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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四十七章 野火 ...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迪斯马斯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跳跃的火焰。冲天的大火在风中摇摆着火舌,如魔龙,如恶鬼,看上去如此的不详。
      迪斯马斯克双手冰凉,血液像是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一般。他感觉死神的镰刀在他的脖颈后面挥舞,发出金属割裂空气的声响。
      瘟疫。
      下雪之前,博洛尼亚就传出了瘟疫的消息。那个时候迪斯马斯克还在去法恩扎的路上,得到消息,立即驱马返回,片刻不停。一路之上,他看到博洛尼亚的田埂上冒起黑烟,他看到活人和死人一起被投进火堆里——一切仿佛昨日重现。迪斯马斯克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才把那些混杂着恐惧和悲号的声音压了下去。肆意收割人命的宗教裁判所裁判官也比不上散播瘟疫的死神——他是在西西里岛陶尔米纳焚烧尸体的灰烟中死过一次的。迪斯马斯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盟从被烧毁的屋子里跑出来,后背上至今仍然留着被火柱烧伤的痕迹。他亲眼看着用布和面具把自己包裹严实的男人把他病得奄奄一息的母亲投进火里。母亲在火中发出尖利的嚎叫,瘟疫让普通妇人遭到了女巫的待遇。
      而如今,被教皇军的长剑变成尸体的人正在以亡魂的方式报复这群从罗马来的上帝之锤。
      “烧掉。”迪斯马斯克还算冷静地下令:“还有,那些也烧掉。把石灰粉运到广场上去分发。发现发热病人全部带走。”他停顿了一下,伸出左手,比划了一个只有他的属下才知道的意思:“听着,绝对不能让市政宫的人染上瘟疫,绝对不能。”迪斯马斯克嗓音低沉,每说一个字都好似在撕扯自己的心脏。今天会有多少孩子和他一样看到那撕心裂肺的场景?迪斯马斯克还没来得及思考,就从一个被燎者,变成了一个刽子手。
      撒加站在窗台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升腾起的黑烟。那些魔龙吐息般的东西似乎对他的情绪毫无影响。
      “陛下,无论如何,请您立刻返回罗马。”迪斯马斯克跪在撒加的脚边,这是撒加第一次看到他的裁判官大人如此的惊慌。
      “连你也认为再待在博洛尼亚我会死于瘟疫吗?”撒加轻轻地说了一句。语调轻得听上去带了些轻蔑,或者说,凉薄。
      迪斯马斯克本想说陛下不会真的相信上帝代行者乃不死之身这种愚弄人的玩意儿吧——转念一想撒加并不傻,便把腹诽压了下去。
      撒加当然不傻,他只是……有点疯狂罢了。
      迪斯马斯克当然不否认纵容撒加的罪魁祸首中有他自己一份,但是能够把不愉快演绎到这个地步撒加也算……一朵世间罕见的奇葩。
      “你不会背叛我吧,迪斯马斯克?”撒加从上方俯视着迪斯盖着小圆帽的脑袋。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让迪斯马斯克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自己的忠诚与请撒加立刻离开博洛尼亚这个话题有什么联系。
      “迪斯马斯克效忠的对象唯有您而已,我的陛下。”迪斯马斯克抬起头。
      “从你嘴里听到修罗才会说的话真令我感到意外。”撒加示意迪斯站起来,“被他带着往正道上走了吗,比异端更像异端的异端裁判官?”
