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深恨》苑兰馨

2、其二

　　思量片刻，涵慈方笑道：“其实这种日子过惯了，也是好的；毕竟这是本分，不管怎么说，世间的女子，有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我在关外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嘉仪忙忙出言反驳，似乎驳倒了堂姐就可以躲过已经注定的命运。“在关外的时候，我不怎么读书或者绣花，倒是乳娘有时候教我弹弹热瓦普，或者偷偷看他们演练，虽然完全看不懂，父亲母亲也都不阻我；家里下人会跟着我出去，到边城的集市里买新鲜的玩意，或者去雁溪山脚下看风景，然后我就甩了他们自个躲起来，直到玩累了再跳出来吓人一跳；有时候爹爹高兴了，还会带着我骑马，我……”一开始还是急促激烈的语调，说着说着就好像沉浸在当时的快乐之中了，可能是因为真的不怎么读书，有点辞不达意，却也是如数家珍。
　　嘉仪讲的，无疑是不合规矩礼仪的事情，被顾妈妈和其他大人视为洪水猛兽，涵慈以前也是避之不及，似乎做了这些事，就等同于失贞一样。可是现在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这样的生活有着十分的向往，她的心里就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和罪恶感，还有强烈的失落：她这十多年，不过活在一个只有绣帕、瑶琴和几本书的世界里而已，除此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有亲身到过集市，对于这个地方的概念完全来自下人无意识的提及；她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山川，虽然早就在诗书里读到过千万遍；更没有体会过坐在马背上的感觉，虽然她和母亲祖母一起到碧渊寺祭祀的时候会乘他们拉的车子。
　　此时涵慈心中是五味杂陈，便什么都顾不上和堂妹说了。
　　纵嘉仪少不更事，也察觉到涵慈此时情绪不对，按着母亲的叮嘱，想来觉着自己并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怎么了？”
　　不等涵慈回神，顾妈及一干侍女便来到庭中，“姑娘万福。”举手加额行了揖礼，又各自报上姓名。
　　平常并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但眼下嘉仪初次进府，就少不得要来这样一次算是见礼。但是嘉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尴尬得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气氛瞬间僵了下来。涵慈借机调整了一下心情，随后拉了拉嘉仪的衣襟，小声提醒：“先叫他们起来。”
　　嘉仪这才勉强应付过去，而方才的快活也随之一扫而空了，倒是被忽略的茫然和陌生渐渐浮了上来。刚刚还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才怯怯开口：“我……我不太适应你们这样，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这么郑重了……”
　　“规矩不可废。”听完嘉仪的话，顾嬷嬷方尽职地正色道“广宁不比关外，二姑娘在此请务必谨言慎行，万不可落人耻笑。”
　　嘉仪不敢再多说，怔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而涵慈这时倒有些庆幸，她直觉嘉仪的想法和经历是不安全的，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还是希望教引嬷嬷能把这个纠正过来，说到底，是一定得纠正过来；现下是顾妈来做，虽说她一下子照看两个人不免更加劳神，不过也应该可以放心吧。
　　这样想着，涵慈的心情彻底缓了过来，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安慰堂妹道：“不用那么紧张，把这当自己家就好，虽然说规矩不太一样，但是适应过来便好了；至于类似的事情怎么对付，以后顾妈都教给你，不必再怕。”
　　“姑娘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适逢期临传话，因道“想来姑娘奔波劳累，还请回房歇息。”
　　“快去吧，好生休息一会；今晚应该会全家一起用饭，到时候别忘了好好收拾收拾。”涵慈忍不住提点。
　　送走了嘉仪，涵慈自在亭里坐着出神，顾妈见状，便过来劝慰：“姑娘不必难受，像二姑娘那样的，并不是好事，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断断要不得；只有规规矩矩，才能喜乐平顺，尤其是女子。至于刚才的那些话，切勿说出去，不然不仅是二姑娘，独孤家的名声也完了。”
　　涵慈强笑道：“这个道理我明白。”
　　顾妈点头，她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年纪阅历才能想明白，因此不再多说，告退了。
　　拜见过刚刚回府的文彧，便是接风的家宴，毕竟是多年未见的亲人，又是小辈，秦老夫人高兴，田氏则顺其意，已将其安排得有序而热闹，不必多提。
　　因为嘉仪刚刚进府，两人暂且不必上学，故次日定省之后，嘉仪自觉无趣，又来寻了堂姐，想着能不能寻个解闷的法子。到了外间，闻得晓书说“姑娘此时正闲。”便不及通报就进去了。涵慈正懒懒坐在榻上，不施脂粉、不着华装，脑后随意绾了一个发髻，却是清丽可人。她的指尖绕着金丝红线，似乎是在打络子，然而一间有人来，立即就要放下手头的东西招呼。嘉仪并不习惯这个，也怕这样复杂的工作一旦丢开就不好再上手，忙道：“不用不用，我看着姐姐做就好，以前我不大留心这个，现在就觉着新鲜得很了。”说到这里她好像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我只好失礼了。”虽然已知堂妹不事女红，她着实没想到嘉仪连这个也没见识过，微微惊讶，可是这个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轻轻一笑，说道。手头又做起活来，动作却慢了不少，为的是能让她看得明白。
　　不过即便如此嘉仪的眼神依然变成了木然，显然是完全找不到头绪。
　　这种东西编来并不费时，涵慈没过多久便已完工了；见堂姐放下丝线，嘉仪便把它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凑到眼前赏玩，连呼吸都有些谨慎——她以前并不知道这东西做起来并不容易，现在见识到了，就生怕把它弄散惹涵慈难过。那时连环的花样，其中的每一根线都系的紧实妥当，经纬分明，形体也就工整而规矩，金红的配色又显出喜庆和富贵。她说不出这些门道，也晓得这件东西手工极好，由衷赞叹：“真漂亮，姐姐果然有双巧手。”
　　涵慈想到自己整日只能做这些，虽然明知是本业，却隐约感觉到无奈，苦笑着谦道：“巧手不敢当，整日里做这些消遣，是熟能生巧。”
　　闻得此言嘉仪也是惊讶，愣了愣才道：“难怪，原来是消遣，我就说你如何做得比侍女都强。”
　　涵慈听了这话也懵了，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把我比成下女，损我呢还是耍我呢？我也没得罪她。”又转念想起昨日的事情，“她别是不谙世事口无遮拦到这个程度了吧？”正想着，又听得嘉仪道：“所以想必是很有趣了，姐姐可方便教我？”
　　涵慈留了心，看她的表情，只是好奇和期待；眼神也干净得仿佛秋日里最为爽朗的晴空。
　　她知道自己是想多了。因教道：“这个自然，不过以后切勿把别人和下女相提并论，身份有别。”
　　嘉仪好像不是很明白，但还是乖巧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