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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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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西院子里有口井,人站在二楼的办公处远远一望正巧可以看见这口荒弃已久的废井,因为荒废已久,竟都让人们忘了填它。一汪死水掬在井里如同一缕幽幽芳魂,长年累月地淤积在井底下。俗语道:三月青苔露绿头,四月青苔绿满江,现下虽早过了三四月份,可弃井里的青砖上却在这深秋里长满了青泥苔,乍看去一片老来绿。
这里自然不会有人巴巴地捞了那青苔去熬滑苔汤,没了饥渴的穷人取食果腹,井里的青泥苔也就肆无忌惮地顺着汲水轱辘蔓延了上来,依依久望着这低粉墙,画屏新翠。
只年华一瞬,到底是没了旧风味。
容沐晟这大半日就只给尚卓崇讲茶论道了,尚卓崇一个大老粗哪里懂得这其中的玄趣奥妙,只满嘴“嗯、嗯’’、“是、是”地搪塞过去,可心里却是火急火燎的。
一天的光阴眼瞧着就溜走了,难不成老子这趟白来了?
暗地里思谋了一番到底是沉不住气,道:“少帅,您知道的我是个直爽的人,今天这话我是一定要说明白的。”
容沐晟不动声色道:“尚统制这是什么话,到底是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听说少帅给林州陆森那老匹夫送了一批军火,不知可有此事?”
尚卓崇开口就是出言不逊,容沐晟听在心里,也没抬眼,只轻轻地道了声:“是有此事,那军火现在大概只到吴门,不过尚统制倒是消息灵通。”
尚卓崇并没有听出沐晟的话外音,只想着黄口小儿既然敢坐实了这件事,那他此番就没有再空手回去的道理。
果然,尚卓崇傲道:“我可不服啊少帅,你倒是说说他陆森是个什么东西,想我们当初跟着老将军出生入死,他陆森呢,不过是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现在还要少帅给他军资?”
容沐晟把泡好的茶低斟入杯中,轻轻闻着碧螺春的清香,转而又将茶水搁在了桌上。
尚卓崇瞪着容沐晟,眼前的这容沐晟他实在猜不透,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沐晟将眉一挑,随意看了眼窗外,鱼儿已经咬着诱饵不放,是时候收网了。
似微微一笑,问道:“那尚统制这回到底有什么表示?”
一听容少帅松了口,尚卓崇立即哭诉道:“哎哟我的少帅,你都不知道我如今是屁.眼摇铃铛,穷的叮当响,少帅你如今只让我守在望城,不似李国治王守成他们征战侵城那般左右逢源。容少帅今天可得给我些补给,要不然,我也不会专程来讨说法。”
尚卓崇只顾着说道,却不曾留意他的一番言论早已使得容沐晟怫然作色。
尚卓崇是草莽之人,说话粗鄙自然情有可原,但若是来咬文嚼字就不得让人怀疑。
其实王志对尚卓崇说的原话并不是这样,可现在尚卓崇就只记得几个文绉绉的词,他哪知道词不达意,谁知道这样一番断章取义的言语竟暴露了他自己。不过为尚卓崇主情造意的人沐晟心里头自然明了,再者,一场战争下来劳民伤财,苦的是那面朝黄土的平头百姓,谁不渴求息战平乱安稳度日,可这尚卓崇竟将征战侵城看做自己扩充物资,抢掠财力的机会。
容沐晟最忌讳的事就是这个。
现在尚卓崇来自己跟前叫穷还冠冕堂皇的以这为理由。
这样的军队与强盗土匪何异?
“尚统制,你就没有想过那些百姓?”
尚卓崇终于没了耐心,大手一挥道:“行了,你少给我整那些,这当中的门道你我都清楚,少帅何必抓着我不放。今天就一句话,容少帅你给不给军资?”
