假设，简直是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准确说是这位的每一部著作都是一扇新大门。比如我头一次知道精神病跟大肠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陆大夫温文尔雅地回礼于我：“所以，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我左右环视无闲杂人等，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我是名特工，你信吗？”

　　去你大爷的禁止泄露身份。单刀直入才是老子的风格。

　　陆大夫楞了一下，随即笑了：“愿闻其详。”

　　我坐正，整了整西装及领带：“我知道我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小白领。但实际上，我是潜伏在社会里的国家高级特工。”

　　“高级”二字，被骄傲地着重强调了。

　　“就在今天早上，我的任务通过狙击式2.50mm信号针被发射到我所在的公司。那时我的老板正在对我的议案大发雷霆。而我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激光准星正瞄准了他的脑袋……”

　　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一个测试。如果我不能及时发现这次狙击，那么就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为此丧命，而我更是连接受这个任务的资格都没有。但是毫无疑问，我是不会失误的。说时迟那时快，我抄起桌上的议案，就……”

　　“啪！”我一掌拍在桌上。

　　“……就给了我老板一耳光。”

　　陆大夫听得有些发愣，半晌才下意识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失业了。”想起这件事就让我恼火，“那只猪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救了他一命，他竟然还炒我鱿鱼……”

　　“别伤心。”陆大夫安慰道，“我们慢慢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症状的？”

　　“上午受了点刺激，从椅子上摔下来把脑袋磕……等等你什么意思？”

　　“不，我的意思是，那你为什么想到要来找我呢？”

　　我眨眨眼，满面诚恳严肃：“有人要杀你。我受组织之命保护你。”

　　陆大夫低头，开始在本子上沙沙记录着什么。

　　“你不相信？”心灵很受伤，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根本不相信我是个特工，对不对？”

　　“可以给我一些证据么？”陆大夫道，手中记录的笔始终没有停。

　　“我受过严格的特工训练。”我说，“就拿你来说。刚才在候诊大厅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不过是偶然间擦肩而过，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你。”

　　“哦？这是特工的特殊能力吗？”

　　“是。人脸识别训练是我曾经的必修课之一。我此前只见过你一些并不很清晰的照片。”事实上，拜情报部所赐，那些照片是非常不清晰完全无参考价值，“我对你的长相只有一个大概印象。你今年三十五岁，但说实话，你本人看上去至少五十岁。这首先与脑力劳动者的早衰有关，其次……你那个胡子是不是至少两个月没刮了？”

　　陆大夫摸摸自己的下巴，点头。

　　“这就对了。”我继续道，“但我还是立刻确定，你就是陆同舟本人，为什么呢？这要从我们大脑的工作原理说起。之所以我们能记住一张脸，是因为我们的大脑脸的特征做了逻辑归类。眉间距，颧骨高度，耳廓形状……这些易被忽视的指标均是特征所在。然而目前人类的进化水平对大脑的利用率还不足20%，这就导致了大脑很系统地帮你规划了逻辑但是你却意识不到。可我们特工经过训练却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只需要记住你三到五个量化指标，就能从几万张脸中一眼认出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

　　陆大夫低指指自己白大衣上的工作牌：“我以为……你是看这个知道的。”

　　……

　　门突然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同舟你开完会啦！”办公桌后坐着的陆大夫显得很高兴，“来看这个病人，标准的妄想型精神分裂并偏执倾向！快把他娶回家，你一定不会再觉得结婚没意思的！”

　　我回头：标准三十五岁模样的陆同舟医生赫然立于门外。

　　“爸，别闹了，回你自己的病房去。白大衣脱下来还我……还有工作牌！”

　　……爸？

　　五十三岁模样的陆大夫被儿子训斥了，很委屈地蹲到墙角开始脱行头。

　　……

　　“你觉得自己有妄想症？”三十五岁陆同舟代替五十三岁的陆大夫坐到办公桌后，冷冷问我。

　　“没……有。”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是大实话。苍天作证，从进了这个诊室，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陆同舟却不再理会我，转身抄起桌上的电话，拨号：“喂，护士站，叫护士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仅仅十五秒，训练有素的护士长大人就伴随着铿锵的脚步声，砸门而入了。

　　“主任，你找我？”

　　那声音醉骨柔心，百转千回，颇显魅惑之意。我忍不住循声望去——粉嫩的护士裙，粉底，眼线，睫毛膏，腮红，指甲干净利落，双手细白……标准的制服系美女。

　　——但即使我聋了，我也能听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规矩。”陆同舟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先带他去跑一万米，然后在三十分钟内完成这套MMPI测试。”

　　“是，主任。”

　　眼见白衣伪娘咄咄逼近，我承认，我在颤抖。

　　“凭、凭什么！”我问。

　　然而护士长却不打算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我的衣领被拽住，那力道全然与其柔弱的外表不符，下手稳准狠令我无从反击，却不造成任何物理性伤害。

　　“MMPI测试，全称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试题共计567道，是目前世界上应用最广的精神类量化分析系统之一。”护士长专业化地解释道，“其测试结果直接关系到临床诊断。但是人脑是一种主观性很强的存在，你在清醒意识下作出的答案很可能是刻意的，不能准确反应你的真实内心。对此我们主任的办法是：所有病人答题前都去跑一万米，人在极端疲惫的身体条件下，对大脑的主观控制力降到最低，此时得到的测试结果才是准确的。”

　　我对不起跟着我吃苦多年的双耳，我以特工敏锐的洞察力，从护士长婉转的嗓音中捕捉到了一个思春期少女……不，少年，对医界精英陆主任森森的爱意。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一！万！米！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特工都如阿汤哥般铁人N项全能吗？那种浑身腱子肉的生物用于潜伏太扎眼了不是吗！特工部招生的第一关就是“把你扔进十一的天安门广场被二十个以上的人踩脚或者撞到但是没人跟你说对不起”，要如此没有存在感的外表和气质才是成为特工的必要条件好吗！

　　以上咆哮，总结为一句话就是：我，特工58384号，极度，厌恶，体育锻炼。

　　被一路拽向门口，我几乎毫无反抗能力，拖倒桌椅一片。

　　“别做无谓的挣扎。”面对如此不配合的患者，护士长略显不悦，“老子是国际擒拿协会会员，张氏太极入门弟子。就算拖着你跑，我也会坚决完成主任交代的任务！”

　　“陆同舟！你这个庸医！”扒住门框，以特工的尊严为赌注，我誓死做最后的挣扎。

　　“等等。”陆主任终于又发话了。

　　陆同舟走过来，他蹲在我面前，那似蹙非蹙的双眉蕴含了些许危险的意味：“你说我是庸医？”

　　……坚决不重复刚才的话。

　　“你觉得，我，还有刚才那位陆大夫……”陆主任指了指还在墙角跟衣扣较劲的老陆同志，“谁的医术更好？”

　　“他！”我毫不犹豫伸手指向墙角：无论怎么看，老陆医生的一言一行才是标准的精神科大夫！

　　得到如此答复，陆同舟主任突然灿烂微笑起来：“朝露市精神病院欢迎您。”他向我伸出了友好的手，“护士长，直接带他去办住院手续吧。妄想型精神分裂并偏执倾向，老陆同志的诊断很准确。”

　　……

　　“你叫什么名字。”在自己办公室的门框被扒下来前，陆同舟主任终于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林笑言。”我说。

　　被拖出诊室的瞬间，我看到陆同舟点点头，口中似乎默念了一遍。

　　这是我今天说的唯一一句谎话。

　　不过很不幸，这似乎是今天唯一被相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