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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加冕 ...

  •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御驾抵达罗马城外的那天晚上,罗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黎明时分便停了。晶莹的白色落在朴实的石墙、路边,显得格外耀眼。
      “没想到伟大的皇帝陛下驾临罗马,不仅带来了珍贵的宝物和世俗君王对教廷的敬意,还带来了上帝的赠礼。”几个年迈的枢机站在小露台上,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对着晨光熹微的天空与铺撒了白雪的景色发出感慨。
      “上帝为卡尔五世陛下降下圣洁之雪以示祝福,或者是……”瓦伦蒂诺公爵,博尔吉亚枢机微笑着,恶意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者是这恶魔一样的人抵达了罗马,上帝为罗马城盖上了洁白的裹尸布。”凯撒?博尔吉亚确实是微笑着,但眼底的扭曲总会让人不寒而栗。“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个答案,您说呢,斯诺萨尔枢机。”
      “啊……”年近六十的老枢机感到了危险,支支吾吾了半天,岔开了话题。
      梵蒂冈宫上下笼罩着一种微妙的氛围,这是由尤里乌斯二世陛下那若有若无的喜悦和以博尔吉亚枢机为代表的恶意交织在一起的诡异气息,就像九月笼罩在海湾里的雾,晦涩不明。

      “为了以防万一,我亲爱的陛下,请您将流程再看一遍吧。”苏兰特嗓音沙哑地道。显然这不足一天的准备时间,累坏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陛下最优秀的执事。当然,没有人会对这位掌管宫殿钥匙的执事不待在皇宫里而是随同皇帝出行感到奇怪的。尤其是在见到这位美丽得过分的执事之后。
      “朕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作为朕最优秀的执事,汝也该相信朕吧,苏兰特卿。”年轻而俊美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抬起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臂。
      “陛下,我希望您再考虑一下自己的誓词。”苏兰特用力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依旧重复着自己这一天以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卡尔五世陛下,哈布斯堡的加隆无端地笑了,抬起的嘴角形成了一个肆意的弧度,“苏兰特,你认为我没有认真思考那些空洞的誓词吗?”
      “……”苏兰特低下头,没有回答。
      加隆望了苏兰特一眼,“好了,我亲爱的孩子。”他面上的微笑是发自本心,“随我一起去瞻仰那建在彼得尸体上的教堂吧,它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腐朽而充满尸气。”
      “陛下!”苏兰特猛地抬头,这种忌讳的话语在这个时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加隆无所谓地拍拍腰间的匕首,然后将披风拉上,遮住那一闪而逝的凶光。“我们所要做的,便是帮助荣耀的教皇陛下将那一无是处的陈腐之气清扫而光,”加隆讳莫如深地一笑,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让这居于荣耀之顶的罗马看看外省人的处事方法。”
      苏兰特无话可说。
      “陛下。”朱利安不知何时站到了苏兰特身后。
      加隆望见那一脸忐忑的少年,大笑着拍拍他的肩,然后指着一个盒子。
      “勃兰登堡侯,朕期待卿的表现。”
      “……”朱利安小心翼翼地捧起盒子,欠身。

      “起来,我们走吧!(约14:31)”
      到荣耀之地去!

