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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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冬天，华山异常寒冷。十五岁的我在后山的雪窝里捡到一个昏迷过去的少年。我看看刚打好的一捆木柴，再看看冻得面色发青的他，还是决定放弃木柴背他下山。
可那时的我年少体弱，背着他走路不稳，再加上雪天路滑，脚一滑跌进一个陡峭的的山崖下面。凭着一股执念不想把他也摔下去，却最后拽着他的手一起跌下。再次醒来时发现是被师父救回纯阳的，我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除了轻微冻伤和脚踝扭伤没有大碍。师父说在山崖下发现我们两个的时候，我的头磕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上，他躺在我的身边，我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掰都掰不开。
他比我醒得早，从门口一瘸一拐地挪进来，清晨的阳光从门口猛然涌进，映得他只剩一个被金色光辉包裹的模糊轮廓。他挪到我的床前，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粥，喂我吃下。那碗粥极甜，想必是放了蜜。我才看见他有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温温软软的目光，却坚毅非常。
“你怎么会冻晕在纯阳的后山上？”我问。
他羞赧一笑：“听说冬天的华山上，长了非常好的雪莲。”
之后想来，为了一味药材便能只身爬上苦寒的雪山的他，这般偏执和坚持，长大之后又会做出多傻的事情来。
受了伤后我的头开始经常发痛，不分昼夜，痛起来就无法入睡，茶饭不进。观中的郎中看了都摇头，说脑子里生了血块，自己才疏学浅，不敢贸然医治。他向师父请示，说我是为了救他而受伤，他会承担起治好我的责任，请师父准许他带我回万花谷。
对，他是万花谷弟子。
于是那年开春，我被他带领着踏上了前往万花谷的路。那是我真正地第一次踏上万花谷，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春天。桃花灼灼绽放，日光温柔，万物更新，身旁的少年面容沉稳而安静，笑起来却明亮狡黠。他向我说起，其实他并不算是万花的正传弟子。
他的正传师父多年云游四海，并不经常回到谷内，他孤身一人拜师晚，甚至只在拜师仪式上见过师父一次。他入门派以来的所有武学与医术，全是拜他的大师兄，也是他的小师父所教授。他的小师父当时正名动武林，却不是为着什么光彩的因由。
“那是为着什么？”我问。
他笑了，沉重却云淡风轻：“他叫裴元。”
只一个名字，我心下便已经明晓八成。名动江湖的万花谷药王首徒裴元，被江湖中人称为“活人不医”，医术高绝，武艺又精湛，本是前途无量的江湖新秀。可当他与一个男人相恋的消息不胫而走的时候，武林上下一时议论纷纷，都道他伤风败俗，使师门受辱。
他的恋人名叫洛风，是纯阳静虚大弟子。我的师兄。
“恋情败露，又因师尊谢云流叛逃纯阳，洛师兄因此被纯阳弟子孤立唾弃，他愧对师门，去年便离了纯阳，那……他们……现在怎样？”我期期艾艾地追问道。
“洛道长虽离了师门，却不肯回到小师父身边，他不希望小师父因为他毁了大好前程。”他叼了一枚树叶，说得平平淡淡，可我却听出他言语中极力掩饰的遗憾：“初冬的时候听说纯阳在寇岛的宫本神武遗迹发现了谢云流的踪迹，小师父受纯阳五子之邀前去见证，竟意外地发现了洛道长也在场。带他回万花的时候，他为了救谢云流被紫虚祁进误伤，已经时日无多了。”
竟是……这样的结局么。
“雪莲是一味好药，却只能稍微地延长他的生命，我想替小师父采些回去，他忙着照顾洛道长，分不开身。”
那时我还太年少，不懂那种情感后的悲凄，只觉得遗憾，从头到尾的遗憾。恨不得自己掌控了时光，可以将这一页翻回过去，让他们重新来过。然而，又翻回到哪一页？是洛师兄出走之前，还是根本就，让这两人不曾相遇？
不曾相遇，就不必相识相知。他们都将成长成江湖的后起之秀，为武林，为大唐的安定而殚精竭虑，披荆斩棘，成为一代大侠，赢得千万人景仰和尊敬。倘若他们一开始便得知结局，还会不会后悔相遇？
年少的我如此想着，忽而觉得脑中剧痛，浑身无力，颓然跪倒在地，颤抖着用出满冷汗的手抓住他的衣摆求助。
“顾涯！顾涯！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去见小师父！”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他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无限放大。一双极温暖的手抵在我的太阳穴上，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过来，忽然生出一份安心。
……
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天边点缀着几颗淡淡的星子，云雾仿佛仙子腰间的轻罗，在夜空中寂寂漂浮。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灯火如豆，映出床边少年昏昏欲睡的面容。我只稍稍动了动手臂，他便一下子清醒过来，难藏眼中喜色：“你醒了？头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小师父已替你施过针，你不要动，我去请他过来替你看脉。”说罢起身，跑出门去。不一会，房门打开，他跟在一位男子身后走进来。
