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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九月。苦雨。 ...

  •   秋九月。苦雨。

      铁楚并不为天气的恶劣伤一丝半毫的脑筋,闻香阁是好地方,三席姑娘的帐子中温暖风流不比别家的头牌些少。
      他老实地倚在松软的被褥里,看雨燕梳妆。雨燕是个不错的女子,既不粘人也不矫情,虽然不红,却很适合铁楚。
      “你这么早爬起来梳头,是为了什么?”铁楚淡淡地问道。
      背对着他的女子感觉上好象笑了一下,轻而缓慢地说,“公子不明白,这就像是奴家每日的功课,饭可以不吃,觉也可以不睡,功课却不可怠惰。”
      铁楚露出了笑容,“是吗?既然是功课,那我放心地弄乱了。”
      他揽住这女子的腰,又将她拖回到床榻之上。
      铁楚是很乐于搅乱别人辛苦整理的东西的,事实上,他正是干这个的行家。
      铁楚是一个刺客。
      所谓刺客。是以不相干的性命来换取他人报酬的一种职业。因为不够光明正大,不会入得了名门正派的法眼,不过这不妨碍铁楚了解自己大概的位置,什么人有什么办法。他能杀入所谓的排名榜之十,受会中规矩所限,不接买卖的日子里却不能四处招摇,所以就干脆在青楼里安了家。

      在江淮,闻香阁雨燕等同于他的窝,倒不是他守身如玉到何种地步,只是雨燕这女子的确是一个足够有趣,也足够安全的藏匿者。谁会天天盯着一个中等妓女的恩客呢?铁楚老夫老妻地亲了一记雨燕额头,侥幸无比地想。
      大概是作为弄乱发髻的报复,雨燕微笑着玩弄起她新想出来的小花招。铁楚则乐意之极地受用了。
      楼阁之外风雨如晦,阁内却是一室春光。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抵他晚来风急。
      几句杂诗窜入耳中,呼吸着湿润的新鲜空气伸着懒腰的铁楚下意识地一回头,却没看到发这雅致的人。
      空荡荡院子里,湿漉漉的草地,醒过味儿来开始叫唤的秋虫,处处显得没有人气。
      只有个粗使服色的小杂役,弓着腰将一只笨重的柳筐盛满了许多杂物,放在磨平的砖地上往后院烧火小屋方向拉。
      铁楚好笑地纵起眉头,想着若是这灰头土脑的小厮干着杂活儿时吟出来的诗句,那场景可有趣得紧。
      然而也并不多想,转身就回他那温柔乡去了。
      可是雨燕却似出了门,不在屋。只剩小丫鬟翠香跟隔壁的软红两个人正在唧唧喳喳、絮叨不停。
      铁楚本来不怎么好奇,可是无奈耳力太好,听了个滴水不漏。主要是软红抱怨她家姑娘吝啬,翠香就安慰她,说雨燕胳膊肘也开始朝外,有什么好的都只想着外头那小子。
      外头的小子?铁楚愣了一愣,怎么雨燕还在外头有旁的情人吗?他是一向不知,但知道了又怎样,还能干涉她么?又不是正经夫妻。当下也不理,迈入门中,跟两个小女孩对个笑脸,闪进里屋。
      说是不在意,吃饭聊天时候,铁楚却开始对雨燕察言观色。这女子态度姿态却一样自然无比;好象做作的只有他而已。铁楚后来沉下心想想,自嘲不已,自己可不就像个怀疑被扣了绿帽的憨丈夫吗?这里又是何处?红颜白骨销金窟,风流温柔避难处。何苦呢。

