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六锦》包四

1、第一回

　　冬日，有雾的早晨。

　　轻雾弥漫在竹林间，似是柔软的云，缠绵于竹枝上。但若凝神看去，又好像这儿本就是一处云海，点缀于其中的倒是那碧色的竹子了。

　　那人坐在地上，背后靠着一间竹筑小屋。阳光透过竹枝的缝隙，却穿不过白雾，斜映在那人的眉眼上，朦胧中只觉恍然如梦。

　　“阿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小屋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紫衫少女，随意拢了拢乌发，便走到先前那人身边坐下。“啊呀，起雾了么？”

　　那个名唤阿春的人回头一笑，道：“嗯，不过冬日晨雾去得也快，日光一烈便散了。”

　　紫衫少女淘气地呵出一口白气，似是想起什么，犹豫道：“阿春，今天也要到城里去么？”

　　阿春偏头道：“今日是十五，自然该进城。”他顿了顿，轻笑道：“若是阿落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去便是了。啧啧，上次有人还缠着我给她扯布做新衣裳的，怎么……”

　　阿落连忙道：“我不是愿意去，只是……”便咬了唇，不再说下去。

　　阿春似是浑不介意，站起身，抖了抖浅灰色的衣衫，眉眼一弯，笑道：“那我去给阿落准备早膳了。”

　　二人用过早膳，整理了一番，便出了门。向东行了一会儿，走出竹林，再顺着羊肠小道往山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西月江畔的小镇上。

　　镇上的樵夫老严已备好了牛车等在家门口。老严同阿春一样，每月十五入城，卖掉些柴禾，以换取生活费。阿春便拜托老严每月捎他一起进城，老严倒是个厚道的好人，不但同意得爽快，更是分文不取。

　　见二人并肩走来，老严迎上前去笑道：“阿春来了么，新媳妇也来了呀。”

　　阿春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招呼道：“严叔早啊。”阿落也笑道：“严叔早，严婶早上给您烙饼了吧，我站在门口都闻到香气了呢。”

　　严叔笑道：“哟，新媳妇怎么还是闺女打扮，不会梳髻么，要不要你家严婶教你？”

　　阿落忙道：“呵呵，不用了啦，还是这身打扮习惯一些。”

　　三人问早说笑一番，老严便往赶车位上坐去，阿春和阿落也跳上了牛车，坐到了一堆堆柴木中间。老严吆喝了一声，拖车的牛便缓缓地向西江城跑去。

　　阿落暗自掐了阿春一把，低声道：“都是你，在外人面前说是和我假扮夫妻，刚刚害我差点不知怎么回答严叔呢。”

　　阿春道：“不说夫妻，难道是说兄妹么？可是怎么看，你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神朗儒雅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本大人长得还是很有距离的啊……”迎上阿落的怒目相向，阿春笑眯眯地看她一眼，慢慢道：“不过呢，虽然有距离，你长得倒是也不差，说你是我妻子，我还不算太委屈。”

　　阿落大大地白他一眼。阿春又凑上脑袋，神秘兮兮道：“其实呢，说我们是夫妻，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一双黑亮的眼睛不住地看着阿落，只看得她忍不住红了脸，才道：“这样，看到镇上那些热情过头的姑娘，我可就不用再逃了。”

　　阿落终于忍不住，狠狠踩了他一脚。

　　阿春“啊唷”一声，声音中满是笑意，故作恐惧道：“夫人怎么踩为夫呢！”

　　阿落一面往他身上捶去，一面佯怒道：“让你再胡说八道！”

　　老严只道小夫妻打情骂俏，呵呵一笑，道：“阿春，等过了年，是不是该考虑搬到镇子上来住啦？”

　　阿春回道：“不啦，还是在山里过得自在些。”

　　老严道：“那怎么成？过去你一个单身汉便也罢了，如今娶了媳妇，又怎能委屈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家也跟你住在山里？将来要是有了娃，就更不能躲在山里啦。”

　　阿春含笑看了眼阿落。阿落开口道：“多谢严叔关照啦。阿春说住在山里便山里，我不打紧的。”

