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空中撒盐可比拟 ...
-
“堂主大人，坛主大人召见。”
“我知道了。”
正在批阅公文的沈梦搁下笔，合上正在看的一份公文站起来，顺手就把刚刚批阅完的带出去。
“小翎，麻烦你把这些分出去，黑色封的归档，蓝色封下发。”
“是，大人。”唐小翎行了礼，接过公文就匆匆离开。
“小翎……”沈梦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上嘴直接去了后花园见影。
都说沈梦从那件事之后彻底成了另一个人，说话的人一定没见过那件事前后的唐小翎。一个冲动热血的活宝蜕变为人称“小司空”的浩气盟正杀堂风令帅，除了击杀恶人之时的狂暴，彻底找不出当年的影子。那件事之后他很长时间内都完全对外界漠然，除了师父和任务别无他物，等心境渐渐平复，却发现他已经彻底认不出面具之下那个人，就是当年的唐小翎。
“参见大人。”
“免礼，”面具遮住了面颊，影的声音却显得有些许疲惫，甚至没有等沈梦一礼行完。
“谢大人，”沈梦依旧行完礼才起身：“敢问大人召见，有何吩咐？”
影仔细审视眼前真实年龄其实还很年轻的七秀弟子，站得笔直，从容，理智，清冷肃杀，任务完成从来都是完美，已经交给他的正杀堂事务也是井井有条。
这些年，不说正隐堂，光他亲自派去恶人谷的卧底就已数不胜数。许多人，为了复仇、为了大义、为了某些交换条件，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去了那个比酷寒的昆仑还要残酷的地方。大多数已经是没有羁绊的死士，但是总有些人，明明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却义无反顾的离开。如果当年医名天下的云手沈梦没有站在今天这个位置，以一身重修后纯粹冰寒内力的正杀堂主身份站在他的面前，他会不会意识到，那些人背负着不能言明的任务不告而别，即使再无怨无悔，对留下来的人，也绝非全无伤害。
对了，沈梦最得力的下属是谁，唐门唐小翎，怀智伯祖父门下，他的无数堂弟之一。他是为什么加入浩气盟来着？是跟杜涯吵了一架？似乎也是为了当年那件事情。呵……有些事情，真是惊人的巧合。
少年子弟江湖老，影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老了。
沈梦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天旋影虽然一贯沉默寡言，但也从不会叫来下属却许久都没有吩咐。
已至冬日，饶是地处南国，衡岳北麓也已然寒风萧瑟。这时，天空中星星点点开始飘落雪花。初初不过零星几点，顷刻便纷纷扬扬。片刻之间，影的发际肩头已经染上霜色。
“沈梦。”浩气盟的情报大总管猛地回神，看着漫天风雪中面色冷然的正杀堂主，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
“是，大人。”
“报告可完成？”
“属下失职，仅有草案。大人如需，属下立刻具文。”沈梦笔直的身体更加紧绷。
“不急。这段时日你之作为有目共睹。正隐堂主视事不便，堂中庶务，按例，也归于你。”一个月功夫，能把人员复杂的正杀堂打理得条理分明，想必胸中自有丘壑，那些事，便看你能不能看出了。
“是。”
“三日内，务必完成，七星例会，随我出席。”
“是。”
正隐堂的诸般庶务，其实与正杀堂也没有太多不同，任务分派，人员升迁，功过赏罚，物资补给，开销账目，总不外乎那些。只是由于任务性质比正杀堂组织更严密隐蔽些，情报与汇总更加繁复庞杂罢了。