      迪斯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刚刚还在疑惑忠诚问题与现实关联性的迪斯马斯克很快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当然,他也明白,撒加需要的并不是回答。
      “说说法兰西的事情吧。”撒加指着椅子让迪斯马斯克坐下。如果这时候与撒加面对面的人是敏感的阿布罗狄,他会发现,撒加似乎完全地变了一个人——可惜迪斯马斯克不是阿布罗狄,在感情这种东西上,他的敏锐度只比修罗高一个指甲盖。
      “……”迪斯马斯克难得地开始在脑海中组织语言。他需要用精确、可靠、不拖泥带水、不产生歧义并且不会刺激撒加的语言来描述发生在法王宫廷里的一些对教皇国的统一大业不太有利的事情。
      这可不是用一句两句话就能简言概括的事情。
      “哈迪斯同意与梅第奇家族联姻。他的次子亨利将迎娶梅蒂奇家的卡特里娜,鉴于两个孩子都尚在襁褓中,这场婚姻的实践时间也许要等十多年。”卡特里娜是穆的侄孙女,他那个只比他小三岁的侄子小洛伦佐的女儿。
      “听上去确实像梅蒂奇会做的事情。”撒加看上去并不生气。他应该比其他人更了解的,梅蒂奇一族总是充满了善变和狡诈。穆肯定没有忘记他和哈布斯堡的加隆达成的协议,当然也不会轻易地无视他向撒加许诺的利益和撒加的交换条件。但是,穆毕竟是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获取利益的机会。翡冷翠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拿回来的,他需要在欧洲大陆上广泛地为梅蒂奇家寻找栖身之所。当然,和法国联姻也是在敲打教皇撒加与神圣罗马的皇帝加隆,如果没有满足梅蒂奇的胃口,滑溜溜的梅蒂奇也许就那么溜走到贵方敌人那一边去了也说不定。
      当真……好极。撒加冷冷地笑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穆的投靠是一种利益的结盟,但是没想过变数来得如此之快——使他毫不迟疑地再次确定了穆是“豪华王”史昂的儿子这个事实。
      “也许不该让穆去法国。”迪斯马斯克皱起眉头,“另外,默许沙加的行动,最后却获得这样的结果,实在不太明智。”他不相信这是穆一个人的主意,如果那个偶尔还会写三两行诗的神棍博士没有掺合一脚——迪斯马斯克自己都不太相信。
      撒加挺意外迪斯马斯克会发表这样的意见。迪斯从来不对撒加的决定发表意见,这是他不同于艾俄洛斯,不同于修罗的地方,甚至和阿布罗狄也有一些细微的区别。阿布罗狄常常对着撒加发牢骚,但撒加从来没从迪斯马斯克这里听到过任何类似的发言。
      “上帝不贩卖后悔药。呵,婚约对象是次子,”撒加清晰地“啧”了一声,“如果哈迪斯家长男的婚约对象背景不够硬的话……等哈迪斯下了地狱,他那个长子只怕活不长。”【哈迪斯】下【地狱】听上去委实讽刺。
      “前提条件是法王的儿子们都能平安活到能生儿子的岁数。”迪斯马斯克补了一句。撒加与他的异端审判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梅蒂奇家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不是法国王后呢?可是双公爵希普诺斯和达拿都斯怎么可能容忍梅蒂奇家的女儿当上王后呢……塞纳河畔又有新戏要上演了,台伯河畔的教皇和他的走狗们表示特别愉悦。
      愉快地笑意散尽之后,撒加又恢复了那种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的态度。它们切换得如此之快,让看着撒加脸上笑意倏地消失的迪斯马斯克感到毛骨悚然。
      “陛下,我依然坚持,请您尽快离开博洛尼亚。”迪斯马斯克硬着头皮重复他的请求。如果艾俄洛斯在的话,这样的事情就不用他来做了……上帝啊,请放过我吧,我只是个苦命的异端裁判官罢了!迪斯马斯克居然在心底祈祷起来。
      “我知道了。”撒加用敷衍的态度道。语毕,就用十分不愉快的表情将异端裁判官请出了他的房间。
      迪斯在走廊上呆立半晌,幽幽地长叹一声。

      撒加不愉快到了接近自我放逐的地步,而罪魁祸首却无知无觉地返回了他的领土。科隆地区的暴动使得加隆完全地放弃了本预订好的博洛尼亚之行,他急于返回国内。或许在他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发生在哈布斯堡家双生子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双生子之间确乎出现了一丝裂隙——这一次,即便是旁人都能隐约看到那条微小的裂痕。