我终于见到裴元，药王首徒，洛师兄的恋人，他的小师父。身材玉立的男子，生了温雅清俊的容颜，本是风度翩翩佳公子，此时却形容憔悴，带着睡眠不足的疲倦，目中生出难以掩饰的隐忧。我忙起身欲拜，却被他拦住：“小道长带病之躯不必拘礼。”面色和蔼语气温和，转身却严厉异常地对着身后站着的少年喝道：“跪下！”
转换如此之快，我和他俱惊，他愣了愣，像是明白了什么，乖乖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地看着裴元替我诊脉。及肩乌发披散，有一缕挡在他眼前，透过那缕发丝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怒气变成疑惑，从疑惑变成恍然，从恍然变成严峻，从严峻渐渐变成深不可测的沉重。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并没有叙说我的病情，而是对身后跪着的少年冷声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拜师时背过的医经？”
“弟子记得。”
“医者何能？”
“救死扶伤。”
“可知师兄为何让你跪下？”
“……是。我不该擅自出谷上华山采药，连累顾道长为我受伤。”他果决地回答，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我听了忙求情道：“也怨我走路不小心，才滑下山崖……”
“不，是我无知鲁莽，小师父你尽可以惩罚我！”他恳切地祈求。“请你救救他小师父，你一定可以的小师父！”
裴元背手站在窗边，凝视夜空，忽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俩许久，才又回过头去，无可奈何地轻叹：“小道长之伤处过于不确定，以裴某之力，要治愈也只有三成把握。”
他怔住，把逡巡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了这消息不知是喜是悲，思虑良久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只是看着他跪在地上焦急的面容发愣，直到把他看得毛了，才要发作，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裴先生，请问……洛师兄的状况如何了？”
话音落，裴元猛然回过头来，意料不及地看着我，目光凌厉如刀，又看看跪在地上的他，两道好看的眉毛拧成一处。“生死由命。裴某必穷毕生之力救他，却不能违抗天命。他的情况非常不好，只能靠我每日输给他的真气活命，哪日裴某真气耗尽……”
天边那寂寥的星光，许还比他面上的神色更温润些？
我曾听观天的仙师说过，地面上看到的星子相差不过几厘，实际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彼此发出的光辉，都感受不到丝毫，更不必说相互依赖与取暖。它们在天上，会感到寒冷的吧。
“——事已至此，裴某不惧天下人耻笑。洛风已为他人为江湖奔波太久，以后必须留在裴某身边。”
可毕竟，他们都曾在某一时刻，将寂寥的光辉倒映在同一颗眼眸里。
“……小师父……？”
“起来吧……你们记住，裴某救得了你们一时，但救不了你们一世。如有一日要做选择，务必扪心自问，这条路是不是走到满目荒荑亦不会后悔。”
倘若你我死后都变成天边的星辰，宁愿焚身浴火，只为能够发出温暖你的光亮。
……
大概是裴元自谦，又或许是上天眷顾，我幸运地成为了三成中的一员，身体渐渐康复。我一直留在万花谷，每日施针吃药，与他在一处生活。很久很久未再被头痛折磨之后，我望着谷内欣欣绽放的花朵，突然想起离开纯阳已有些时日了。师父他们必会记挂我。
向他辞行的时候，适逢他采药归来，因攀爬山崖红润的脸颊，气息都尚未平复，听了我的话微微吃了一惊，却马上理解地表示认同。我忽然心生不舍，看了他半晌，他也就那么看了我半晌，直到我感到脸上发热，尴尬地转身想要走出房间。却听见他在身后叫我：“顾涯！”
我回过头去，他不自在地挠挠头，为难地道：“小师父罚我一年不能出谷……不过，我会向他请求允许我送你到入谷处……”
我走出房间，鬼使神差地想要再看他一眼。从窗格中悄悄望进去，见那一身墨衣的少年仍立在房间中央，表情落寞。良久忽然拿出一支毛笔，正是我见他平日里随身携带的那支，又取过刻刀，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刻了一阵，才又收起。
最后将左手大拇指含进嘴里，似是不小心被刀划出了血。
十指连心。我觉得痛。
又过三日，拜别了裴元，他送我到入谷处，再往前就是长安，转道纯阳。相顾无话，他期期艾艾地开口：“一路顺风。”将一样东西放入我的手里。我低头一看，正是他平日佩戴之笔，抚摸笔杆细细的纹路，只见上面刻着四个隽秀小字：天涯相随。心下仓皇，只道：“来年今日，再来万花看望你。”
走出很远很远，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他仍站在原地小小的墨色身影，表情模糊仿佛一阵轻飘飘的风，来去不留痕迹。我忽然想起似乎还从未正正经经地唤过他的姓名，此刻张开嘴，却如同吞了浆糊，如鲠在喉，无法将那简简单单的二字叫出口。
“华……”
华天……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