      灯烛初上。铁楚也没心情听雨燕扶筝弄琴,又推门到院子里散步,苦笑着想,什么时候接下一单生意,也好出点远门走走。终日囚于青楼,怕是要霉了。
      脚下踱着,不由自主地就往夜色深处一小点灯光走去。直到近前,铁楚不禁失笑,这不是烧火小屋吗?自己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正待回身,从窗前掠过一眼,却停下了。
      那穿着粗破衣裳的小厮正在梳头,拿着把残破的梳子,像有血海深仇似的刮着纠缠的发尾。他的手很白,白得就像要在黑头发的映衬下放出光来。和手一样白得透明的脸上,眉头低压着,眼中有郁郁之色。
      他的眼睛很深,铁楚不由得想。
      那好象对自己的头发怀有激烈厌憎般暴力对待的少年,光论姿色,便是中等以上。他为何在这里?
      雨燕视梳头为自己的功课,那么他又是在想着什么而运用他看来并不像落下了手茧的五指?
      若我是老鸨……铁楚突然想,绝对会把他架出去接客。闻香阁不是相公馆子,但只要是敛钱的生意即便零散也做。
      他神使鬼差地向破烂的柴门走去。如豆的小灯使他身后拉出了模糊的长影。
      “换换口味也好。”当铁楚意识到自己脑中迸出了怎样的念头,连他自己也惊讶起来。少年此际抬起头来,他不止是白,脸上还犹有病容。
      “你叫什么名字?”铁楚俯下身问,抓住了他拿梳子的左腕。
      少年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并不答话。他的眼光出乎意料地,是像死人一般悲哀的混沌。
      铁楚伸手去抬他下颌,他很想知道,从下方看的话,少年的眼睛是否就会又改换成另一种神色。
      结果少年突然弯曲了嘴角,笑了起来。“客人,您走错地方了。”他说,“这里是后院。”
      铁楚眯起了眼睛,“你是什么人?”
      “我?”少年露出天真的笑靥,“我是处理下来的垃圾。”趁铁楚一怔的当儿,他的右手捋下了左边的袖子,“客人该不会也想染个花柳之病来玩玩吧?”
      他小臂上几大块晦暗的斑点,有些已经溃烂,肉皮外翻着,在刺眼的白的衬托下,触目惊心。铁楚一个激灵甩开了他的手,倒退着出了小屋。
      那少年的眼光竟变得如此灼烈,犹如雪地之上燃烧的两盏鬼灯。
      在过了十余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后,惜命的原则早已深刻进铁楚的内心。他转身就走了,心中却有深深的沮丧。
      走了数步,他回一回头。
      那少年已经结了个粗糙的发髻,正伸手从溢了些灰出来的笸箩里掏出一把,抹在他冰雪一样的脸上。

      云笼月,风弄铁。
      檐角的铃铛响了数声,惊破了铁楚的假寐。他抱紧了怀中的雨燕,看她的睫毛于眼下投出阴影。
      月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铁楚不知怎的,又想起那粗衣少年,鬼魅般摄人的眼神。
      他突然笑起来,“MD,老子今天阴沟里翻了船!”
      让染了病不能接客的小官干杂役,这样的慈善家他还真没见过;至于那些疮口,十有八九是假的。自己在风口浪尖上混了如此长久,竟被个小子骗倒了!
      有趣的家伙。铁楚拍着脑门骂自己傻,那少年混合着敌视与怒气的眼光却像水流一样渗进了心里。
      于是他叫醒了雨燕。

      天已经蒙蒙亮了。铁楚跟雨燕都不想起床。女子细腻柔软的手掌抚着他的头发,让他很舒服地动了动脑袋。稍微清醒一点,他对雨燕讲了昨天的事情。
      “他是破茧。”雨燕语声模糊地说,“你知道江淮首富凌家吧——三个月前被抄家的凌家。他就是凌世通的独生子。”
      铁楚半梦半醒地听着,想着当年凌世通的威风八面。“凌破茧。”他细嚼了这名字几遍,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据说十余年前江淮首富的儿子得了怪病,昏睡不醒,一时延请天下名医会聚瀣洲也未果,难道就是说的这少年?“破茧”——这是那位无计可施的父亲为了唤醒自己孩子才改称的名字吗?
      “没想到这孩子醒来不足月,凌家就遭了灭门之祸。”雨燕轻声如叹地说。“他年岁未及而避于一死,又因长年卧于病榻,京中大人慈善,自发边改为奴役,就卖到了这儿。
      “像他这么虚的身子,妈妈本来也没指望他能上得门脸,只让做点杂活。也幸好他还吃得消。”
      雨燕不知道的是:其实凌破茧的卖价是极其低的,他家的奴仆婢女都脱手出去,只剩他身娇体弱,卖谁谁吃亏,家家不肯要。正是闻香阁的鸨母欠个便宜的烧火小厮,方把他贱价捡了回来。
      “你照顾的小子……?就是他。”铁楚忽地冒出这么一句,雨燕闻言睁大黑亮的眼睛,“这你也知道!”
      “你的小情人,我怎么能不记在心里呢。”铁楚半开玩笑地说。
      她轻轻笑道,“那是。我天天护着他、心疼他,不让他累着饿着,冷着热着,将来再供他读书上进,说不得哪一天人家就从这个泥坑里挣了出去,一飞冲天了。到时候再来认我这干姐姐,把我接进了京城里享享清福……”说着说着,雨燕和铁楚两人都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最动听的大笑话……
      “好个斑斓绚丽的美梦,”雨燕搂着铁楚的脖子,幽然道,“可是别人的梦,不是我的。”
      铁楚被她拥着,睡意复又袭来,但心里不知为何,总是忐忑地留着点什么仿佛悬而未解的东西。