说来尚卓崇也算得上是元老了,他是将脑袋系在腰带上跟着容老将军打天下的,容老将军逝世,子袭父业,这半壁江山就落到了容沐晟的担上。尚卓崇心里不服气,容沐晟年纪轻轻,在尚卓崇眼里不过一黄口小儿,他又怎甘居于其下。可无奈孤掌难鸣,如今也只能趁着这个当口宣泄不满,忿然作色的尚卓崇也是气到了极点,两个人都是眦裂发指,形势一触即发。
“穆清,穆清,不是要去看医生?白白叫了人家出来,你却躲得不见人。”
郁子衿听了连副官的话一直在会客处等沐晟,可左右不见人影,听得办公处里有声响子衿就过径自进去了。
郁子衿只当沐晟办公忘了时辰,便推门而入。
屋里的两个怒火中烧的人都被这浅笑低颦的话语给惊住了,看着屋里的气氛,郁子衿屏气敛息地站在那里,一屋子的战火被这突然到来的清逸佳人给驱散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仪静倩兮的子衿落在沐晟的眼神里,沐晟怒火散了早已散了七分。沐晟过去拉起郁子衿,把她的素手抚在自己脸上,笑着道:“都是我不好,在这里竟忘了时辰,该罚,该打。”郁子衿早已羞红了脸,听得沐晟这样说,急急收手瞪了他一眼。
这忽然到来的清逸佳人一声一个“穆清”早就让尚卓崇傻了眼,现在又看见两个人这样眉目打情,更是惊地下巴都要掉到了地上。容少帅生活上的一举一动他可是了如指掌,可他从没见过这样一个风月场上的容少帅,那话语笑姿更是难见的柔情。
“尚统制,今日之事就谈到此,这样吧,我将李国龙的工兵营拨给你,弹药充足。调遣令我即刻就下,明日就叫李国龙亲自领了人到你望州去。”
这是尚卓崇始料未及的结果,看着一旁静坐着的女子,看来还要感谢美人啊。
尚卓崇想了过来,顿地抚掌大笑道:“这调拨并非大会决议,少帅放心,我自有分寸。看来容少帅真是【公务繁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容沐晟也只笑着目送着尚卓崇出去。
“夫人没事吧,没有吓到你吧?”
尚卓崇前脚刚走,沐晟就神色匆匆拉起子衿问。
明明是自己打扰了他办公,听容少这么一问,郁子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少帅,尚统制已离开。”
连副官这才进来,两个人出来子衿才发现原来这办公处早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容沐晟看着连孟培道:“没事就散了吧,倒是闹得人心惶惶。”
郁子衿这才心中一惊,紧紧捏着手里的珍珠袋子,袋子硬邦邦的,是手.枪。
她蓦地看了连孟培一眼,连孟培眉间的紧张还未散去,一脸戒备。
沐晟一手接过郁子衿的手袋,一手握住子衿的手,柔软的掌心里尽是细细冷汗。
“是我让连孟培将这放在你身边的,以备不时之需。”
郁子衿身子微微向沐晟靠了靠。
“怎么了?”
沐晟看出了子衿的担忧,便这样笑着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不过是让他们明白我并不是那【妒其才而疑其反】的昏悖之人罢了。”
郁子衿记得了这话不过是自己当日妄语,难为他还记得。
当然,她也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这么危急的事情,那你也要早早告诉我。”
事态已过,沐晟并不作解释,只陪着子衿去看了医生。
其实医生早就被请到了官邸,不过几步路程,可都有重兵防守,可见今日形势之严峻。不过半个时辰就做完了检查。
郁子衿心有余悸,神色幽蹙。
倒是沐晟考虑周全,早上就让连孟培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
站口官邸的戏园子荒废已久,所以今天这戏台子是新搭建的,虽然仓促但行头齐全,能来官邸搭台,戏班子自然也是不简单的。戏台搭建在荒废的戏园子前头,园子檐下的木栏杆将整个台子围着。沐晟同子衿坐在戏台下的花园里的回廊处,整个回廊攀满了枫藤,现在时节,枫藤叶子也是镀上了深深秋色,可整个回廊还是颇有绿色垂帘的韵味。
连孟培站在不远处,子衿也不向四周去看,官邸本来就戒备森严,现在这个形这台子四周肯定是重兵把守。
戏开场了,郁子衿往那栏杆处看去,墙角栏杆处开着几株紫薇花,紫红色的紫薇如火如荼地盛开着,中间依稀加了几株赤薇银薇,一片酱紫里隐约透出几朵清白色的银薇,微微带着淡茧色。
一瞬间的恍惚,她像是回到了那个人来人往的青石街道,那半墙的紫薇花,她仿佛感觉到了脖颈处那温润而又缱绻的气息,紫薇花死情不去。是啊,花谢了还是会开,可人一旦错过了便是这一生的过错。只是现在到底是谁错了,是她还是他,说不清的,不过都是造物弄人罢了。
“都说花无百日红,可这的佛相花倒是无惧露压风欺,这个时节开得愈发痴醉了。”沐晟看着子衿哀戚的神色,其中缘由他自然无法猜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喜怒就上了他的心。
郁子衿也道:“正是这紫薇花开得最久。”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重圆》。
“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练,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遇,在这宫殿团圆……”
郁子衿看沐晟听得尽兴笑道:“没想到穆清也这么喜欢听戏,我也喜欢听戏。”
沐晟打着唱词笑道:“收拾钗和盒旧情缘,生生世世消前愿,这唐皇也算的是至情痴人,最后追随杨玉环到了天宫结为夫妇。”
郁子衿摇了摇头,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帝王之情,何来长久。唐明皇虽然是九重之尊四海之富,可最后竟要牺牲一女子来换取江山安稳,还口口声声说是爱她,如此情意,不要也罢。”
闺阁女子都感叹钦羡《长生殿》里穿越生死的爱恋,如今被郁子衿这样一通说,沐晟竟是无言以对,也只笑问道:“这般说来,倒是唐皇薄情了?”