      皇帝的队伍,出发了。
      罗马对神圣罗马的感情是复杂的。那个放肆的马克西米连让罗马感到羞辱,而现在,罗马又来了一位帝王,他是仁慈教宗同胞的手足,他是与马克西米连二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放肆者,他尊崇的是圣父?不,或许是撒旦。他拥有大片的土地和臣民,他拥有广袤的海洋,他拥有坚船利炮,他拥有战无不胜的军队……君主,主君,欧罗巴今日最耀眼的金星。
      当那份经由伟大的教皇陛下亲自修改的加冕流程表放在首席枢机的桌上时,这位年轻而正直的主教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噤。他已经可以预料到今日的游行和加冕仪式必然是一个鸡飞狗跳的局面——没错,是鸡飞狗跳,首席枢机已经找不到更文雅的词来形容他所预见的那个场景了。而那两位陛下,或许正期待着这样的混乱。
      罗马冬天的风拂乱了艾俄洛斯压在主教帽子之下的,打理得十分妥帖的褐色头发。
      “我希望今天的工作尽早结束。”随同首席枢机在城门外迎王驾的阿布罗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单词。雪后初晴的天气是极富寒意的,一贯养尊处优冬季足不出户的阿拉贡枢机即使穿着冬季特制的华美而厚重的祭披,也感到森森的寒冷。
      “我们的小玫瑰变成冻玫瑰了。”捧着十字架的伯纳诺红衣主教用他惯有的西西里口音调戏着阿布罗狄。
      “啐!”阿布罗狄扭头,对着身后的迪斯马斯克做了一个凶狠的表情。
      “真应该和卡妙换换……”阿布罗狄沮丧地喃喃。
      “卡妙在教皇驾前开道。一样都是呆在户外。”修罗出声,“除非你今年年满六十或是让我们的宗座特别不顺眼,否则别想舒舒服服地呆在圣彼得安排祭器。”阿布罗狄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圣父慈恩!”
      迪斯马斯克转了话题,“你们是没看见米罗的神情……他恨不得套上主教袍替卡妙走这一遭。卡妙的手还没痊愈呢。”
      “米罗呢?”阿布罗狄问道。
      “作为教皇忠诚的臣仆与军人,他也随同教皇前来。”迪斯马斯克回答。
      提着熏香的首席枢机用力地攥紧提杆,香薰铜球的在空中乱跳了两下,终于,艾俄洛斯低声咆哮,“你们有完没完!闲聊也要适可而止!!”
      “……”
      艾俄洛斯咬牙切齿,没错,卡妙在教皇驾前开道,米罗在教皇身后跟随!教皇尤里乌斯二世,洗名撒加的男人——正往这里来!
      完全不符规制!本应在圣彼得大教堂迎接皇帝的教皇正前往这城门!而且依照这个时间,这个速度……教皇抵达城门的时间一定远早于皇帝。这是什么?那缔造了神圣罗马的查理曼也不曾得到过的待遇!
      哦,这是神圣罗马的帝王吗?这难道不是一位阿提拉吗?年纪稍长且拘谨的主教们在窃窃私语。
      圣乐声近了。
      教皇的御辇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尽头。洁白的圣咏礼服,华丽的祭披,那用珍珠和宝石装饰的华丽十字架,那玛瑙的玫瑰念珠,教皇所到之处,都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叩拜,路旁有昏死过去的少女少妇,有泪流满面的老人,有满心崇拜的孩子……
      教皇做着赐福手势,面带微笑,那蓝色的发丝在晨光之中像天使头上的光晕。
      哈布斯堡的妖孽!人群中自有人在这样恶毒地咒骂。
      路旁的积雪被人群踩脏,显得污浊不堪。
      那边,帝国的长号吹响。
      居然同时到达!艾俄洛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迎接皇帝的圣职者和贵族们惶惶不安,不知是该先向教皇行礼,还是先迎接皇帝。没错,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加诸在首席枢机身上。
      “……”迪斯马斯克等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以充满同情的目光注视着艾俄洛斯瞬间苍老十岁的背影。
      “通知下去,给我向后转!”艾俄洛斯入圣职前带过几年军队,军人的脾气被那对双胞胎的任性彻底得激了出来。