　　老严叹口气，想想这对小夫妻实在是古怪。那少年从三年前来到镇上，着实叫人大吃一惊。镇上从来没人见过那么好看的人，那少年笑起来，就像春天的风一样，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可他在镇上住了几日，便搬到了山上的竹林里，从此除了每月十五便鲜少露面了。

　　到了今年秋天的时候，少年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姑娘，说是家乡的未婚妻，如今寻来了。那姑娘生得同他一般好看，待人也和气。老严有次在西江城王老爷家卖柴，撞见过府上的千金小姐。嘿，那王小姐，给阿春他媳妇提鞋都不配呢。

　　镇上有人便说阿春和阿落是山里的树精，半夜都要化成竹子的，所以不敢住到镇子上来。老严一家却都很喜欢两人，把他们视作儿子儿媳一般，遇上那些胡说八道的，定是要好好骂上一通的。

　　近中午的时候，西江城门便近在眼前了。老严将车停在路边，回头笑道：“我先进城了，你们待会儿也早些回去啊。”

　　二人谢过老严，便进了城。

　　西江城是渝容天朝第三大城，从前是西月国的旧都，也算得上是一座古城了。二人缓步踱在大街上，只见周遭的行人穿着得体，举止有礼，不愧是由千年文明所衍养的后代。

　　他们打量着他人，他人也打量着他们。却见二人貌若神祇，少年抱着一把琴，少女背着一个布囊，既像兄妹，又似情侣，时而斗嘴，时而说笑，真叫人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二人停下脚步，面前正是西江城第一酒楼吟月楼。门口等候已久的一个小厮一见二人，连忙上前道：“公子，您可来了。”语罢便领着二人绕过正门，从后门而入，径直上到了顶楼。

　　顶楼上，一道布帘前，吟月楼掌柜一脸恭笑地迎上前来，道：“莫公子，您来了，客人们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阿春微微一笑，欠身道：“有劳掌柜久候了，在下这便登台。”语罢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布帘外是一个高台，台下两层坐满了客人。细细看去，客人中竟还有不少女眷。此时阿春一出来，客人们纷纷鼓掌高声叫好。新来的，旧主顾，无不放下手中碗筷，或好奇，或惊艳，或期待地看向高台上人。

　　阿春只是微笑，放下琴，坐于琴凳，拨弦而奏，十指如飞。

　　阿落坐在帘内，听着流水般的琴音，顺着缝隙看向帘外，不自觉地，也开始微笑。

　　初识之时，他便在弹琴。

　　那日，她自沉沉睡梦醒来，睁眼只觉茫然。正当惶顾，却听见琴音如幻，难自禁地，循声而出。

　　秋月当空，浩瀚无云，明净的月光之下，她只见他，独坐幽篁里，弹琴，闭目，微笑。

　　一曲奏毕，他睁开双眼，看着她道：“你可觉好些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说，她从悬崖坠下，幸得崖底深潭，毫发无伤。他又说，他救她起，带至竹屋，昏睡至今。

　　他说，他叫莫如春，她可以叫他阿春。他又说，她既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如唤作阿落，从天而落。

　　他说，他每月来城中酒楼唱曲以换取家用。他又说，她若要跟着他下山，二人可以夫妻相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变成了阿落。于是，她跟着他一起到了吟月楼。

　　她没有问他为何会一个人住在山林，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右臂上有一点血红的印记。每每试图回忆过去，那里总是疼痛钻心。

　　那种东西叫做盅，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是知道的。

　　“夫人，不知莫公子可有意在平素也献艺本楼？”吟月楼的掌柜探问道，打断了阿落的回忆。每月十五是吟月楼生意最好的一天，若是天天如此，那该多好。

　　阿落回道：“小女子不知，一切但凭夫君的主意。”

　　掌柜略有些失望，继续道：“那……那夫人可有意与公子一同献艺？”

　　阿落哑然失笑，但仍礼貌道：“小女子不通音韵。”

　　“在下生活虽不宽裕，但不至于让拙荆也抛头露面。”二人谈话间，阿春已回到了帘内，拉起阿落的手。“掌柜，告辞了。”