浩气盟七坛十二堂，每一堂年终都需要出具汇总报告，依各堂分管的事务各有不同。而每位坛主辖下两堂的事务往往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譬如正杀正隐两堂，其实任务便常有交叉，往往正隐堂不便解决的事务需要正杀堂出面解决，而正杀堂的任务也需要正隐堂的情报。若说他负责的正杀堂报告需包括当年击杀的恶人、裁决的叛徒、处置的恶徒等等事宜，正隐堂报告，便是要总结当年的重要情报并有一定的判读。
揉了揉额头，刚刚是最后一份情报了。情报的总结已经打稿，现在，只剩下修正与誊写了。拨了拨有些黯淡的油灯，狼毫蘸满了松烟，却突然凝固了。
正隐堂主易位，不，易位之前，恶人谷传来的情报就有了变化。更详尽，甚至能包括一些人的武艺甚至身体状况的细节；也更没有死角，似乎传来情报的不是高层中任意一员；更有针对性，仿佛浩气盟需要什么情报就得到什么方向的情报。是新的阴谋？还是……沈梦突然想起巴陵桃丘面见正隐堂主之后几乎微不可觉的蓝色磷粉，还有坛主对恶人谷某弟子莫名的关注。
窗外，不知何处树枝在狂风刷喇作响。
“这可真是……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沈梦咬牙切齿。上好湖笔的断茬生生刺入指心。
除开正月，每月十五，七星例会。
尤其是腊月十五例会，几乎便是当年总结，自然格外郑重。
然而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几乎每一位堂主身边都跟着一名年轻堂主副堂主。
“许久不见，萧兄。”
“好久不见，沈兄。”一身锁甲红袍的正道堂副堂主拱了拱手。
“沈大哥。”萧冷正待说什么，却被身边穆玄英兴奋的声音打断，“许久不见，可要一起去南屏酒肆坐坐。”他想要跑过来，脚下一滑险些摔跤。
“穆小弟见谅。”沈梦几不可觉微微皱眉，拱了拱手道：“会议将始，总不好让盟主和几位坛主久等。”
萧冷在穆玄英身后嘴唇微动，依稀是明教的字样。
沈梦微微点头，目不斜视与其他堂主打着招呼进了正气厅。看来盟主终于意识到了：浩气盟的盟主，是也只能是出自天策。
天枢谢渊上首，七星端坐，各堂堂主依次侍立。天枢坛正道堂副堂主萧冷，天权坛正宽堂副堂主裴琪，天玑坛正智堂副堂主戴谋，天旋坛正杀堂堂主沈梦，摇光坛正义堂堂主秋梦歌，玉衡坛雪刀堂堂主柳残阳，没有一位超过三十。
扫视座下，谢渊心中已然有数，毕竟他带来萧冷也是同样原因。除了开阳可人年轻，其他几位坛主年岁最少的也已近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也是时候了。
按照惯例应当各位坛主做总结，这一次便由堂主们代为宣读报告。这一下，便是小半个时辰方告结束。往日里，盟主就会宣布解散，铜钟六响宣告浩气盟一年的活动结束，大家便可以收拾行囊回各自门派、家中过年，直到来年二月十五例会前再次聚集。可这一次，铜钟声却迟迟未响。
简单总结几句后，谢渊清清嗓子：“明教陆教主，前几日派人送来一封书信。明教打算重归中原武林。”
几位年轻堂主面面相觑，浩气七星却知道，正题到了。
谢渊继续：“光明寺事件之后，明教退出中原武林，倒非作恶，盖因明教属于波斯胡教，不为中土之故。如今明教忝为回鹘国教，有回鹘使者说项，圣人观明教多年来仰慕中华汲取我朝经义，已允诺重立大云光明寺。明教将重归，便书信于浩气。此事，你们怎么看？”
张轾辕接口：“既然如此，明教重归势在必行，既然来了，我们接着便是。若从我浩气之令，如其他门派那般加入也未尝不可。米丽古丽号称被明教所弃，终究也被陆教主抚育多年，最后也是明教左护法相救才得以遁入恶人谷。总不能把明教彻底推到恶人谷那边去。”
谢渊点头，目光着重扫过座下某人：“不错，我知道各位门中或与明教颇有恩怨。门派内务浩气素不干涉，但万一私人恩怨碍了浩气大局，也莫怪我谢渊不留情面！”
玉衡司空仲平冷冷道：“若不为恶，自然懒得理他。”
