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允》西兰国度

31、第三十章 我回来了

　　放下行李之后，张小敏飞奔过来，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和我久未见过的笑脸。我冲她笑了笑，很是从容。这种不需要任何语言修饰的开心，只有我们两个才能配合得如此默契。这种默契，并不因为时间，也没有因为地域的关系，让我们彼此觉得陌生。相反的，我可以从路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对我们这种行为感到不解。

　　去你的不解，让全世界都沉浸在对我们二人的不解之中吧，因为此刻我的眼中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去你的所谓眼光，你们压根不能够理会这种默契带给人的欢乐，因为你们的偏见，因为你们的世俗，你们是无法体会到这种快乐！

　　可是那只是我想象中的见面情景，真正上演的情景却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我回到上海的那天，上海浦东机场竟然因为大雾的原因需要关闭半天，飞机在上空盘旋了许久，最后终于选择在上海邻近的一个小机场降落。我只能从另外一个机场转乘大巴到车站。

　　一路上，我不停地想象着见面的情节，我不停地想象着张小敏在机场苦苦等待我的情景。可是，这些所有的画面，都只是我凭空想象的，和张小敏没有任何关系。

　　一眨眼的时间，三年的历程，我走过的路，竟然充满了苦涩。我真的是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三年前，我离开上海，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说走，就直接拉着行李箱，回到家乡。

　　三年后，我竟然重复着一样的故事，走着相同的道路，只不过，伤的是，不同的心。

　　张小敏，我离去的那一年，你是否也曾伤心过？

　　截了一辆的士，司机很友好地帮我把我的行李放在后车厢。我用笔在便携纸上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司机，然后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看风景。

　　司机一路吹着口哨，一路不停地和我说着话，我实在没心情和他聊天，心中只是一味地惦记着张小敏。

　　拉着两个皮箱的行李来到九龙汇小区，竟然意外地发现小区的门卫是以前的小安，我冲他笑了笑，他朝我喊道：“好久不见了，何小姐，预祝您新年快乐！”

　　我微笑地对他说了新年快乐，默然想到了韩东旭，农历二十九这一天的下午3点，我在上海，我想我是赶不及参加韩东旭的年夜饭了。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点心痛，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进了大门，我找到了紫荆楼。这栋大楼，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踏进，只不过这次，心情却是异常的沉重。

　　我在楼下徘徊了好久，也许真的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摁下熟悉的号码，在以前看来，是一件兴奋的事情，可是现在的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害怕那个熟悉的号码，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变得异常沉重。

　　终于强迫自己按下那个号码，扩音筒那边传来那个熟悉却又很虚弱的声音：“谁啊？”

　　“开门了，你不是让我回上海吗？”我的声音有点疲惫，毕竟，坐5、6个小时的飞机，肩膀确实有点疼。

　　门一下子打开了，我望着楼梯，头皮一阵发麻。说实话，我真的对这个“天才设计”抱有怨气。

　　总的来说，这栋楼有32层，设计者却设计下面6楼的都要爬楼梯，主要是为了方便7楼以上的用户。更让人觉得神奇的是，这里的物业竟然非常配合设计师的设计，7楼一下的楼梯门是关闭的，据说是因为风水的原因。只能验证一句胡话，怪事哪里都有，看你会不会撞上。

　　真是想不通当时张小敏怎么会选择租在这样一个地方。

　　现在我要提着两大箱和一大背包的东西，一口气提上6楼，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记得我第一次到她宿舍的时候，我也是背着一袋行李，向她借宿两天，背到6楼之后我便直接扑到在她的大床上，足足休息了5分钟才缓过神。想到这里，我无奈地拉着皮箱慢慢地搬上楼梯。

　　门半掩着，我拖着两大箱行李放在鞋架旁，刚想脱下鞋子，张小敏从里面走出来，细声说道：“不用了，直接进来吧。”

　　我望着她惨白的脸，问道：“其他人呢？”那真的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任何血色，好像欧美电影里面扮演的吸血鬼一般。