　　掌柜方才惊觉自己财迷心窍言语失礼，唯恐得罪了摇钱树，连忙作揖道歉，心中也暗暗惋惜每月三曲便如此结束了。

　　阿落从小厮那儿收下了三十两银子，便跟着阿春步出了吟月楼。

　　二人在集市上添了点生活用品，又到布庄扯了几匹布，走在集市中央，四处张望。

　　阿春偏过头看路边的珠花胭脂铺，回眸对阿落道：“阿落不需要些姑娘家的东西么？”

　　阿落笑一笑，调皮道：“我已嫁作人妻，又何须那些？”

　　阿春便也玩笑道：“就不怕我喜新厌旧，让你做个下堂妻么？”

　　阿落眯起眼插起腰作泼妇状，道：“你敢！”

　　“让开！让开！快让开！”随着一声高喝，两匹黑马从集市中间疾驰而过。骑马之人横冲直撞，只求速度，踏烂了不少路旁的摊铺。

　　阿春一把护住阿落闪到路侧，眯眼看黑马驶过，微怒道：“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怕踩伤了路人么！”

　　一旁的小贩一边收拾遭殃的菜摊，一边叹气道：“公子不知道，这些霸王老爷，青天白日出现在大街上，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听说是在找什么人，唉，又哪里把我们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放在眼里了？”

　　“阿落，你怎么了？”阿春低头看怀中之人，惊觉阿落面色泛白，竟在，微微发抖。

　　“我……”阿落抓着阿春的衣襟，望着黑马消逝的方向，克制了好久才没有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但先前面上古灵精怪的生动早已荡然无存。

　　“怎么发抖了，冷了么？”阿春脱下外衣披上阿落的肩头，也看向远处的黑马，若有所思。

　　阿落抬起头，楚楚可怜道：“阿春，我们不逛街了，马上回去好么？”

　　阿春微笑道：“自然是好。”随即点了点阿落的鼻头，道：“还能替我省银子，为何不好？”

　　阿落勉强一笑，眼中惊惧稍减，面色却仍苍白。

　　回到竹屋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冬日天本就黑得早，现下提着从老严家借来的灯笼，才顺利回了家。

　　阿春点上堂屋的蜡烛，看着阿落瘫倒在椅子上，笑道：“累坏了吧？你先休息下，我去做饭。”

　　竹屋里只剩下阿落一个人，幽幽的烛火映在空晃晃的屋内，很寂寞的样子。阿落全身都蜷缩在椅子上，手臂环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上次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么？

　　明明不认识马上之人，却还是很害怕，很害怕。

　　阿春在做饭，而她呢，既不会下厨，也不会女红，甚至连洗衣裳都不会。这些日子以来都是阿春照顾她的，真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过活的。

　　以前……阿落扶住右臂。好痛，她不敢回想。

　　自己从前若是个千金小姐，又怎么会知道盅？又怎会害怕横闯大街的恶霸？这样的女子，又岂会是善类？

　　她其实一直是很害怕的。

　　顽皮开朗是性格使然，也是不让阿春担心。心底那一抹恐惧，尽管被她竭力掩埋，还是一直存在。她不愿上街，因为害怕人多的地方。但她更不愿一个人留在竹屋，那种感觉，会让她有被抛弃的惧意。

　　曾经，自己有过被人抛弃的经历么？

　　不能回想呵……好痛。

　　但是阿春，是不是离开得太久了？

　　“阿春！阿春！你在哪里？”阿落喊着，心底的恐惧慢慢浮现，几乎要将她湮没。她从椅子上爬下，心急慌忙中却踩到了自己的腰带，顿时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阿春跑进屋子，见此情形，连忙抱起阿落坐到椅子上。

　　“摔痛了么？哪里痛？”阿春一见阿落抬头满面的泪痕，目光一闪。

　　阿落抓着阿春的袖子，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道：“你不许笑我。”

　　阿春哭笑不得，只能紧紧地抱住她，口中道：“好好好，我不笑你。”

　　阿落靠在阿春的怀中，只觉心中的恐惧慢慢消退，她央求道：“你抱着我不要动好不好？”

