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起源在稻香村》覺華

6、第六章

　　阿奕的平家剑法三十六式舞得很好。

　　我作梦也想不到那种五文钱一本的廉价剑谱上学来的剑法，可以被舞得如此之好，更别提舞的人还是自学的。

　　平家剑法三十六式是一套烂大街的剑法，因为动作简单，没什么花俏和高难度的动作，平民百姓很喜欢学来防身，真正自诩为武林人士的江湖侠客反而不屑学习。

　　这套烂大街的剑法出处已经不可考，最早好像是西北一家镖局练来走镖的，但据说那镖局里没半个姓平的，反而姓杨的很多。

　　我刚学剑时由于无聊，看过一次平家剑法三十六式的剑谱。在我看来，这套剑法硬伤很多，三十六式里面有十八式可以裁掉。有些剑法动作简单但是很实用，走的是扎实精悍、招招到位的路线，偏偏这套剑法不是。这套剑法很简单，但却是把练的人当笨蛋的简单，很像那种小孩儿练身体用的健康体操。

　　不过，奇就奇就在阿奕竟然有办法把这种儿童健康操剑法改良成一套精妙绝伦的好剑法。他舞的是平家剑法三十六式，偏偏又不是平家剑法三十六式。只见他动作如行云流水，招与招之间连接得圆滑纯熟，三十六式一气呵成，没有任何一剑是多余的，也没有任何一剑是有破绽的。

　　我看他舞剑，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圆。这剑，已臻化境。

　　「好！好！好！」我看阿奕舞完，忍不住拍手叫好。这完全是忘情的赞叹。

　　阿奕收起剑看我一眼。「……真的好吗？我还是头一次这样舞给人看。」

　　「好啊！真的好啊，苏兄！」我激动得也要成为他的后援会会员了。「你怎么知道要这样舞的？我看过那剑谱，那套剑法硬伤很多，绝对不是像你刚才舞的那样。你舞的有平家剑法三十六式的形，但神已经是人剑合一，到达圆融无碍的境界了。苏兄，我对你的崇拜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你真是高人啊！高人！」

　　「你别夸我夸成这样，我被你这样夸很不好意思，什么高人的……」阿奕讪讪道。「有些动作我是看改一下我比起来比较顺手就改了，毕竟我练这套剑法也练很久了。真入得了你的眼吗？」

　　「当然。我不诳你，你舞的就是一个圆。」我收起仰慕之情认真道。

　　「认识你有一年了，我头一次看你高兴成这样。」阿奕朝我笑了笑。

　　「我很喜欢看人演练剑法，看到好的就特别高兴。你不单是好，而是好到神乎其技！」

　　「如果能让你这么高兴，我以后就常舞给你看，小猫。」阿奕把剑递还给我，肯定道。

　　我拿回剑。「礼尚往来，苏兄，我也舞一套给你看吧。」语毕我「铮」一声将剑出鞘，不待他答复就一个鸽子翻身跃到后院空地上，剑花一挽舞起门里教新进弟子的基础剑法。这套剑法我闭着眼都会，小时候日也练、夜也练，因为只要一练就很欢喜。舞完，看着阿奕脸上神情，我知道我们已没有秘密。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更何况还是在很多共同兴趣上都能互相理解的知己。

　　村里通知迁村的人在傍晚前到了。迁村理由很简单，只是说村长接获急报有贼人集团要来洗劫村子，叫大家赶快把家当收拾好，重要的东西放在轻便的包袱里带一带，明日一早集体在村子口集合往另一个山头的今日镇出发。

　　我对来通知我的张四说，转告村长，我和阿奕会同容大侠一道，叫他们不必等我们了。张四听后很担忧，我再三担保我们一定会和他们在今日镇会合，张四这才皱着眉离去。

　　晚了我在收拾我的包袱时才想起：我看来是不能和我那些孩子听众说再见了。

　　人似乎是在人生要发生大事前特别容易作梦。当夜，我又梦到了他。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候，他要到京城去，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所以临别前没有仔细看他。想不到之后我再怎么想仔细看他，也没有办法了。

　　每回梦见他，醒来后，我总是记不得梦中他的容颜。这夜梦里，我拼命喊他，但他甚至连转过身来都没有。我好想好想再看见那双碧眼儿。小时候，我没看过海，但我想，他的眼睛就是大海的颜色。

　　隔日，我把配剑的鞘换成了个不起眼的鞘，整理好行囊，辰时整就到了客栈大堂。

　　一进客栈大堂，李大娘已经走了，堂中容德一行人与阿奕都准备好了在等我出发。

　　「林兄可是没睡好？怎么眼睛肿肿的？」容德笑咪咪问道。

　　「小人刚醒，眼皮重，过一会就没事了。」我答道。容德没再追问。

　　「林君，等会儿你们跟紧我们，不要走丢了。我们脚程快，你若跟不上，要说一声。」莫恒不放心道。

　　「小人斗胆问一句：各位这是要去哪呢？」我低下头，堆起满面笑。

　　「自是去找那前朝的秘宝了。」宁理笑道。「我们要赶在他人前，先下手为强！」

　　于是我们就朝稻香村后山出发。言玥手上拿了一张图，领着我们左弯右拐。她个子本就娇小，此时专注看着图低头行走，衬着一件粉色衣裳，倒很像头吃草中的小兔子了──当然，这话我是放在心里偷偷想的，不可能说出口。

　　阿奕一如既往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衣，寒着一张脸，静静走在我身旁。他问我吃早饭了没，我说没有，他就硬塞了一个李大娘特制的饭团给我。

