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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三章 雏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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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俄洛斯在室内踱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这地砖不够结实,只怕在元老院选出新的执政者之前,来自教廷的博尔盖塞枢机阁下就会把这华美的菱形图案踩碎。
自称是罗勒丹家下仆的摩尔人伫立在房间的一角,安静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摆设。一辉一直低着头,在拉文纳获得的刺客勋章没有好透,天气一冷鼻梁骨附近就一阵刺痛。他拧着眉,思考着应对的话语。
艾俄洛斯不认为自己的话语能有多大的分量。他不支持提埃坡罗家执掌威尼斯,但也不认为罗勒丹家拿到执政公爵的座椅会有什么改变。
威尼斯之所以是威尼斯,就是因为它从来不曾依照某个人的意志而存活。威尼斯是一座有“自我”的城市。因而身在其中的人总是在无意识中顺照着威尼斯的方式起舞。艾俄洛斯承认自己很受威尼斯吸引,他觉得自己心中的天平在一点一点地向威尼斯倾斜。
这很危险。
因为天平的一端放着的是威尼斯,另一端,是教廷。首席枢机警告着自己。
“你的主人应该明白,我的话语对元老院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艾俄洛斯终于对那个下仆开口,他嗓音沙哑,似感风寒。“我不过是个客人。”尽管撒加授权予他“教廷使者”的身份,但在威尼斯这个连教廷都不放在眼里的城市,艾俄洛斯的首席枢机名号听上去还不如博尔盖塞家掌权者要有威信。
“主人知道的。”这个脸上有疤的摩尔人谦卑地低下头,弓着身子。
艾俄洛斯盯着谦卑的仆人,表情是一贯的诚恳平和,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他在梵蒂冈摸爬滚打十多年,旁人评价他时总是冠以“正直”、“良善”一类溢美之词。然而,纯粹的“正直”与纯粹的“良善”又如何能坐上首席枢机之位,又如何让教皇尤里乌斯二世青睐有加?首席枢机并不是旁人所认为的那样纯洁无瑕的人。艾俄洛斯完全清楚这个摩尔人的来历。作为时常在不同的场合和时间遇到不友好“客人”的首席枢机,谨慎的艾俄洛斯不可能放一个没有经过调查的陌生人进入他的屋子。眼前的这个摩尔人下仆躬身的姿势温顺而谦卑,看上去再正常不过。首席枢机却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来不屑于也不需要向什么人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这是个不能冠以父姓的罗勒丹。
一辉哈德姆没有听到博尔盖塞枢机的回应,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弯着腰,眼睛盯着脚尖前面的地砖花纹。即便已是个身手不错的杀手,即便肩负复兴罗勒丹家与保护弟弟的重任,他仍然只有十七岁。年龄和阅历决定了此时的他无法成为艾俄洛斯德博尔盖塞的对手。
“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罗勒丹而得罪整个威尼斯。”艾俄洛斯终于开口。他的脚尖停留在一辉的视线里。年轻的杀手注视着随着主教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袍边,左手食指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这是他起了杀意想要握住绞喉索时的无意识动作。他的手指最后狠狠地攥成拳头,他以理智阻止了杀之而后快的冲动。
没有胜算的。面前之人的武力远在自己之上。
尽管撒加出兵佩鲁贾和博洛尼亚的行为使艾俄洛斯恼怒,但他也不可能在公务和教廷利益上逆撒加之意而行。撒加也明白这点。他像清楚弥撒流程一样清楚地知道艾俄洛斯的性格,所以才敢放心地让艾俄洛斯北上威尼斯——以教皇代理人的名义。偶尔的,艾俄洛斯会为自己在撒加面前毫无秘密可言而感到恐惧。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抬起头来,罗勒丹家的长子。”也许十年之后这个年轻人会长成厉害的角色,但现下他还没有资格和艾俄洛斯平等地交易。他们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一辉听到“罗勒丹家的长子”时心底一惊。瞬间握住了缠绕于腕间的小刀。艾俄洛斯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不阻止,也不提醒。
一辉牙根一咬,又把小刀塞了回去。
艾俄洛斯非常满意。这个孩子看起来并不愚蠢。但也不够聪明。把自己亲叔叔和提埃坡罗家长子的脑袋挂在城门之上,只会让所有人怀疑这事情是罗勒丹家相关的人干的。比如说……失踪已久的罗勒丹家私生子。艾俄洛斯都听到了流言,恐怕威尼斯城早已人尽皆知。
“罗勒丹至少会比提埃坡罗要符合教皇陛下的心意,枢机大人。”一辉没有任何可以和艾俄洛斯交换的条件。他此刻不过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求助者,他的手里没有砝码,只有乞怜。一辉从来不是会乞怜的人,所以他的脸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疤。但如果只有乞怜才能让瞬安然地活下去,他愿意踩碎自己的自尊向任何一个可以伸出援手之人乞求怜悯。
“罗勒丹家会把威尼斯的主教授职权还给教廷吗?”艾俄洛斯的问题异常犀利。主教授职权,这个话题的敏感度放眼西欧无出其右。在法兰西,法王哈迪斯无视教廷擅自更换了巴黎主教,在德意志,如今的美因茨主教、科隆主教选举,教皇甚至连插足的余地都没有。而威尼斯呢?从来就没理会过教廷。他们的主教由元老院任免,“阿□□翁之囚”之后便已是如此。数百年来未曾改变。