      这几日来,雨燕也不知怎么的了,天天都道头昏;初时铁楚、翠香都不当回事,只弄点安神醒脑的茶饮、膳食什么的吃着,结果就病倒了。
      幸好雨燕是被长久包下了,还不至于受老鸨的白眼。铁楚支使翠香上街请个大夫,来了看看说是偶感风寒,开了封发汗的方子,于是吃了药就蒙头睡去。
      铁楚在床前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聊,就又走出去闲逛。踏着前院小径,不知怎么的就又走向后院。远远看去烧火小屋里空旷旷的,铁楚心中不由得轻喟一声。又想起少年的怒视,摇摇头往回走。
      大白天的楼里生意消停,就只他一个闲人在四处游来荡去,也不出楼门一步,煞是怪异。铁楚想想,转到厨房,心说吩咐做几样宜口的点心,要是雨燕醒来,也好就食。
      灶台上却不如他想的般冷,扑面的蒸雾和药味弥漫。他伸手扇扇眼前的朦胧,看见粗砺衣衫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捂着口鼻以蒲扇扇着灶火。他身旁一侧,药臼、药杵尚未收拾。
      “你干什么?”铁楚疑惑不已道。
      凌破茧听了声音一惊,转头看他一眼,脸上颤巍巍的表情迅速敛去。有片刻才张口,“她心肺功能差,方子太烈了,得温一点。”
      铁楚怔忪地看着灰花了的少年侧脸,他的眼神不是之前看过的混沌,是令人诧异的沉重与自信的澄清。
      这孩子喜欢雨燕。当即,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亮地说着。

      铁楚什么也不想地走回雨燕房中,脑中一片空白,手中还端着凌破茧交给他的药。方在八仙桌前站定,有个念头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不对,凌家的儿子得了重症招集名医集会江淮是十一年前的事情……这孩子醒来不足月就家道破落、沦落为奴……一个五六岁就昏迷,根本接受不到教育的孩子,只经过三个月的时间,就能有初见面时那么老练的应对和对草药医术的了解吗?
      他不是凌破茧!

      然而转念,铁楚又恍惚起来,冒认凌破茧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说他是一个替身?铁楚不断猜想,做出数种推测,又一一推翻,最后却是轻叹一声:这么明显的事情,总不会只有我一人看出吧。别人都不以为然,我又何苦自取其扰。再说,就算证实了他并非凌破茧,又能有我的什么好处?

      三五副药之后,雨燕就又精神活泼得跟当初一样,铁楚跟她说了说破茧的事儿,雨燕只是表现得挺高兴的,说什么破茧真是好孩子,自己没白疼他。铁楚问她难道不诧异吗?雨燕说有什么可诧异的,也许他就是个天生奇才,或者药王爷转世的小神童呢。铁楚无语,也不知道雨燕这样到底算豁达还是没心没肺。
      后来铁楚经常没事有事地转到烧火小屋,雨燕挪不出空儿的时候,也会让他捎些吃的用的给那孩子;他也就时常并不会触犯凌破茧地跟他说几句话。而现在他的眼里,这个凌破茧已经成了一个命里带点霉运和谜题味道的小可怜,特别他还暗恋着自己的女人。至于换口味什么的,早像梦呓一样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概能感到他并没什么恶意,凌破茧也不是每次都把他晾着不搭理他,偶尔也会回个两三句,只是特别没营养。铁楚深觉他的冷淡,心想就是因为他还暗恋着自己的女人吧。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被人冷落,还送上门来让人冷落。最后他归咎于自己死要不得的好奇心,也是他身为专职刺客最大的缺陷——只是想知道这自称凌破茧的孩子到底何许样人而已。

      当九月剩了个尾巴,铁楚等的生意终于有了眉目。查看了该带在身上的东西,他兴奋无比地辞了行,在许诺了雨燕和翠香差不多一堆的首饰衣服小玩意儿之后,终于走出了院落。可是刚一踏出门槛,心里怎么的就又想起了破茧,铁楚忍不住又折了回去。
      烧火小屋里照样是一点小灯,凌破茧洗了脸,还沾着水珠,又在专心地糟蹋自己的头发。隔了多久又见到他干净的模样,铁楚表现得冷静多了。“我要出趟远门,你燕姐有很多东西买,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微笑着道。
      凌破茧暂时放弃了对手中毛发的虐待,抬头好象打量的眼光瞄了瞄他。给那两盏鬼灯发出嬉笑似的照着,铁楚觉得本来晴朗稳定的自己忽然间好象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脸上的神色很奇异地,像走马灯般地变幻了起来。铁楚不能将他的表情认全,偶有几种道得出的,是:期望、失望和悲愤。
      末了,少年说:“番红花。”
      铁楚愣了一愣。“不见得遇得到,那是生长在万里之外,被人认为是为神域的地方的产物……”少年说着,声音低沉得就好象在压抑什么。
      “药材吗?治什么的?”铁楚下意识地问。结果少年闻言脸色更加晦暗了。“不、不用了……也治不了什么……不劳费心了!”他快速地说,并下了逐客令。
      铁楚不情愿地被赶出了茅屋,回头看看,发现凌破茧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只好快步离开。他如风一般疾迅,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看到他远去后的少年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口中骂着,“洪破茧!你个没有骨气的家伙!蛀虫、懦夫!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给你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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