      “……”教士们混乱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艾俄洛斯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哀声抱怨,径直穿过分开的人群,在城门口,挡住了教皇御驾。走在最前的擎十字架教士差点撞上首席枢机。
      乱七八糟!艾俄洛斯咬牙。瞪视着依旧笑意盈盈向大众挥手的教皇。
      走在教皇前面的教士和红衣主教很识趣地向左向右一步,为首席枢机让出一条道。
      来不及了,身后响起了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蹄声。
      艾俄洛斯怒瞪撒加一眼,然后行一个礼。
      收到大艾的怒火,撒加装作不知,依旧面带春风地微笑点头,装出向首席枢机示意的样子。
      艾俄洛斯急急后退几步,又回到了迎驾队伍的最前。这样一来,迎接神圣罗马的队伍变得庞大而奇怪了。队伍的最前,是为迎接皇帝而来的首席枢机,他身后是数位红衣主教和主教贵族混编群,在这群人之后,是堵在城门里的教皇御驾前部。这里有擎十字架和番旗的教士,抱着华丽金属十字架的红衣主教和两个唱诗班少年。而教皇身后,还有骑着马的教廷卫队和更多的旗手。
      “胡闹!”艾俄洛斯在生气。
      撒加望着那由远而近的队伍,不由得,嘴角翘起的弧度更大了。
      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左手,轻轻地敲了敲辇座。
      站在撒加身前的沙加听到,淡蓝色的眼睛睁开,无声地瞄了一眼左右。教皇队伍前后的人们仿佛得到号令的木偶一般,动了起来。先是教皇身后的随员,他们向后撤,贴近了人群。教皇身前的圣职者们往两边散开,在教皇座前留下一个通道。
      听到身后响动的修罗回头一望,然后皱着眉头靠近迪斯马斯克,说了些什么。迪斯向前几步,凑到艾俄洛斯耳边。
      “……”有计划不早说!艾俄洛斯这一次真的翻了个白眼。他向迪斯交代几句,迎接御驾的队伍也配合着教皇的队伍动了起来。

      马蹄踏着沉而整齐的步伐向前。
      站在队伍最前的艾俄洛斯全无惧色地望着那些穿着闪亮盔甲,擎着旗或长枪的骑士。然他身后的教士们却受了震撼般地再度窃窃私语起来。艾俄洛斯已无暇理会他们,只是专注地望着眼前。
      那些军马沉沉的步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整齐一划,骑士们没有覆上面具,或青涩或饱经沧桑的脸上洋溢着无法形容的自豪与骄傲。
      这便是罗马!
      吾等主君,即将到达!
      骑士们在城门口以华丽的转弯结束了自己的动作。
      那目之可及的地方,神圣罗马的旗帜在寒风中升了起来,它猎猎作响,双头的鹰。
      不,那不是神圣罗马帝国过去的双头鹰。
      那黑色的鹰,张开双翅,似是要囊括天地。那同体双头的鹰,脸各朝左右,鹰身上的代表帝国的圆球、飘带上的铭文,那烈焰般的鹰尾一如既往……而终究与旧日的有所不同。
      同体双头的鹰,左侧的鹰首戴着王冠,右侧的鹰首戴着高耸的主教帽,帽上那金色的十字架愉悦了撒加的心情。
      一个惊喜。
      鹰的左爪抓着利剑,右爪抓着十字架。似有寒光的剑刃与金色的十字架尾部相交,在鹰尾处形成一个十字叉。
      一个惊吓。
      那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哟,将自己的纹章添加上了属于“那个人”的东西。
      我的王座,与你同享。我亲爱的哥哥。我的该隐,我的以扫。你若愿意,我便是你的亚伯,任你撕裂我在田间。你若愿意,我便是你的雅各,夺你长子的名分,为你担下世间一切公正与不公,为你经历颠沛流离,最终将你笼罩在我的羽翼之下!
      撒加望着那自鹰旗下飞起的蓝发,那不甚清晰的面庞——不,那清晰的面庞永远地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我的亚伯,我的雅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必须离我而去,我便将你变成尸体永远留在心底;你若要我的长子名分,没有红豆汤我也会将它给你,待你自远方归来,我必臣服于你!**
      站在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御辇左侧的德里密瞥见慈恩的Papa眼中的光芒,不由得颤抖。这是怎样的爱情和亲情!