　　她回了我一句说道：“都走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租在这里了。”

　　我还是将鞋子脱下，换了一双拖鞋，然后从后背拿下背包，跟着张小敏走进她的房间。

　　“那你开销岂不是很大？”我轻声问道。

　　“怕什么，我应付得来，和别人合租真是自作孽。”她自信地说道，虽然音量很低，但是那份自信确实坚定的。

　　我望着她，没有答话。两年不见，她那长长的披肩头发一下子变为了短发，竟然在后脑勺部位剪了碎发。

　　“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剪短头发的吗？”她站在窗外，看着阳台上的桂花枝，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侧脸，她真的消瘦不少，脸上早已褪去了少女的清纯，散发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的妩媚。

　　“人总是会变的。”她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问我道：“要喝点什么茶吗？我去帮你泡茶。”

　　我笑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

　　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但是我却非常的确定张小敏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她看着我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黯然伤神地说道：“你知道原因了吧。”

　　我点了点头，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转而又一味地猛摇头。她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厨房，帮我泡了一杯铁观音。

　　我坐在沙发上，没有开口说话，因为自己心中实在没底，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安慰她。

　　或许，这一刻的沉默，至少对于她和我来说，时间来得刚刚好。

　　没有来到上海之前，我预想的张小敏，会是一个顶着大肚子的女人，可是，现在的她，虽然有一米六的身高，体重却没有达到90斤，犹如东北菜里面的干瘪四季豆般，没有一丝水分。她的手臂上，好像还有多个针孔的痕迹。

　　我拉过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问她道：“现在还疼吗？”终于体会到，“针在她身上，疼在我心上”的这种感觉。

　　我似乎看到了，张小敏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医院里面，没日没夜地打着吊针……

　　不，我不应该这么想的，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一路，到底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张小敏微微地抽回她的手，避开我的眼睛，重复地说道：“不疼。”脸上的僵硬笑容，早就出卖了她。

　　一个人的撒谎能力，关键在于她是否狠心。狠心的人撒的谎，往往和现实一致，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张小敏的谎言力度，没有打动我的心。

　　我无奈地看着她，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地面。

　　一口清茶入肚，我看着她，问道：“你不喝吗？”她摇了摇头，便没有多说话。

　　我有点坐立不安，看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咬着手指甲发愣。该死的坏习惯，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心甘情愿的离我而去？

　　“你紧张什么？”张小敏问道，不知道是因为她身子过于虚弱还是其他原因，我觉得张小敏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她的语气已经没有以前那般咄咄逼人，可是听起来确实冰冷的。我更喜欢以前那种语气，至少，听起来，没有那股寒意。

　　“没有啊——”我觉得异常尴尬，三年，这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异常的陌生。

　　我以为，我和她之间，不应该存在陌生两个字眼。可是，面对坐在我正对面的张小敏，我竟然变得语无伦次。

　　“还说没有，等到你改了你的坏习惯以后再来和我说吧。”说完，张小敏又准备起身帮我冲茶。

　　我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示意让她坐下。当我的手碰到她的手指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指冰凉得像是冰块一样，冰得发疼。“你——”我喊出声来，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怎么？”张小敏看着我，面无表情地问道。

　　“嗯，没什么。”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我不知道我要怎么问下去。

　　你怎么不好好注意身体？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可是，这三年以来，张小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就连为什么她肚子里面的孩子，一下子没有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未知的谜底。

　　我要怎么去关心、爱护她？

　　张小敏永远是张小敏，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如果她不想将她的故事告诉任何人，没有人可以从她的口中探听到任何消息。

　　我知道，她也是这样对我的。她什么都不说，我只能什么都不问。

　　她站起身子，坐到我身边。我侧过脸看着她，感到一阵惆怅。

　　长久以来我日夜思念的张小敏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可是我却感到异常的悲伤。她没有化妆，也没有喷洒香水，但是这么近的距离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沐浴露的香味，她还是一直用那款青柠檬味道的沐浴露。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她望着我，也笑了笑。