      苏兰特的心脏跳得太快了,他的指尖都在发抖。在他复述了教皇的“随便你”之后,他珍爱的主君大笑了足足两分钟。那种接近疯狂的长笑,是苏兰特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而跟着苏兰特返回的脚步一起到来的,还有从教皇处送来的新一年什一税的收取——上面的数额让人非常不愉快。站在撒加的角度上他确实需要这笔钱。梵蒂冈的修缮、战争的用度让今年教廷的亏空显得更大。对于加隆而言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也需要钱,神圣罗马真正能够掉进他口袋里的税收寥寥可数。然而,更糟糕的东西接踵而至,新的科隆主教的任命成了兄弟之间最大的争端——撒加坚持新的科隆大主教由教廷任命,而加隆表示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主教任免权在皇帝。
      这是最致命的问题。
      教权与王权的争夺从未停止过。撒加坐上了教皇的宝座而加隆坐上了皇帝的宝座,这就意味着——他们站到了两个权力的对立面。科隆的暴动点起了火把,税收和今年的欠收把这支火把打落在柴垛上,法兰西在米诺斯的巧手安排下往这把火上浇了油,还有一些已知或不知名姓的家伙悄悄地在燃烧的火堆里添加柴火和火药。火烧了起来,灼上撒加的袍角,燎上加隆的披风,最终慢慢地烧进了他们的心里。
      “有多少人现在在等着我和撒加反目?”加隆冷笑着,剑鞘在地上敲击着,发出凶险的声响。“又有多少人在等着我和撒加兵戎相向?”加隆伸出一只脚,踏在他自己的王座上,“或者说,有多少人等着我和撒加最终杀死对方?!”加隆的剑尖狠狠地砸在地上,把花纹精美的地砖砸出了裂缝。
      “哈哈哈哈哈!”加隆又大笑了起来。他和撒加不同,撒加用极端的冷漠对抗已经意识到的不可避免的现实,而他用极端的大笑来诅咒这发了疯的命运。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也许一开始他们就错了。幸福的真谛并不是拿到了权力,而是离开权力去幸福地生活……可是,加隆的嘴角弯起荒凉的弧度,他们的生活哪里有幸福可言呢?欧罗巴之大,哪里是他二人的容身之所?
      这维也纳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梵蒂冈雄浑庄严的教堂?农夫的茅舍,异教徒的帐篷……这里,那里,不管哪里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只好在这儿,只好在这儿,用刀子捅最爱的人,然后用对方的血温暖自己。加隆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笑出眼泪。
      “我不想去试撒加的底线。”加隆坐在他的王座上,他支起一只脚,踩着椅子,把自己往椅子里埋得更深,“但他要是想来试我的底线……那他可以来试试。”最后一句沉似千斤。听到这些发言的唯有苏兰特,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让这些沉重的东西把他自己的心砸进胃里。
      撒加和加隆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兄弟。因为他们宣称自己最了解对方——事实也确实如此,但他们拒绝承认对方还有自己不了解的部分。
      撒加站在窗户边,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他所征服的已成为教皇国国土的博洛尼亚,等到侍从来敲门时,他的目光已经从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博洛尼亚街道转移到了巨大的地图上。他盯着威尼斯看了很久,嘴唇轻启。加隆在他的王座上枯坐了一整晚,签署了科隆暴动的赦免令。
      比起撒加和加隆来,哈迪斯显得更加直截了当。
      “哥哥们,不要替我做决定。”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对他的异母兄长们道:“我才是法兰西的国王。”

      “这里风景不错。”穆站在巴黎圣母院的角楼上,从窗户往下望。寒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擦着他的耳边刮过。
      “着火了,着火了!!”街上有人这样喊,巡逻者拉响了警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街道,穆看着人们提着木桶和木盆从家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在街上跑来跑去。妇人的喊叫男人的咆哮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着火了?”穆轻轻地复述,“只要不烧到我这里来就行。”他微笑起来。
      在穆的身后,沙加闭着眼睛,数着他的玫瑰念珠。
      迪斯马斯克行走在瘟疫的街道上,冲天的火光里,他听到死神桀桀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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