      当皇帝骑着马抵达教皇驾前,北风路过,带走一切多余的声音,罗马城门便只剩下了呼吸与心跳。
      “……”皇帝没有下马,他向提着熏香在他身前走过颂着经文的首席枢机点头致意,待首席枢机退开,卡尔五世策马靠近教皇御辇,引得无数圣职者眉头紧锁。
      那匹名叫玛尔斯的白蹄黑色骏马打了个响鼻。
      “我亲爱的……Papa。”加隆凑近撒加,用低沉沉醉的嗓音喃喃着。
      对于撒加,那听久了的papa在此刻竟是如此的动听。从那张口中呢喃而出,令人血液蒸腾。
      “愿圣母赐福予你,我亲爱的……兄弟。”撒加伸手,在微冷的空气里划出赐福的手势。
      “……”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将彼此的面容刻在眼中,微笑。
      这是荣耀的一天。
      来自哈布斯堡的两只恶魔,戴着圣者与王者的面具,将在罗马城掀起酒神式狂欢。
      红衣主教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换了队形,他们走到了教皇身后,巨大的十字架与王旗交织,缠绕,如同它们的所有者。
      北风烈。
      圣歌响起。长号响起。铃声响起。
      提着熏香的首席枢机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
      队伍再次出发,向着基督世界的中心进发。
      “……”那围拢来的,一直欢呼着的民众突然鸦雀无声。
      那些手捧十字架的红衣主教。
      走在最前的是来自博尔盖塞家的艾俄洛斯首席枢机。年轻的枢机玉一般的眸子清亮有神,在铜球熏香的袅袅烟雾中,显得格外圣洁。
      那捏着玫瑰念珠的金发枢机是前些天才亲吻了教皇戒指得到职务的沙加?本博。他金色的发在红底的枢机袍上分外耀眼。有那么一瞬间,人们似乎感觉自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加百列。与他并肩的是梵蒂冈的熟面孔。那拥有意大利高贵姓氏的穆?德?梅蒂奇一如既往地如水般温润。他那白皙的脸上有着一丝安恬的微笑。走在他身后的是石青色头发的年轻红衣,巴黎主教卡妙?德?拉格诺拉斯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耽搁了返回法兰西的时间,似乎也回不去了,他正在等待着教皇的新安排。他那举世闻名的情人在教皇队伍后面,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猩红色的罩袍上绣着家族纹章。宽大的,与罩袍同色的披风在寒风中微微抖动。他的嘴角噙着一贯的玩世不恭式微笑,与骑马同他并行的教廷卫队长艾欧里亚?德?博尔盖塞形成鲜明的对比。首席枢机的兄弟有着和兄长相似的发色和面部轮廓,他警戒地望着四周,守卫整支队伍的安全——尽管皇帝的亲随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红衣枢机的队伍里尽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美青年。罗马城最美丽的人——阿布罗狄?德?阿拉贡枢机稳稳地将金质十字架捧在胸前,他口中念着赞美词,每一步都像有红色的玫瑰绽放其间。可美丽枢机的眼神却有些涣散,显然心思不在这里——其实他只想回到自己有着壁炉的温暖房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他左手边的男人有着阴沉的脸,男人所经过之处,靠近他的民众瑟缩着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是宗教裁判所的主官迪斯马斯克?伯纳诺枢机,若要让罗马城的市民来议论,这位喜着黑衣的枢机更像是撒旦的臣子而不是一位圣徒。他身后的修罗?莫雷洛大法官正好相反,大法官在民间有着极好的声望。处事讲理,判案公正,他像是罗马正义的保护神。如果这不是迎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游行,恐怕会有感激涕零的平民冲过来亲吻这位法官的袍子。
      那覆盖着锦缎的马车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尔五世最珍爱的公主姬蒂斯?冯?哈布斯堡。这美丽得如同传说中人鱼的女孩从车窗里探出半点脑袋,似乎对这游行非常感兴趣。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有高大魁梧的阿鲁迪巴?亚诺克副卫队长、神圣罗马帝国极尽华丽之能事的少年骑士们,绯色眼睛的执事兼宫廷音乐家苏兰特?赛壬;青色头发的独眼少年,勇敢的航海士艾尔扎克?德?拉格诺拉斯;正在怒视友人的宫廷书记官伊奥?冯?巴登;正在被伊奥怒视的皇帝亲卫队队长拜安?冯?道尔曼。在队伍后尾押阵的异域血统少年克修拉和混在仆从队伍里的隆奈狄斯并不引人注目,而这两人身上的任务却一点也不少……
      如果说华丽程度接近恐怖的红衣主教、皇帝随从让围观的平民倒抽气,那么坐在御辇中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与骑马跟在他身后的皇帝卡尔五世两位陛下……
      已经有围观的少女禁受不住刺激昏死过去了。神太残酷,这些俊美有如天使的青年竟永远服侍着他。这叫待嫁的已婚的寡居的女人们如何是好?!……退一万步来讲,这些俊美有如天使的青年中绝大多数竟与女人绝缘而爱着男人,这让女人们的心碎了一地拾都拾不起。失态的尖叫,昏厥……场面如艾俄洛斯想像的那样混乱到了极点。
      “上帝啊。”
      “上帝啊!”造物主是何等地不公!让这世界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俊美无铸的人!