“这不是罗勒丹家能够决定的,阁下。但至少我们能在元老院会议上投一张赞成票。”一辉感觉自己在出汗。他正视着首席枢机,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谎话。罗勒丹之所以在威尼斯有着如此高的威信,便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反教廷立场带来的人望,凭他一张嘴,就让反对教皇的罗勒丹变成拥护教皇的罗勒丹——傻瓜才相信。
艾俄洛斯当然不信。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在为家族开一张空头支票。但他不点破。褐发的枢机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杀手,沉吟一会儿,回答:“我需要时间考虑。三天以后再答复你。”
一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抱希望地来,却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即便三天后的答复不尽如人意,但至少罗勒丹家的存亡在首席枢机处挂上了号。这就够了。
艾俄洛斯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觉得未来是一个充满了趣味的未知数。“我不能保证罗勒丹家能获得执政公爵的位子,但我可以保住罗勒丹家在元老院的位子。”他有自己的考量。如果撒加最后的决定仍然是和威尼斯开战——以佩鲁贾和博洛尼亚来看这个可能性要比和平解决问题要大得多,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就该为撒加的下一步棋铺石造路。提埃坡罗家必须牵制,而死对头罗勒丹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毒药。
玩弄政治手段的艾俄洛斯德博尔盖塞看上去与往常判若两人。他的内心有点挣扎。他的感情倾向于威尼斯,理智却把他拉回教廷。
一辉清楚艾俄洛斯此举绝对不是为了罗勒丹家。任何一个教廷派都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知道的也仅仅如此。他阅历太浅,还不足以全面地理解权谋。就像做生意的威尼斯永远无法理解盘踞着阴谋家的罗马那样。
走出博尔盖塞枢机暂居的宫殿,一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之后他拉上兜帽,跳上贡多拉,又如往常一样消失在了威尼斯繁华冰冷的水道中。
瞬罗勒丹此刻正在协助他叔父的家庭分家。他的几个堂兄弟在客厅里吵得不可开交。年仅十五岁的罗勒丹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把所有人的怒吼、咆哮、扯皮、谩骂一字不落地听进去。
他在等哥哥回来。一辉的存在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远比他的存在有用得多。至少这些堂兄弟在一辉面前从来不敢大声喧哗。
这是有着摩尔人血统的一辉在年幼时代以拳头和其他一些手段建立起来的威信。
瞬非常希望自己和一辉位置互换。他认为,辅佐哥哥掌控罗勒丹家船运生意会比在哥哥的辅佐下争取政治地位要符合自己的能力。
可命运偏偏就跟瞬开了个玩笑。
“我出门将近半日,你们居然还没争出个处理办法?”一辉一脚踏入大厅,瞬的堂兄弟们像被盖上了盒盖一样突然间无声无息。
瞬再次认识到,一辉才是这个家的真正家长。
堂兄弟中最年长的也有二十三岁,十七岁的一辉甚至比这个堂兄要矮半个头。而这个理应最有发言权的长子此刻却缩在自己的椅子里,一声不吭。他的眼睛盯着一辉,面露哀求。
“要是再没有处理办法,那我就替你们分了。”一辉说话一向干脆利落,无视他人。
“……”叔父家的老三性格比较冲动,年纪也和一辉一般大,他刚想冲上去对着一辉吼几句,老大和老二眼疾手快,将他摁在椅子上。
在艾俄洛斯眼前一辉可能还是只毛没长全的菜鸟,但在罗勒丹这个鸟巢里,一辉绝对是横着扇翅膀的那一只。一辉瞥了一眼叔父家的老三,哼了一声。
瞬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后坐着两个堂妹,尚未出嫁的女孩坐在文静温柔的堂兄身后,惴惴不安地看着如狼似虎的兄长们。
一辉没有任何杀人后面对家属的愧疚或者其他情绪。他是完全的自我主义者。除了瞬和艾丝美拉达,其他人都是路人——过去如此,现在依然。艾丝美拉达已离世,一辉在乎的人只剩下了瞬。就是这种霸道而冷漠的个性,才使得他在两年前死而复生,如同凤凰。
“这栋宅子和面粉厂由路易继承,造船厂分给托马斯——其中保留柯尔莉雅的股份。保罗拿玻璃厂,玻璃厂保留伊莎贝拉股份。以上安排有没有异议?”一辉冷声问着。
老大路易点头表示赞成。老二和老三对视一眼,老三皱着眉头开口问道:“那绿荫庄园和田产呢?”老大倒抽一口气,他拼命地揪着弟弟的袖子。
“……”一辉像看街边垃圾一样看着自己的堂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绿荫庄园应该是我的吧?”被叔父夺走了而已。
老三忿忿不平地道:“地契上分明是我父亲的名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瞬突然站了起来,“如果这么说的话,你名下的玻璃厂还有我一半的股份。你会给我吗?”别和瞬比算账,他的脑子好比一本账簿和一本应诉法律应用大全。所以他才想和哥哥换换位置,他做辅佐绝对比哥哥做辅佐要称职的多。
被瞬抢白,老三愤怒地红了脸。
“绿荫庄园你们也想要?”一辉倒不急,他慢条斯理地道:“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他笑起来,露出白牙,“我也不要钱。”
老三疑惑地和自己的亲兄弟们交换目光。
“绿茵庄园的橄榄树能榨出多少斤的油,你们三个就割同样重量的肉给我。”一辉的笑容此刻特别狰狞,“自己的舍不得割,可以割妻子和孩子的嘛。顺便提一下,我只要肉,不要活人。”
“不不不,绿荫庄园我们不要的。”老大一个月前才生了个儿子,他脸色苍白地摆着手。
“可以再考虑一下,我不着急的。”一辉缓缓地道:“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你们也是知道的。”
瞬看着浑身散发着恶鬼气息的兄长,欢快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