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栀珊瑚

3、忆往昔林蓦然含恨，说前事东西府旧怨

　　宋二奶奶林氏自歇在引枕上，心中却是越想越气。
　　她出身武勋之家，闺名蓦然。十八岁时被许给了当今皇姐安城长公主的嫡次子宋珹为妻。因此外人都称之为宋二奶奶。
　　林蓦然娘家出身山东望族济南林氏，她这一支属于林氏小五房。因为祖辈辅佐武宗皇帝靖难有功，因此成为武勋世家，自此世居京城，家中也是有世劵的，不是一般二般的门庭。
　　在这京城，林氏族人除了自家以外，还有两支——分别出自林氏小四房和小七房。小四房常年居住在南边儿，只在京中留有几处大宅。小七房则是迁居京城年久时深，论在京中的根基比之小五房还要稍胜一筹。
　　这两房本来都与自家谱系疏远，但是小四房的曾曾老太爷姓林讳绍棠，是进士出身，任过朝廷的都御史，颇有清名。只有一桩不美，就是子嗣艰难，到了四十多岁，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甚为寂寥。因此对这一双子女爱如拱璧、奉若掌珠，偏偏独子长到二十岁，还未等到娶妻生子，就一病殁了，小四房这一支可算是断了香烟。
　　林老太爷痛失爱子、几乎忧思成疾，又恐本房绝嗣，便有意在林氏宗族之中过继嗣子，也是机缘巧合、命中合该如此，偏偏看中了小五房已经过了舞象之年的族侄，因其乃是本房独子，不能过继，于是权衡再三，林老太爷便有意令族侄兼祧两房宗嗣。
　　这个兼祧子就是宋二奶奶林氏的曾祖父林公讳克咸。因是兼祧，小四房和小五房虽然在谱系上是早早就出了五服的族亲，但就血脉上论，却是嫡嫡亲的近支堂亲。
　　林家小五房原本就居住在靠近北海的十里街，林老太爷为了便于嗣子兼祧，便也在小五房旁边购置了屋宇，两栋宅子正好占了整条十里街。因为小四房的大宅在小五房的东边，因此林府之内称小四房所居为东府，而将自己宅子称之为西府。
　　西府自来是武勋，而东府却是走的科举以求仕进，文武不相统属。因此两家在朝堂之上倒是互不干涉。不过到底是同族，如今又是从祖，两府之间往来也亲近。
　　直至祖父过世后，东西二府只留下了两位老封君，两府之间也未疏远。
　　林蓦然是西府三房的嫡次女，西府姐妹中排行第四。
　　西府之中女孩不多、伙伴了了，相伴的姐妹只有长房庶出的二姐姐一人，偏偏二姐姐又是个温吞性子、沉默寡言，林蓦然在西府太是寂寞。因此少年时，林蓦然便与东府同龄的姐妹关系亲密。其中又与东府嫡出的大姐姐关系最好。
　　可恰恰就是这位好姐姐，平日里如何的姐妹情深，关键时候却落井下石。
　　这却又要从一桩旧事说起：林蓦然虽然仅是西府的四姑娘，但西府几位姑娘中只有她与胞姐林悦然是嫡系嫡出，身份尊贵。而大姐林悦然又因父亲看重，自小被当成男孩教养，养得她性子端庄沉稳，大气有余，婉约不足。所以府中最受宠爱且最被祖母李氏看好的就是同身为嫡女的林蓦然。
　　而林蓦然本人也争气，在七岁那年就被林氏小七房嫁入当朝首辅孔家的姑祖母看重，后来更是由姑祖母牵线，许给了宗室出身的已故胶东王嫡出少子顾明允，两家彼此交换了信物，定下了婚约。
　　顾明允当时虽因祖上之事而被夺爵，只是寻常宗室，但他早年就崭露头角，是同辈之中少数的佼佼者，本朝也没有宗室不能出仕的祖历，他又受皇帝赏识，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因此，即便是对于出身武勋的林家西府而言，顾明允也足堪良配。
　　订婚之时，林蓦然十岁，而顾明允十五岁。
　　这桩亲事本是一桩美谈，熟料多年以后竟会变生肘腋。
