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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节 ...

  •   第七节
      耶律莫才很快明白了秦慕归最后那一句话的含义。
      知府衙门被捐助掉的火炕被褥还没有置办齐,他们整日里粗茶淡饭的知府大人深更半夜披着床单去厨房里亲自下厨,一个失手烧了整个厨房。那夜百姓们望着知府衙门熊熊火光,心想这知府大人把过冬用品都让了出来,只能烧火取暖,不禁无限感佩,泣涕如雨。
      第二日整个知府衙门的伙食都和秦慕归一般变成了青菜馒头。正逢百姓们送来一条“爱民如子”的匾额,一见此情此景,不由得长吁短叹,又在匾额下加了一行字,是曰:“勤俭持家”。
      秦慕归撑着病体,乐呵呵地出来收了匾额,一边和大家一起啃着馒头,一边时不时地拿眼瞟着临时搭出来的新厨房。闪闪发亮跃跃欲试的目光吓得知府衙门上下胆战心惊,当即排了值班表站在新厨房门口轮流守夜,以防知府大人又一个不小心,烧得连青菜馒头都飞了。只是厨房守卫战打了一个晚上,秦慕归却连个影子也没露一下,倒是守夜的因为更深露重通通染上了风寒,知府衙门一片咳嗽声,此起彼伏无比动听。
      秦慕归歪在床上一口口喝着耶律莫才送来的药,笑得无比老实童叟无欺。
      知府衙门就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诡异氛围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前、知府大人张秋同的生辰。
      后花园中冬月皎洁,干燥无云,风清天高。
      葡萄美酒夜光杯,张秋同坐在首位,觥筹交错间风光依旧豪情万丈。虽是酷寒,腊梅盛放,幽香拂面。张秋同已喝得有几分醉,此时嗅到梅香,心神恍惚,只觉得永清县虽然苦寒,自己坐镇此处,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自在!胸怀激荡,张秋同一摔酒杯,高声呼道:“来来来,大家喝,去他娘的新知府!”
      这一声下来,底下顿时欢腾一片,却忽然像是有谁拧紧了水龙头,呼声渐小,以致鸦雀无声。
      张秋同心里疑惑,抬眼处,只见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青色的影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清楚些,那柳眉凤目,不是秦慕归又是哪个?
      他的生辰本来瞒着秦慕归没有请他,这才敢放肆开口,这一下瞧见,张秋同一个激灵,酒也醒了。本来应将首位赶紧让出去,只是话已说了,左右是个大逆不道,张秋同索性动也不动,冷冷地瞅着这位新知府。
      秦慕归也不介意,轻轻巧巧送了个台阶:“既是张掌书生辰,自然是寿星最大,礼节什么的免了也罢。”随便找了右边下位坐下。自己添了碗筷,斟上酒,举杯向张秋同道:“慕归知道得突然,也未来得及购置什么礼物,先敬掌书一杯,权当赔罪。”
      他自称慕归而非本官,已是客气至极,给足了张秋同面子。张秋同却不肯买账,哼道:“‘赔罪’一说愧不敢当。这酒既然要喝,总得行个酒令什么的才好。我等都是粗人,吟诗对对太过风雅,不如接个词语玩玩。听闻大人有状元之才,想必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好?”
      他这一说,分明是要秦慕归以一人之力对在座众人。下首的程知会暗道要僵。这接词语看似简单,可好汉也架不住人多。莫说秦慕归不是状元,就算是当朝第一才子龙图学士柳怀生只怕也应付不来。程知会正要打几句圆场,却听到秦慕归饶有兴味地笑道:“有趣。”
      柳眉斜飞,朱唇微扬,秦慕归放下酒杯,一双凤目看牢了张秋同。后者恨恨地咬牙开口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秦慕归受宠若惊地抚了抚自己脸颊,低头接道:“中人之姿。”
      一个门丁赶忙接道:“姿势。”
      张秋同抢道:“势不两立。”
      秦慕归微叹一声,轻敲桌面:“利令智昏。”
      张秋同骂道:“昏庸无能。”
      秦慕归笑眯眯地答:“能人所不能。”
      这一句并不算是词语了,张秋同正待反驳,秦慕归唇边的笑意忽然更深,自己更改道:“能人。”
      有人接道:“人才。”
      秦慕归回道:“才人。”
      “人家。”
      “家人。”
      “人情。”
      “情人。”
      眼看掉进秦慕归设下的循环里,张秋同沉了一张脸,接道:“人人。”
      秦慕归莞尔一笑,道:“人微言轻。”
      “轻车熟路。”
      “路……”秦慕归邪邪一笑,“人。”
      “你……”张秋同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秦慕归敛了笑容,起身正色道:“张掌书。万事起于人者多,归于人者也多。人祸、人情、人怨,莫不始于人;家人、国人、天下人,无不终于人。如此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官替你说明白么?”