　　阿春抱着她。他低下头，看着阿落柔软的发丝，眼中微微闪过怜惜和怀疑，还有一些他自己也不了解的情绪。

　　蜡烛燃到了一半，阿春猛然发现，怀中之人已沉沉睡去。苦笑了一笑，他将阿落抱到了内室床上。

　　他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然后伸手，撩起她右臂的袖子，轻轻抚过那个盅的印记。

　　逝心盅么？让人忘记过去的盅虫。

　　他不知道她原来是什么人，他只知道下盅之人是谁。

　　江湖上拥有逝心盅的人……阿春神色奇怪地看了眼阿落的睡颜。

　　她是六锦堂的人呵……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六锦堂。

　　她的害怕，他自然全看在眼里。空白的记忆让她感到恐惧，可他并不预备出手帮她。

　　他本是可以让她恢复记忆的，但六锦堂的人多非善类，更何况，他从来都不太擅长相信别人。

　　她自然也不对他完全信任，不然，她不会害怕他丢下自己。

　　他一直把她当然很好的对手，收留她，不问她的过去，温柔地照顾她，轻松地捉弄她。演戏，向来是他所拿手的。

　　可是，为什么她哭了呢？为什么突然就示弱了呢？

　　他抚上她的脸庞，有些出乎意料。而心底，却有同样奇怪的感觉浮现，有些纠结，有些痛。

　　真是很奇怪呵。

　　阿春替阿落盖好被子，走出竹屋。屋外空地柴火上的笋干鱼汤，噗噗冒着热气。阿春摇头一笑，替自己舀了一碗，轻啜一口，眯眼笑道：“好香。”

　　***

　　西江城六锦堂分舵。

　　六锦堂堂主顾默。

　　“堂主，”两名黑衣男子同时跪倒在地，“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堂主惩戒。”

　　“还没找到么？”面向窗外的锦衣男子不曾回头，淡淡的声音却更让二人冷汗涔涔。

　　又是异口同声道：“属下该死。”

　　顾默微微叹气道：“你们下去吧，调更多的人马到西江城来。即使把西月江底翻过来，也定要找到三小姐。”

　　“属下遵命。”

　　二人得令退下。顾默缓缓踱到桌边，举杯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道：“阿遂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便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从窗口跳入，含笑道：“阔别多日，大哥还是好耳目。”

　　顾默看向来人，有些阴阳怪气道：“当年你不告而别，怎么，今日自投罗网倒不怕我拿住你么？”

　　来人笑道：“容遂功夫虽不如大哥，全身而退的本领还是有的。”

　　顾默轻哼一声，道：“你也总算愿意回来，我还以为，你当真一辈子不想再踏入六锦堂一步了。”

　　容遂正色道：“六锦堂确实并不重要，但大哥和小怜都是容遂至亲之人，你们出了事，容遂便是在天涯海角，也是会回来的。”

　　顾默面上终于浮现一丝忧色，道：“小怜至今仍无消息，阿遂你怎么看？”

　　容遂道：“大哥确定小怜是在西江城左近失踪的么？消息无误？”

　　顾默道：“自是确凿。”

　　容遂又道：“小怜自小在蝶城六锦堂总舵长大，怎会突然来到西江城并下落不明呢？”

　　顾默别过头，不说话。

　　容遂暗暗一叹，终于道：“大哥诱发了小怜身上的逝心盅么？”

　　顾默还是不语，便是默认。

　　容遂道：“大哥，解开盅吧，小怜恢复记忆，便极有可能自己回来。”

　　顾默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厉声道：“不行，太冒险了。”

　　“大哥——”

　　“不要再说了，”顾默摆摆手，“我是绝无可能解盅的。任何人都不允许将六锦堂的秘密泄露，别人我下的都是死盅，只有对小怜……但我终究是六锦堂的堂主，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不能坏了规矩。至于你，当年你背叛六锦堂还能活下来，完全是你自己的造化，我无话可说。”

　　容遂微微苦笑。大哥终究是将六锦堂的利益凌驾于自己的感情之上么？这样的哥哥，真的还是小时候拼命保护他和妹妹的那个男孩子么？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便道：“在寻到小怜的下落之前，容遂不会离开这里。”

　　顾默目光如炬，语气却是淡淡道：“有你相助，自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