“也好，桎辕兄，各派交往诸事历来归你所掌，明教既然是诸派之一，此事也归你主持。谢某出自天策，回信也仰仗桎辕兄了。”
“喏。”
铜钟六响中，正气厅大门缓缓打开。漫天的风雪瞬间涌入。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影的肩头。
浩气七星停住了。
影一拆开讯息就脸色大变，他把情报交给谢渊，谢渊看过情报：“此事务必查实。你亲自带人。”
“沈梦。收拾行李，跟我出发——让你的同门带个口信，你回不了七秀过年了。”
“是。”
当年谢门赏雪，推崇“未若柳絮因风起”，以为“空中撒盐可比拟”不够贴切，然而北国的雪，的的确确便是如同空中撒盐。细细的雪粒和着凌冽的风扑面而来，打得面颊生疼。
越往北，雪粒越发凝结，到了龙门峡谷，那已经不能算是雪，而足可称作冰雹了。
策马狂奔的影突然停马，险些让身后的沈梦撞上：“大人，您……”
“浩气为恶人谷而设，盟主却常需亲往此处剿杀叛军，你可知原因？”
“龙门离长安太近，尤其蓄有骑兵，若不剿除，恐怕为祸京畿。但此地又太近边关，天策府卫若动，恐怕有心人挑动西北诸族。”还有西北藩镇。甚至这些叛军屡屡死而复生就是因为西北藩镇。沈梦吞下了后半句：“可浩气盟多为江湖子弟，不如军中令行禁止，或可持剑诛灭一二叛将，却绝非真正军队之敌。盟主在天策府也为一将，正道正决两堂也是天策弟子居多。天策名为江湖门派，始终还是府军。”
“知道就好。”影一夹马腹，素月重新跑起来。沈梦一催照夜白吃力跟上，无视了远方的马贼。
他认识这条路，不进城，直接走鸣沙山过银沙石林，前面就是玉门关。就算大雪掩埋了狂沙，方向始终朝着西北。再往前，就是昆仑。
那是恶人谷的方向。
沈梦默默运起冰心诀心法。虽然昆仑寒气早已再不能影响他，但曾经的记忆却突然鲜活，让人骨子里发寒。
“朝廷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大盗就设立专门机构对付一个不在中土的江湖势力。”进入昆仑，影的话突然就多起来：“有些门派对于浩气盟其实并不以为然，却还是派了弟子。”比如明教。
“维护浩然正气，本就是我辈应为。正就是正，既然浩气真正是维护江湖正道，又何必介意浩气有朝廷扶植？”若朝纲混乱民不聊生，玄宗一道旨意绝不会得到几位掌门重视，那样的朝廷，没有江湖人会去理会，也没有必要理会。如唐门那样的，甚至还会试试能否重演炀帝无道，晋阳李阀代之故事。
“你倒想得开。”
“就算有朝廷之名，如神策，当年镇守南疆，天下敬重，则天皇后荐拔方能与天策并立，而今不行正道，谁看得起？范阳节度使辖下狼牙军，可有正道趋之若鹜？藏剑山庄如今，可还派给神策剑帖么，可曾派过剑帖与狼牙军统领？”沈梦微带一丝嘲讽。
靠近长乐坊的时候，沈梦看着依旧策马前行的影有些疑惑：“大人，就这么继续往前？”
影略带嘲讽：“平衡嘛，则天皇后以神策平衡天策，柳公子叛逃，血影龙王所作所为也天下皆知，咱们这位圣上，也就……呵呵。始终，敌对是不假，可都是大唐人，都对叛军、对南诏同仇敌忾。我们先去浩气营地。”感到沈梦的僵硬，他又补充一句：“总是有些人，并非为恶，只是无处可去只能入谷。或者只是求个自在或是纯粹觉得浩气盟假仁假义。各地官员，若除恶无能，倒也推崇这地方。”
沈梦勉强笑笑：“有人约束那些人不出来生事，有个目标叫他们始终对着，总比让他们直接流窜天下的好。”
果然，他沈梦此生只合在浩气。理解与接受是两回事，那些权谋，不是看不透，只是做不到。
最痛恨昆仑寒雪的浩气盟正杀堂主，突然宁可昆仑的风雪再凌冽一些。
穿过长乐坊的麻木人群，转向东侧孙永恒镇守的昆仑大营。
正仁堂风令帅已经在大营门口等着了。“参见天璇大人。见过正杀堂主。”
“不必多礼，消息可至？”影不耐烦得挥手，又恢复了一贯得作风。