      他今夜诸多忍让,此刻语意藏锋,忽然显出官家威严,正气凛然掷地有声,众人皆是一怔。只听得秦慕归又道:“本官一月前巡城因何坠水?张秋同,你道本官当真不知?辽马剽悍,体态均匀,色泽浑然,你以为本官不识马么?你身为朝廷命官,私藏辽马,莫不是想要通敌叛国?”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坐实,是要诛灭九族的!张秋同冷汗淋漓,翻身跪倒:“下官绝无通敌叛国之意!下官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秦慕归冷笑道:“只是想让此马驮着本官跑回辽营,借辽人之手给你我‘势不两立’之仇一个了断?”
      张秋同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慕归目露哀戚,低头猛咳一阵。深夜寂寂,咳嗽声撕心裂肺,惊得树上小鸟扑棱而起。
      秦慕归扶住桌角,大口揣了几口气。明月照得他脸色一片青白。
      “张秋同,你挟私报复,本官无话可说。但你可曾想过,若本官当真丧命辽人之手,一时之间,你一无知府印信,二无朝廷授职,莫非你要自立为王?”
      “下官不敢!”
      “你若不敢永清便成无主之地任人宰割!”秦慕归怒喝,“你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为何处?为一己之权,置百姓安危为何处?”秦慕归又是一阵咳嗽,哀道:“张秋同啊张秋同,皇上恐你有谋逆之心命我前来,我还在圣驾面前诸多辩解,如今……你真是让本官失望透顶!”
      纤长的手一指座上众人:“你们也是。挖空心思对本官百般刁难之时,怎不见在百姓身上多分一丝精神?西街新添人丁可有登记?东街盗匪频出可有蛛丝马迹?身为百姓父母官,莫非你们对自家子女也是如此不闻不问?”
      一席话说得人人汗颜无语,内心翻滚后悔不迭。
      夜已深,凉风习习,秦慕归颓然坐下,轻轻慨叹道:“你们怨我,恨我,无非怪我鸠占鹊巢,令你们随降一级。可是,你们就只想着在这贫瘠之地荒废一世,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了么?本朝有约,外官凡三年政绩卓越或有军功者,可调京师任职。本官临行之前,曾与人有约,三年内必返京城。你们为何不协力齐心,与本官一同努力?就算不出永清,本官走后,这职位不还是你们的?”
      说到最后,秦慕归已是疲惫至极,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去思量吧……本官寒屋冷灶、重病缠身,何苦与你们费这番口舌……”自嘲一笑,蹒跚着向前屋挪了两步。
      跪在地上的张秋同爬了几步,一把扯住秦慕归衣摆:“大人!下官知错!下官这就为大人添火炕!大人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秦慕归身形顿了顿,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萧瑟。他张口道:
      “北方苦寒,晚上辗转难眠,本官的暖炉没有带够……”
      程知会“扑通”跪下:“下官为大人置办!”
      “房间灰尘积了多日,本官体弱,难得打扫……”
      “下官打扫!”
      “床帐该修修了。”
      “修!”
      “青菜萝卜本官实在吃不惯……”
      “换!”
      “还要酒……”
      “成!”
      “最好是三十年陈酿。”
      “下官遵命!”
      “江南小吃也不知道哪里有卖,本官怀念得紧……”
      “下官这就去找!”
      “本官的狐裘上次落水时被冲跑了。”
      “买!”
      “快过年了,新衣裳也得做几件。”
      “是!”
      “指甲油好像用完了……”
      “下官……”
      众人的眼睛齐齐盯住秦慕归的纤葱手指。秦慕归讪笑了两声,缩回狼爪,又道:“冬季长夜漫漫,若有美人相伴……”一回首瞧见众人怪异的目光,忙不迭地吞回后半句话,摸了摸面皮,道:“本官是说,烦请各位好好管束自家女眷,莫要再往本官那里跑了……”
      留下一地人面面相觑,秦慕归回前屋的一路上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子落入一个宽大结实的怀抱中。身后人声闷闷,显然好戏看了多时,憋笑憋得有些无力。
      “大人每日吃我的药,伤寒早好的差不多了。三分的病硬给装出十分,居然没有咳死你?大人演技愈发娴熟。”
      “非也非也。”秦慕归转头,一双眸子波光粼粼,“在下一向……都是很认真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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