“可不是,杨玉环也知日久恩疏,可还是空做了白头之叹,殒身黄沙。真是可怜红颜薄命。”
郁子衿一面说,一面为戏中惋惜。
容沐晟掩下心中一点异样,笑看着微微蹙眉的子衿,一片红了的枫藤藤叶落了下来,正巧卡在了子衿披肩上别着的芙蓉挽针上。
枫藤叶子是典型的“霜重色愈浓”,透红的叶子一点也不亚于香山红叶的姿态。
不知是红叶落在了子衿身上显得更加美丽还是子衿有了一片红叶的点缀越发动人,沐晟痴痴地望着,也不再与子衿讨论了,只轻轻倾起身子伸手想从芙蓉挽针上拿下那片红叶。
郁子衿这才发现了胸前的红叶忙着也要取下,却被沐晟阻挡住,临时改意,他深情地握住她的手说了句:“刚刚好”。
暮色渐渐深了,台上的戏已经谢幕,秋风缓缓吹来,少了凛冽,四周的官兵静静的,仿佛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一只手被沐晟紧紧握着,郁子衿微微红了脸,索性随他去,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枚红叶紧紧别在了挽针上。
容沐晟握着子衿的手,顺势将一个翡翠镯子戴在了子衿手上,那镯子绿的透亮,玉镯子趁着夜色在子衿的手腕上泛出青碧色光晕。
“这是我母亲临走时留下来的,是宫里的东西。”
“那这我可不能要。”
郁子衿一听,忙着要脱下,却被沐晟死死按住。容沐晟送给子衿的东西不在少数,而容少帅出手自然不凡,不过这些子衿倒是不大在意。可如今这玉镯子戴在她的腕上,她倒有些不安了,这镯子光看翡翠的成色就是价值不菲,加上来历不凡且又是他母亲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她不能要,子衿还是往下拿。
沐晟道:“夫人就戴着吧,母亲说,等我以后结婚了就将这镯子传到她儿媳妇手上。本来打算回到家了再给你,上回连孟培回去,也就顺便让他给带来了。”
虽然两人已经成亲,可空有夫妻之名,以前他虽然称呼她为“夫人”,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整个院子里静静的,郁子衿还是第一次听见沐晟在自己面前如此正常承认两个人“夫妻”。她不知觉地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温润柔和的翠玉。
难道这就是自己所求:觅得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无论如何,这是令她着迷而不可拒绝的温存。
两个人一起吃罢晚饭,沐晟还有公事要办郁子衿就一个人回房去了,入画还未回来,云儿在屋里侍候子衿。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官邸里的佣人都喜欢他们的这位少夫人,待人随人,亲切温和。
“少夫人,少帅待您可真好。”
云儿一面铺床一面笑嘻嘻地同子衿说笑着。
郁子衿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双颊微红,像是一团彩霞,眉眼间尽是笑意。
“少夫人,今晚少帅可来?”
其实郁子衿倒不希望他来,她知道沐晟为了她,只要一来就得睡在屋外的靠床上,为了他能休息好,她宁愿他不来。
“听连副官说少帅还有公务处理,今晚不会来了。”
子衿对云儿说完也就打发了云儿一个人坐着。
镜子中芙蓉挽针上的红叶显得分外美艳,郁子衿平日里只喜欢一些淡雅的颜色,她忽然觉得胸前的一抹透红脱了俗气,原来朱砂红也是这样可爱,她轻轻地将挽针上的红叶子取下夹在了书中。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郁子衿想起了《流红记》里的那首《红叶诗》,红叶是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