　　我问道：“你笑什么？”

　　她看着我，淡然地说道：“那你笑什么？”

　　我淡淡地笑道：“我笑的是，这么多年，怎么你的品位一直都没改变，还是那款沐浴露啊。”

　　她吃惊地看着我，诧异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我笑嘻嘻地说道：“因为你的味道一直都没有改变啊。”

　　她的眼瞳突然变大，然后一下子又暗淡许多，淡淡地回道：“可是我们都变了许多。”

　　我摸着手中的茶杯，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并没有答话。张小敏看到我的表情越发变得凝重，也没有接下去。

　　我长吁了一口气，叹道：“是啊，我们都变了许多。”

　　我当然知道，三年的时间，如果说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变化，那肯是骗人的。至少，年龄是第一个改变的事实。我看着张小敏那张清秀无暇的脸，不知为何，心头却升起了淡淡的哀伤。

　　这几年，看惯了韩东旭在我面前的热情，对比于张小敏这样的态度，我觉得有点失望，又有点伤心。

　　张小敏侧过脸问我道：“你这回打算待在上海多久？”

　　她的问话一下子将我从我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我望着她，没有答话，看着杯中旋转的茶叶，缓慢地说道：“那就看你需要我到什么时候。”

　　默然间，只要你愿意，我愿长伴君左右。我突然觉得我就是茶杯里面的茶叶，从放到茶杯泡水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再也不是由我掌控。我只是无助地在茶杯的世界中发挥自己的作用，等到功效殆尽的那一天，只能等待着茶杯将我抛弃。

　　而张小敏，永远是那个拥有主动权的茶杯，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将我玩转于她的世界当中。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将一壶开水拿出来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对我说道：“那如果我一直都需要你在我身边呢？”

　　我的手抖了一抖，没有接话，似乎等待着张小敏给我的最终审判。她笑了笑，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自私的。”

　　不，张小敏，你可以这么自私，你可以自私地将我的下半余生留在上海，也可以自私地让我待在你的身边。

　　反正，自始至终，你不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吗？为何还要假装大方地将我拱手于人？

　　“他知道你来上海吗？”张小敏打开了电视，缩着身子半躺在沙发上，望着我问道。

　　“谁？”我明知故问地说道。听她这句话，我还是觉得有点伤感，因为我不曾想过，张小敏会问我这种问题，也不曾想过，我和张小敏之间，隔着一个韩东旭。

　　“你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张小敏不停地按着频道，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不太清楚。”我回着她，却还一直愣愣地看着茶杯中的茶叶。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何乐，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不了解你。”

　　“嗯。”我叹了一口气，回应着。

　　张小敏，你有尝试过去了解我吗？如果你有，今天你就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不会和我打探有关韩东旭的所有事情，不会问我有关我不想提及的事情。

　　可是，在开启我这份试卷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聪明的你，分数却永远都是不及格的？可是，为什么，那么固执的我，却总是撇不开你这一个学生呢？

　　“嗯什么？”她凑过我身边，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张小敏望着我茶杯中的茶叶，略带思索了一下，轻声笑道：“你若喜欢，那罐茶叶都是你的了。”

　　我回过头，冲她笑了笑，摇摇头说道：“女子不夺人所爱。”

　　她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说道：“证明此女子非彼女子也。”

　　我回道：“何解？”

　　她望着我，淡然地说道：“无解。”我望着她，皱了皱眉，许是我的表情有点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她大笑起来。

　　突然，她好像想到什么，然后离开沙发，回道房间拿了一瓶药品出来。她望了一眼手上的表，然后从瓶中倒出4粒黑色的颗粒，吞进口中，又从我手中接过茶水，咕噜咽下。

　　我诧异地看着她，表示非常无语。她望着我，忙解释道：“不用说了，茶水可以将药物的苦味冲淡一点。”