　　就在林蓦然十四岁即将及笄之时，有传言说当今天子会恢复胶东王一脉的爵位。顾明允即便不能得回王爵，也能成一公侯。此传闻一出，林蓦然愈发炙手可热，成为闺阁之中人人称羡的对象。谁都知道林蓦然日后是要嫁佳婿的。
　　后来顾明允果然被恢复的爵位，虽然没有得回祖辈的胶东王爵位，却被皇帝钦赐为吴国公。排位仅在几位老国公之后，成为本朝的一等勋贵，风头一时无两。
　　可惜，顾明允再风光，此时却已经和林蓦然无关了。
　　就在林蓦然十六岁时，因为父母疼爱而待字闺中，没有早早出嫁的林蓦然却遭遇一生最大的危机。
　　还是在林府，还是在众亲戚面前，还是由林家小七房的姑祖母林夫人做主，由胶东王的弟媳——抚养顾明允的婶婶赵夫人出面，收回了与林家定亲的信物。
　　从闺阁之中匆匆赶来的林蓦然，不知道姑祖母和赵夫人到底和林家众位长辈说了什么，大家竟然一致同意解除婚约，就连父亲的反对也无济于事。
　　林蓦然记得当时自己是何等的失魂落魄，记得经过自己身边的姑祖母是如何的劝慰自己，说与顾明允做亲会误了自己一辈子，也会害了整个西府，甚至是林家。
　　林蓦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样的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回到院子的。
　　只知道等自己在父母的苦心安抚之下，好不容易从解除婚约的阴影中振作起来，却听到了另外一个擎天霹雳。
　　和自己解除婚约的顾明允，却在婚约解除后的第二个月，和东府的大堂姐定了亲。
　　而且婚事竟然还是由姑祖母做的媒！
　　当时，林蓦然一直不明白，既然自己和顾明允做亲会连累整个林家，为什么大堂姐却可以呢？难道大堂姐不是林家的女儿？不是和自己血缘亲近的嫡亲堂姐妹？
　　现在想来，什么苦衷，什么为了整个林家着想，都是姑祖母的借口。分明是大堂姐和整个东府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说服了姑祖母，在她的支持和赵夫人的默许下，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亲事。
　　亲事败了，其实林蓦然并不如何诅丧，毕竟再难堪总会有时过境迁的一天。真正令林蓦然对大堂姐，对整个东府产生怨恨，是因为这场婚约，使得整个西府尤其是父亲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不仅自己的婚事颇多磨难，就连府里其他女孩也受到影响。父亲的仕途也开始波折重重。
　　事后林蓦然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她的前未婚夫顾明允的授意。顾明允为了自己的名声，不但将亲事失败之由推诿于西府，更是一直暗中打压。两家既不能结亲，便只能结仇。
　　而当年和自己亲厚的大堂姐，不但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亲事，使得西府险些丢尽了颜面、丧尽了名声。还和顾明允一起对付西府，下手毫不留余地。
　　正因为此，林蓦然才会蹉跎到十八岁方才出嫁。也幸好有好姐妹宋珂襄助，又得到安城公主怜惜，得以许婚夫君宋珹，林蓦然才避免了因己之过，而祸延家人。
　　如今西府落难，林蓦然虽没有证据，但心中有数：这场祸事十有八/九也是这位好姐姐的手笔。
　　此次林家之祸，明面上源自于鲁王谋反。
　　林蓦然的祖父林慎行，是曾祖父林克咸的次子。
