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六锦》包四

3、第三回

　　“小姐，您醒了？”

　　有人在唤她，那个声音，很熟悉。

　　她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浅黄缎子的帐顶，和那个满面忧色的丫鬟。

　　“小雀。”她轻轻地唤道。

　　小雀的眼中同现喜色和泪花。“太好了，小姐，您终于醒了。您一下子睡了三天三夜，可急煞小雀了。”

　　她刚想开口，房门被打开，他便走了进来。

　　午后的日光从门外扑进屋内。他背光走来，看不清面容，身形只觉一派苍穆。

　　小雀仓皇行礼。

　　六锦堂堂主顾默。

　　他走到床边，凝视着床上苍白虚弱的她，柔声道：“小怜，你醒了？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他笑得温煦，却掩不住眼神中的锐意。

　　六锦堂三小姐顾怜。

　　她静静地看着顾默，而后伸出右臂撩起袖子。红色的小点依然不见，玉臂毫无瑕疵。“原来是逝心盅。”随即转眸一笑，道：“多谢大哥关心，小怜身子并无不妥。”

　　她笑得若无其事，他却分明闻到一股讽刺。

　　心中一紧，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痛惜，随后便是强加掩饰的波澜无痕。向后退了一步，顾默道：“既是如此，你先好好休息，大哥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顾默离开房间。小雀凑上前去，迟疑道：“小姐……”

　　小姐对堂主的态度很奇怪啊。六锦堂上下人人都惧怕堂主，只有二堂主敢与他谈笑风生，也只有小姐敢扑到他怀中撒娇。可是方才小姐和堂主说话的样子，虽然无懈可击，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顾怜把脸转向床内，疲惫道：“小雀，我有些累，你先出去，再让我睡会儿。”

　　小雀收起心头疑惑，应声退下了。

　　顾怜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然后从被子中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没有眼泪。

　　是啊，没有眼泪。

　　生活在云端从来不知烦恼的顾怜，冷血残忍杀人如麻的顾三，在道别的时候落光了眼泪的阿落，都是不会哭的。

　　但她究竟是谁呢？她是顾怜，顾三，还是阿落？

　　阿落么……眼前闪过少年如沐春风的笑颜。她伸出手，又颓然落下——终究是自己无法触及的温暖啊。

　　夜幕落下的时候，她起了床。没有点蜡烛，几年以来一直在黑夜中行动，她已锻炼出了不错的夜视力。穿衣梳头，坐在梳妆台前，抚摸过台上锦盒中的珠翠钗环。手指探到盒底，摸出两颗拇指指甲大小的夜明珠来。珠光幽幽，她对着明珠看自己的侧脸。

　　她看着自己的侧脸，然后猝然闭上眼，推开窗户向上一跃。她坐在屋檐，抬头只见冷月如风，想起西江城外山上的月光，一时胸中激荡，再难自禁。

　　莫如春。离亭山庄三公子莫如春。毁在六锦堂手中的离亭山庄唯一的幸存者。竟然是他。原来是他。为什么，会是他。

　　“三儿，”顾默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今天没有任务，你快去休息。”

　　顾怜没有回头。

　　“你是三儿，不是么？那小怜呢，小怜在哪里，你什么时候把小怜还给我？”

　　顾怜没有出声。

　　“今天下午我便知你是三儿，小怜不会那样对我说话。你也只是为了不让小雀起疑才暂时假扮成小怜的，对不对？对不对？”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种急欲穿越的情绪。他在怀疑，他几乎肯定，但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他想要她的否定。

　　但她回过头。月光皎洁，她的面上一片悲伤。

　　他见状浑身一震，心中剧痛，几乎是立刻别开了眼睛。

　　他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顾怜轻轻道：“大哥，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下午便知道了不是么？我不是顾三。”