      世上竟有人能够如此相像却又如此的不同!那微笑着散布慈恩的教皇陛下,那微笑着桀骜地挥手致意的皇帝陛下!
      “……”
      “那么,这究竟是教皇替皇帝开道,还是皇帝受教皇引领?”一个围观的人忍不住问着身旁的人。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或许只有那两位当事者自己才清楚。
      这罗马,这荣耀的城,这由罗慕斯和罗慕洛斯建造起来的城,终于被卡斯托尔和波吕克丢斯踩在脚下!

      “看吧,那就是哈布斯堡家的另一个魔王。”圣彼得教堂的圣歌阻挡不了窃窃私语。队列间的贵族僧侣相互咬着耳朵,传递消息——善意或者恶意。
      “一模一样!”有人在惊异。
      “哪里一样?!”有人在质疑。
      容貌上的相同无法掩盖那气势上的不同,教宗淡然而慈悲,皇帝桀骜且不逊。即使是这样的表述,也仅仅是假象。
      凯撒?博尔吉亚露出冷笑。
      那拥有神圣罗马的男人昂藏的身躯矗立在门口,背光而立。
      十字架前,有个人在等他。
      这华丽的披风,精致的面庞都可以忽略。那圣洁的祭披,庄严的三重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这是世间独有的景象,一个灵魂分裂而成的两个躯体,并肩站在世界的中心。
      以强权名义!
      那从铜球里散发出来的烟将教堂笼罩在模糊之中,大窗格送进的阳光使模糊变成了迷雾,所有的人都晕晕乎乎。
      装圣物的匣子已经打开,四家世俗选帝侯恭立一旁。他们将作为皇家酒官、皇家元帅、皇家侍卫和皇家内侍为神圣罗马帝国新的帝王奉上皇冠、权球和宝剑。教皇身后,装着油膏的雪花石嵌金瓶静静伫立,圣水瓶子上的红宝石耀眼得如同基督的鲜血。
      充当皇家内侍的勃兰登堡边疆侯朱利安卿年仅十六岁。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因为过度紧张而一阵一阵地疼痛。冷汗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那唱诗班空灵圣洁的圣歌几乎要将他引入天堂之门。眼前的一切都散着五色的光。
      “……”手捧金杯祭器的波西米亚国王斜眼瞥了一下年轻得过头的勃兰登堡侯,经历过马克西米连一世登基的老油条处变不惊,对青葱般的朱利安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或许这份敌意来自他挽不回的年轻和求不来的卡尔五世的青睐。
      熏香弥漫中有暗流涌动。
      凯撒?博尔吉亚翡翠般的眸子有些狰狞却又不敢动弹。盯着他的人有着和卢克利齐娅相似的容颜——哦,为什么亲爱的外甥会选择站在尤里乌斯二世的队伍里?凯撒想不透,一直想不透。也许,需要找个时间,和外甥好好地谈谈?凯撒这样想着,那烟蓝色美眸终于被悄然挪位的人挡住,凯撒对面换上了一张凶残阴沉的面庞。迪斯马斯克?伯纳诺主教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一眼博尔吉亚家最负盛名的狼,在这之前迪斯马斯克虽然和这位仁兄工种相近但也不相往来。遗憾的是,这位伟大的红衣主教博尔吉亚、俊美的瓦伦蒂诺公爵将他那戴满宝石戒指的手伸进了宗教裁判所——伸进伯纳诺主教的贴身口袋。迪斯马斯克恼火得几乎想要干掉这个男人,可又不得不谨慎行事——这个男人玩弄权术毒药和男人女人的时候,伯纳诺主教还是个在西西里乡下玩泥巴的小鬼。
      阴谋、情欲、圣洁、权术在圣彼得大教堂里酿出一杯泛着血光的苦酒,即将作为基督的血,被登临宝座的皇帝饮下。
      福祸自知!