　　言玥在后山一处瀑布前停下脚步。那瀑布我上个月才和阿奕来过，没瞧出什么异状。不得不说，这是个很漂亮的瀑布。瀑流如白练一般，朝一洼低浅的湖泊奔逝。湖中央有几块大石浮出水面，我有时候就坐在那些大石上欣赏这山光水色──等等，大石？我这才注意到不对劲。

　　我怎么会迟钝成这样！这些石头摆放的位置，不就恰好形成一头鸟的样子吗？前朝以玄乌为图腾，当年开国起义时领军的旗帜就是一头鸟。

　　言玥朝宁理使个眼色。「静知，麻烦你了。」

　　「好。」宁理不知何时变出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穿戴在身上。我正疑惑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一个飞身朝湖心跃去──好轻功！我暗叹一声。

　　但瞧宁理脚不停歇，蜻蜓点水踏水而行。水面晕开点点涟漪，宁理一个闪身跃入瀑布后。须臾后，湖里传出轰隆隆的声响，湖水如漩涡般往下卷去。

　　一个被巨石阵围绕的地宫缓缓浮现我们眼前。状如丘陵的地宫入口庄严雄伟，灰色的石门柱上刻着前朝皇室钟爱的兰草雕纹，门楣上方站了一头玄乌雕像。玄乌头向东方，象征天子乃日之所出，天之所归。

　　宁理自瀑布后方的水帘洞步出，脸上带笑。

　　「小玥，这回是我和文德赢了。你看看，我衣服可半点也没湿！」宁理朗声道。

　　「愿赌服输！」言玥一笑。「常无，回头回长安，我们要好好想想要怎么伺候他们俩那挑嘴的胃了！」

　　话声未落，言玥已迈步跨出，脚一蹬跃至先前还是湖的凹陷大坑中，踩着潮湿的地面往地宫入口前行。她背着一把对女子而言略大的长剑，虽着瑶钗粉裙，走路时却步履稳健，很有大丈夫之态。

　　我们跟着言玥步伐往前走，在地宫入口的石门前停下脚步。石门不高，约和寻常男子等身，不过外表看起来很稳固。我正在思索这门要怎么打开，站在我后方的容德就开了口：「还请让让，林兄。」他话声带笑，我赶紧退到一旁。

　　「你们都先往后退几步，这地宫闷太久，刚开时难免有些秽气。」容德站在石门旁，扫视我们一圈道。

　　阿奕抓着我衣领，也不问我一声就把我往后拉走。言玥等人跟着朝后一退。容德将手放在石门沿上，看似轻轻一推，那厚重的石版就给他朝旁硬生生推开。这内力之浑厚，以他的年纪来讲确实是匪夷所思，姓容的果然做什么事都很有天分。我不由得暗叹道。纵使转念一想，现在和我作伴的似乎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换我领路吧，小玥。」容德燃起火折子道。言玥点点头，将手上地图递给他。

　　我们一行人随容德鱼贯步入地宫狭小的入口通道。莫恒走在最后头，替我们关上石门。门一关，四下一片黑，只剩下众人手里火折子的微弱光芒。我在黑暗中的视物能力其实很好，但还是要拿着火折子装一下。

　　容德走在前头，我们默默在长长的石阶上行进，摇曳的火光照亮两旁石壁上的铭刻经文。前朝皇室奉道为国教，崇尚三清玄学，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人不会吟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们身旁石壁上刻的正是道德经。说起这道德经，我小时候也是背诵得很愉快。

　　当今圣上一家虽然信佛，对其他宗教基本上还是很宽容的，没有打压，只除了三十年前那一件……不，那可能不算宗教打压吧，是政治问题。我微微苦笑。就信仰来讲，我是个佛教徒，可是道家却是我自幼浸淫的东西，很熟的。

　　「这地宫毕竟不是陵寝，机关不多，不过大家还是要小心。」容德沉声道。

　　石阶已走到了尽头。我们回到平地，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东西北三个漆黑甬道，漫长且深不见底。容德手里有地图，知道怎么走，转身一个箭步就朝东走去。我方向感没有很好，跟着他绕来绕去，绕一会我就忘了原路怎么走了。

　　这地宫不是陵寝，但还是有机关。有时候走没几步，容德不走了，丢一块石子过去，前方石壁立刻箭雨齐射，我们就知道那是机关。或者说有时容德忽然止步，用剑往身前石地轻轻叩一下，地随即砰一声往下直落，我们也知道那是机关。总之，包罗万象的机关，有着容德领路，通通化险为夷。

　　遗憾的是，事情要是那么顺利，那这就不是一个武侠故事了。

　　就在我们通过第一百零一个机关（我真有数），穿过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石室，来到一扇乍看之下很平常的石门前，容德停下了脚步。

　　「林兄，过来看看。」容德望着那扇门右面的墙道。我不疑有他，凑上前去。

　　「你看这里画着头小麻雀和小燕子，是不是和你之前说的故事一样？真是有趣。」容德望着我调笑道。

　　我一呆，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装傻。「殿下，这不是普通的小麻雀小燕子，这是──」我那句「前朝太子最爱的花鸟图样」尚未说出口，脚便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突起的石版。

　　瞬间，地面晃动，我站不稳脚步，整个人往后仰。我视线内的容德脸色一变，急忙伸出手来抓我。下一秒，轰隆隆一声，响亮无比，地板就这样凭空飞坠，我俩也就这样倒霉悲剧地笔直向下掉落。

　　「小猫！」头顶石板再度闭拢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