　　顾默心乱如麻到了极致，脑中竟是一片虚无，只有往事一幕幕地浮现。

　　***

　　六锦堂，本是个没有人情的地方。被收养的孩童在杀戮中长大，成者为王，败者死不足惜。

　　他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人唤他阿默，变成了他的名字。

　　后来，他有了一个弟弟，大家叫他阿遂。

　　再后来，他有了一个妹妹。襁褓中的妹妹襟前绣着二字——顾怜。

　　他们取顾为姓。顾默，顾遂，顾怜。三兄妹是六锦堂唯一的亲情。

　　然后，他成为了六锦堂的堂主。

　　再然后，弟弟顾遂叛变。他离开了六锦堂，他的名字后来变成了容遂。

　　突然有一天，向来娇生惯养的妹妹对他说，她愿意成为六锦堂的杀手。不过，她说，她不是顾怜，他可以叫她顾三。

　　顾怜是白昼，顾三只出现于黑夜。顾怜喜欢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顾三只穿黑衣。顾怜能歌善舞精通音韵，顾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顾怜心地善良胆小顽皮，顾三杀人从来残忍毒辣。顾怜不知道顾三的存在，顾三对顾怜恨之入骨。

　　顾默喜欢顾怜，顾怜喜欢顾遂，顾三喜欢顾默。

　　顾三本来是不该存在的，但顾默一念之差，便允许了顾三和顾怜的日夜交替。他享受着顾三为六锦堂作出的贡献，他沉醉于顾三用顾怜的容颜对他露出的爱慕眼神。

　　但是顾三终究不是顾怜。顾三知道，顾默也知道。

　　恨愈积愈多，顾三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顾默越来越不满，终于在那一夜顾三前往西江城杀人前说出了真心话——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喜欢的人是小怜，不是你这个抢占别人身体的小偷！

　　顾三怒极反笑。她要报复，她要玉石俱焚。她要顾怜认识她，她要顾怜恨顾默，她更要顾怜毁了自己。

　　那一夜，在西月江畔的悬崖上，顾三以毁灭为代价，将自己的全部记忆留给了顾怜，随后抽身而去。得知自己第二人格的存在及其所作所为的顾怜，忍受不了这一切，跳崖自尽。

　　顾三失踪后，顾默引发了顾怜身上的逝心盅，让她暂时失去了记忆。直到三个月后找到顾怜，他才破盅恢复了她的记忆。

　　***

　　“大哥，把小雀换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顾怜打断了顾默的回忆，淡淡道。

　　顾默惊问道：“为什么？她与你从小情如姊妹，况且，况且她并不知道三儿的事……”

　　顾怜轻轻一笑，道：“与她情如姊妹的人不是我。大哥，我不只是顾怜，我有了顾三的记忆，又怎么可能还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顾怜呢？更何况那三个月里，我……我又成了另一个人。”

　　顾默追问道：“这三个月来你过得如何？你和何人在一起？大哥不是故意引发你的逝心盅的，只是……只是……”

　　顾怜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小怜明白。大哥你不用再说了，小怜都明白的。”

　　顾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到她这样的笑容，终究只是动了动嘴唇。

　　顾怜别开眼道：“时候不早了，小怜先行告退。”语罢跳下屋檐进了屋。

　　这，便是他伤害小怜和三儿的后果么？顾默抬头望月，心中情绪难辨。

　　***

　　“什么人？”门口的侍卫拔刀喝道。

　　却见蒙面的黑衣女子牵着一匹黑马缓步走来，口中冷冷道：“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参见三姑娘。”侍卫连忙收起刀，拜倒在地。

　　扮成顾三的顾怜轻哼一声，便走到了门口。

　　侍卫站起，笑嘻嘻道：“前些日子都不见三姑娘出入总舵，我们还以为……嘿嘿，幸好姑娘平安无事。怎么，姑娘今夜要出门？”

　　顾怜淡道：“废话。”

　　侍卫伸手道：“虽然姑娘一直受堂主器重，但这令牌还是不得不给小人瞧一眼的。”

　　顾怜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侍卫眼前晃了一晃，道：“可瞧仔细了？”

　　侍卫连忙恭声道：“三姑娘走好。”

　　顾怜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黑马顿时驰入夜色，不见踪影。

　　侍卫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三个月不见，还真以为三姑娘死了呢。这会儿又生龙活虎的，差点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呢。”