      教士们从见到这位陛下开始便咬着牙。这是何等诡异何等无矩的场景!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竟是穿着盔甲!!!那长而宽大的猩红色勇气披风缀着银色毛边,盔甲是银光发亮的,边角处闪烁着细碎繁复的凶光。
      “这真是一位简朴得令人诧异的皇帝。”一位贵妇对身旁年老的妇人窃窃私语。
      年老的妇人虽已容颜不再,但那恬静站立的姿势依然风韵美丽——犹胜当年。步入老年的瓦伦蒂诺夫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女人、凯撒和卢克利齐娅的母亲平静地望着那即将加冕的帝王,轻声道:“世人都叫他欺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真。”
      云里雾里的话令人无法解读。
      在权谋的罗马打滚几十年的女人目光平和,却暗藏锐利。银甲的帝王舍弃了有着细密开缝的华丽外套,舍弃了钉着珠宝的山羊皮鞋子,那一身盔甲,与之相称的应是他的野心。
      他的意愿,是以武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不需要谦卑,也不需要他人的看法,他甚至不需要用华服来使自己耀眼——因他自身便是太阳般的存在。

      加隆一步一步前行,铁的鞋底敲打在圣彼得冰冷的砖面上,发出声响,却又被圣歌掩盖。
      他前行,不为上帝,不为圣母,只为那站在教皇宝座前洁白的身影。
      只此足够。
      那一瞬间,加隆的眼中只剩下撒加。而撒加的眼中,也只剩下加隆。
      如果说他们的出生是一种错误,分离是一种苦痛,那现在便是饮鸩止渴之时。那爱恋与结合都是剧毒,却又上了瘾,戒不得。
      阿布罗狄平静地望着他们,他知道,自己的单恋早就如流水般远去,却还是在心底腾起一丝哀愁。
      什么东西最令人难以忘却?
      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付出。
      修罗轻轻拍了拍阿布罗狄的肩膀。
      “神啊,多给他们一些宽恕吧,因为他们爱得是那样深。”穆深沉地划了十字。为这站在世界顶端的教皇与君王,也为埋藏在他心底里的自己。沙加回过头,望了一眼穆。
      爱从来不是需要赦免的罪过。只是有些爱,会崩塌索多玛与蛾摩拉。
      那圣歌依旧缭绕。
      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将冰凉的油膏涂抹在皇帝卡尔五世的前额。冰凉的油膏接触到加隆的皮肤,引得年轻帝王轻轻蹙眉。
      撒加坏心般的微微一笑。
      加隆颇为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撒加涂抹油膏的动作轻盈而灵敏,他用自己深蓝如宝石的眼眸凝视着出于同一母腹的兄弟。冰凉的油膏被这细小的动作弄热,在加隆的前额留下滚烫的感觉。他用爱琴海颜色的眸子回望自己的兄长,手指动了动,几乎想要去触碰撒加的身体。
      站在近处的艾俄洛斯出现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眼前的熏香烟雾似乎变成了粉红色。年轻的首席枢机旋即意识到问题不在这里,他打了个寒噤,轻轻地咳嗽一声。
      那三心二意做着加冕大事的两人终于在理智与欲望的交界处拉住了缰绳。
      艾俄洛斯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首先觉察出不对劲的局外人是敏感暴躁的凯撒?博尔吉亚。他瞪着那对双生子的互动,不发一语,喉结却一直在滑动。
      别人看不清那是什么,凯撒看得清。他知道,自己看向卢克利齐娅的眼神,也是那般充满占有欲。这样思考着,凯撒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终于知道那天德里密欲言又止的原因。神圣罗马帝国伟大的卡尔五世陛下呀,您在未到罗马之时便送给我土地大礼——难道就是为了迷惑我的眼,堵住我的嘴吗?凯撒冷笑。
      洒了圣水,加冕仪式最冗长的部分也就来临了。
      唱诗班的圣歌停了。圣彼得大教堂里响起教皇深沉而带有磁性的嗓音。