　　林克咸一肩挑两房，在族伯兼嗣父林老太爷林绍棠的主持下，先后娶了两房妻室：一个是小四房的嗣媳妇松氏，松氏出身书香门第，家族是扬州缙绅，其父与林老太爷是同年。另一个则是小五房的嗣媳妇柏氏，河南祥符人，父亲是青海卫指挥佥事，与林克咸亡父林宗仁算是旧交，据说两家早年便有婚约，只是林宗仁卒世后两家便疏远了，后由林老太爷居中周全，林家与柏家才再续了婚姻。柏家与林家小五房本是一样的出身，后来靖难中因得了林蓦然祖父林慎行援引，也从了先帝一脉，先帝登基后论功行赏，柏家封了青川伯，却只赐了个指挥使的世劵，在靖难功臣中排行最末。
　　只虽兼祧宗嗣，到底亲疏有别。林克咸虽对嗣父林老太爷心存感激，但心里到底向着本家小五房。因此小四房中，除了少夫人松氏外便无她人，而林克咸房中所纳的一干妾婢都是分属小五房。是以多年以来，小四房只得独子一人，而小五房却因妻妾众多而人丁兴旺。
　　林蓦然的祖父林慎行，虽然名义上是林克咸的嫡出次子，却是小五房的嫡长子，下面还有不少嫡出庶出的兄弟。
　　因本家外家皆武家出身，林慎行自然以行伍仕进，早年便投身安庆卫，后转为燕山卫，从侍当时还为皇孙的先帝。因为作战骁勇、善于谋划而为先帝所重，倚为亲信，累官至燕山卫都指挥使。
　　在文和元年，祖父先从先帝征伐漠北，后又从其征惠帝，在靖难之中乃是首功，只是祖父当时到底年老，未等到先帝登基便先战死于东昌，死后极尽哀荣。先帝入京称帝后，追赠祖父为国公，谥号忠武。又因顾念功臣之子，封当时尚年青的大伯父为新安伯，先帝称帝后，林家也予了世劵。
　　而鲁王是先帝的次子，祖父林慎行任燕山卫时不过孩童一名。
　　鲁王年幼时就憎文喜武，少年便入军中，当时先帝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奉皇命镇守北疆，无故不得回京。因鲁王打小就聪慧勇敢，颇肖似其父。先帝喜爱异常，反倒是今上因为天生驽钝，并不受先帝重视，只是长幼有序，这才请封了皇世子。
　　先帝即位后，因本就偏爱鲁王，鲁王在靖难之中又有救父之功，先帝早就有废长立幼之心。只是今上当时身为皇嗣且并无过错。先帝生母韦太后也不支持，这才作罢。却不想就是这点子私心，就纵出了鲁王的野心。
　　当年靖难的军中将领，都与鲁王或多或少有些同袍之谊，也都听闻过先帝在战阵上戏言要立鲁王为嗣。是以对鲁王与对当今到底有些不同。
　　哪里知晓，当日的微薄情分，如今却是丧家的根苗。
　　鲁王谋反事败，今上稳坐龙庭。昔日与鲁王有旧的武勋世家皆受牵连。
　　林蓦然的大伯父林鸿远，青年时因亡父之功被先帝封为新安伯，今上即位后又改封为新安侯，鲁王自先帝时便长(chang)在军中，一来一往免不了交结。
　　在总章元年，大伯父因行为不谨屡遭御史弹劾，又因父丧违制而被夺爵，只留了闲职。自此一蹶不振。
　　因祖父膝下只有三子，二伯父林相远乃是庶出，不能袭爵，是以新安侯的爵位就落到了身为幼子的父亲头上。
　　林蓦然父亲林致远，早年就谋了军职，从千户一路升迁到了指挥使，历来交游广阔，在军中算得上是颇有根基。一朝袭爵，自此青云直上。
　　而胞兄林浩然，少年时曾任中护卫，算起来是鲁王的下属。
　　因此鲁王事败后，林家父子虽然没有从贼，但少不了被清算，如今和大伯父尽皆入了诏狱。结果如何，还要等锦衣卫彻查之后。
　　纵使林蓦然婆母安城公主深受皇恩，公公宋晟也是锦衣卫出身，又有几家姻亲帮衬，可是父兄一日不得开释，林蓦然就悬心一日。她为了父兄能早日脱罪，一面令心腹冯妈妈出外四处奔走，一面又令信用的陪房家人赵槐两口子前往桐城求援。
　　她如今又怀有身孕，偏又因劳心劳力旧病复发，顾念腹中骨肉，连汤药也不敢多进，委实辛苦。万幸这番辛苦总有回报，如今唯一可虑者就是东府的大堂姐。不过事到如今，林蓦然倒是不惧她。
　　自己早不是当年闺阁之中的娇柔弱女了！
　　如今再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