　　顾怜并没有走远。六锦堂总舵位于蝶城城西的一栋大宅，外表上与普通富贵人家并无异状。顾怜策马行至蝶城西门，放跑了马，随后在夜色中回到了城内，躲进了城东千柳巷的一处民居。

　　那是顾三平日疗伤的地方。顾三很少受伤，她也不能受伤，一旦受了伤，不但会引起顾怜的怀疑，更会遭到顾默的责骂。所以这一处地方，六锦堂人并不知道，现下倒成了顾怜的避所。

　　顾怜轻轻一笑，世上若还有顾三这个人，她知道了，不知该如何懊恼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快被说滥了，却依旧有用。

　　她拴好黑马，走到后院打了一桶井水，替自己洗了脸，进屋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竟几乎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世事如此纷乱，心头难理，不如长眠不醒。

　　***

　　“老爷！老爷！”只着中衣的妇人从内室赤脚奔出。青石板上的血漫过了她的脚背，她瞪大双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再抬起头看蒙面的她，突然发出一声怒嚎，便向她扑来。

　　短刀刺入妇人柔软温暖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沾湿她的面罩，竟能感受到湿热。

　　又一条人命死在她的手上。西江城顾府的夫妇，便是今夜的任务。她漠然地拔出刀。

　　妇人的脸上犹兀自不敢置信，她缓缓向后倒去，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罩。

　　她怒，短刀已从手中飞出，将妇人的抓着面罩的手掌钉在了石板地上。

　　妇人开始流泪，她的眼泪那么多，几乎和胸口流出的鲜血那么多。

　　她只是冷冷地扯着嘴角。现在才想起来哭，不觉得太晚了么。

　　“小怜，”妇人一边哭一边道，“你是我的女儿小怜。”

　　她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地盯着将死的妇人。

　　妇人气虚渐弱，但仍说道：“你便是死了，娘也认得你。自你十七年前被人偷走，娘就没有一日不想着你。”

　　她很想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抬起手，看到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她只能继续瞪着妇人。

　　她道：“你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爹娘？”

　　然后，她便死了。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肩头开始颤动。良久良久，她开始放声大笑。月光下的血泊倒映出她血迹斑斑的脸，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道：“顾怜啊顾怜，你竟然连自己的爹娘都杀了，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已倒地的妇人却突然站了起来，她的脸慢慢改变，最后变成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少女。她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来指着她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还妄想我哥哥会喜欢你么？”

　　她大笑的脸庞顿然扭曲起来，看着那少女一步步向她走来，口中不断道：“我哥哥一定会杀了你替我报仇的！他不会喜欢你的！你这个魔鬼！”

　　她一声惨叫，转身夺门而出。但门外竟就是悬崖，她一步踩空，便落了下去。

　　***

　　顾怜惊叫着从床上跳起，心如擂鼓，汗如雨下。

　　是噩梦么？她看着自己并无血渍的手指，双臂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她怎么会忘记？那日在西江城郊的悬崖，顾三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若不是知道了自己刚刚杀了亲身父母，也许，她不一定会大受刺激而选择自尽的。

　　那不是我的错，那是顾三，那不是我。

　　她把头埋在腿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突然便想到了那个少女。那个少女说，你杀了我，我哥哥还会喜欢你么，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那个少女，是离亭山庄的四小姐。当年顾默领着六锦堂众人血洗离亭山庄，顾三一刀刺入了她的胸口。

　　就算她知道杀人的不是她，旁人又会怎么看呢？就算旁人怎么看她可以不在乎，但那个少女，却是离亭山庄三公子莫如春唯一的妹妹。

　　他若知道了毁掉离亭山庄的人中有她一个，若知道了他的妹妹便是她杀的，他，会怎么办？

　　“阿春……阿春……”顾怜绝望地唤着他的名字。

　　但是没有人了。没有人再会在她做噩梦的夜晚，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哄她入睡。

　　再也没有人了。

　　她该怎么办？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没有了阿春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