　　多年过去，她的这些不拘小节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电视正在播出一部关于养子爱上母亲的剧情，张小敏看得出神。我无聊地坐在她身边，欲言又止。或许，这样就好。

　　我就坐在她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这样的温情，就足够了。再怎么冰冷的张小敏，还会恢复到以前的那个状态，不是吗？

　　看到动情之处，张小敏竟然激动不已地用手垂着沙发。我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好出声。

　　等到张小敏因为剧中的人物一个个死去的时候，她竟然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在一旁尴尬地递过纸巾，笑着说道：“张小敏，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个人有多愁善感症，你不觉得这样的一个故事很扯吗？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你告诉我，就你所遇到的，谁出了车祸就丧失记忆的？都是一帮没事找事干的编剧找一些故事来敷衍人罢了。”说道最后，我狠狠地将那些乱编撰的编剧痛批了一顿。

　　张小敏边擦眼泪便说道：“按照你这种想法，中国的电视岂不是准备灭亡了？”

　　我笑道：“也不是啊，总会有一些正常的故事，只是今天这一部电视剧的编剧确实有点过。”

　　“我真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幻想的头脑都没有，很难想象你写的小说会有人看。”张小敏反驳道。

　　“张小敏，这就是典型的人身攻击了哈，实际上，你倒是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是你总不能侮辱我的小说吧，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小说没有人看呢？”

　　我看着她，继续说道：“没准今天半夜你就躲在房间里边偷偷地看呢。”

　　她笑了笑，说道：“我呸，我还躲在房间里边偷偷地看呢，我这是何必呢，我要是想要看你写的小说，直接在网上搜索不就可以了。”

　　“说到小说的问题，我突然想要问你一下，如果我有天成名了，将我和你的故事写进书里面，你希望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着她的侧脸有点出神，继续说道：“或者说，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觉得呢？”她反问我道。

　　我怔怔地看着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淡淡地笑道：“到时候我要真的写出来了，你就知道了。”

　　她嘟起嘴巴，假装怒视着我说道：“到时，你要把我写成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在小说的结尾一定死可以成功牵手一位钻石王老五，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你是现代版的灰姑娘啊？还要不要王子拿着你的鞋子满大街地找你？”

　　她犹豫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要！”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许久，我笑着说道：“那你要不要一个毒蛇般的继母？”

　　她瞪了我一眼，嘴里骂咧道：“我倒是需要一个毒蛇般的朋友。”

　　我望着她，欲言又止。

　　张小敏得意洋洋地指着我的鼻梁说道：“说的就是你！”

　　我笑了笑，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平静地对张小敏说道：“我怎么就拥有一个恶毒的心肠了？”

　　张小敏将手中的抱枕扔到我身上，我躲了过去，然后抱枕将桌上的茶杯砸到地上，谢天谢地，茶杯没有破裂。

　　我无奈的看着她，摇了摇头，也很是庆幸整个被子完好无缺。

　　“喏，你看，你是拥有一个恶毒的心肠了吧，竟然让我的茶杯替你受罪。”张小敏嬉皮笑脸说道。她的脸上似乎拾回了那长久不见的笑容，淡淡的，却极具扩张的生命力。

　　我看着她出神，这样的笑容，早在前几年，我几乎可以每天看到，那个时候我竟然不懂得保存，以为张小敏的微笑，会这样一直永恒下去。今天看来，我要细细地观察这样的笑容，将这一刻的美好保留在心中，也许，一辈子的回忆都会停留在这一刻。

　　我欣然地接受了她貌似无理取闹的定义，或许吧，张小敏，我真的是一个拥有恶毒心肠的朋友，总是可以将别人的心事看透。

　　我站起身，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从卫生间拿出拖把，将刚刚洒在地板上的茶渍清除干净。

　　张小敏用手推开我，向我喊道：“走开啦，挡住我的视线。”对于见惯这个场面的我来说，得到这种待遇已经是时空见惯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和她争论半天了。

　　或许，此刻的张小敏真的需要一个人好好地对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