      “……您必须做您臣民的父亲,必须爱他们如您自己的儿女,自己的手足*。”撒加望着加隆,从那双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如同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您必须遵从上帝的旨意,引领您的臣民。”撒加望着加隆的脸,那张与自己并无二致的脸几乎让他进入了幻觉状态。
      加隆已经能够感觉到撒加呼出的温热气息。
      “我当爱我所当爱的臣民,庇护我所当庇护的,诛杀我所当诛杀的。公正审判,统治清明。我当遵循上帝的一切旨意与定下的律令。”加隆望着撒加的眼,字句清晰。
      “我当爱上帝,顺服于传达祂意志的人;我当爱他敬他,如爱上帝本人。愿上帝保佑。”年轻的帝王再往前一步,这一刻,两个人之间,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这是加冕誓词?
      这是结婚誓词吧!
      德里密筛糠似地抖着,瞪大了眼睛。天下间竟有如此大胆的人!
      当众人感觉这样的加冕是否靠得太近时,猝不及防地,年轻的教宗向后退了一步。他像是拒绝什么诱惑般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用力睁开,伴随着小小的抽气声。
      加隆坏笑。这是对撒加涂油礼时所作所为的报答。
      撒加无可奈何。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您加冕。愿圣母保佑您,上帝赐福予您。”教宗的声音回响在大教堂里。
      捧着皇冠的博尔盖塞首席枢机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却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不得体的咒骂。我们神圣的教宗陛下将原本一长段的训导词删节了!而皇帝的誓词不仅缩水得厉害,更是大胆篡改!倘若此刻捧冠的是其他人,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了!艾俄洛斯几乎都要认为是撒加和加隆故意刁难自己,可在看过双生子的眼神后,艾俄洛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他们只是心已不在这里。
      那皇冠闪烁着金光,在无数人的目光中,妥帖地落在了丰沛的蓝发上。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将皇冠上的宝石折射出炫目的光彩。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神的光晕。它在卡尔五世的头上,神圣不可侵犯。
      艾俄洛斯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他几乎是呆立了片刻。
      沉默的世俗选帝侯们将象征武力的佩剑挂到卡尔五世陛下的腰间,将象征皇权的权杖与权球恭敬地送到他的手边。
      撒加微笑,带着骄傲。加隆微笑,带着桀骜。
      然后,撒加向前一步。加隆了然地笑了,微微低下头。
      撒加亲吻了加隆的额头。
      祝福之吻。
      或者是……
      艾俄洛斯终于反应过来。他低下头,看见那本应让皇帝跪下的软垫可怜兮兮地蜷缩在皇帝的脚边。这又篡改了!
      艾俄洛斯火大。
      那份火气在看到撒加与加隆的眼神时消弭,算了,随他们去吧。年轻的首席枢机以苍老的心态想道。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艾俄洛斯扭头看了一眼唱诗班。他们刚刚唱的曲子不是先前商议好的弥撒曲……而是……
      绝对……绝对不可原谅!
      这两个百无禁忌的人!!!
      他们将加冕,变成了结婚!!!
      年轻的枢机将手中托皇冠的盘子抠得嘎嘎响!

      公元1503年,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即位。同年,神圣罗马帝国卡尔五世加冕。【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 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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