“回大人，那边尚未有消息。”孙永恒的目光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影一侧看了一眼，触电般收回。他怎么忘记了，正杀堂主也是出了名的寒气四溢。
突然影就动了，一掠而起直扑半空，霎那踪迹全无。对面突然就是黝黑的弩箭连珠般射来，被寒气四溢的双剑原路激射而回。
“孙令帅，请回营地守住炮车。”沈梦丢下一句暗香掠影直追而上。就算有些默契，甚至那弩箭上也不过迷药，可敌对阵营谁知道会趁机做什么。
不出数里地，逆风的飞溅积雪已经表明了影与对手交战的范围。看不到两人的踪迹，原地只余一台不断发射弩箭的机关。
持剑戒备，却不敢轻易插手。高手相搏，最忌讳胡乱插手，妨碍自己人还是小事，稍不留意可能遇到两面夹击。沈梦在漫天风雪中仔细辨认着任何不属于自然本身的波动，突然就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即使不灭烟支走附近的恶人也不该是这样，这里已经靠近昆仑冰原中心的冰湖，不可能连冰鱼的跳动声也没有！
冰心诀突然就给出警兆，挥剑打开淬毒飞刀，来不及锁定目标，急速后跳闪过新一波攻击，扬手一个减速的剑主天地迎向来人。冰心诀加成昆仑本身的酷寒成功冻结了对手的第一波冲击。身后影与恶人谷不灭烟的战圈突然就静谧下来。
一个邪气肆意的唐门弟子落地，手中弩箭对准了来人：“不是我的人。”
影依然隐匿在暗中不发一言。沈梦与那人越交手越心惊，狼牙死士！心念电转，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影要亲自出动。恶人谷只是个西域的江湖势力，可要是联系上了藩镇势力，那安禄山帐下何止多出一群武林高手！
“小七秀，让开！”烟传音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只能悻悻然对空地喊着：“喂！让你手下让让。”
收到影的传音，沈梦直接右跳逼开。狼牙死士欲要跟进，已经被凭空一箭牢牢钉死在地。空地上这时方才现出影的身形。
烟没好气的看向影：“这真不是我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这个人，在昆仑很久了。我能通过打斗的痕迹从昆仑大营追踪而来，受过训练的死士更可以。何况这里适合打斗的也只有冰湖北方。其他地方不是有阵营人马、地鼠门宵小便是野兽干扰。此人到位尚在我之前。”沈梦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面无表情回报着搜身结果：“这次应当是临时起意。痕迹太明显。那把飞刀目标是大人与烟的战圈。另外，他的明面身份应当是恶人谷七阶精英。”
影挑了挑眉毛，得到了烟的怒视：“你信他不信我么？”
影嘲讽一笑：“信你？沈梦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正杀堂主，你呢？”
烟突然声音就变了：“你……你还在记恨这个？！”
影懒得理他，转头问沈梦：“还看出来什么？”
沈梦把搜出来的狼牙血匕、恶人谷冰血大营令牌，淬毒的飞刀还有一根竹管一一展示：“只有这些，找不到门派兵刃。手茧说明应该很擅长用长兵刃。观其体型，此人修习硬气功多年。”
影拎起那根竹管看了看：“用来吹石灰的。算了，你能确认是天策弟子么？”
沈梦皱眉：“属下无能。无法彻底判定。”
“算了，把头带回去给萧冷认认。”影叹了口气：“亏得带你出来，如果那把飞刀打中了，不管是谁麻烦都不会小。”他抓过那块令牌甩给烟：“谁的人？”
烟仔细检查着令牌：“看编号是康雪烛收的人，不过你也知道收人基本是挂名，没人会在昆仑呆满一个月的，也不好说谁的人，我回去查清了告诉你。我说，真不是我干的。影，你明知道我对你——”
影的身体突然就融在了漫天的雪里。只留下余音渺渺：“沈梦，此事你负责，务必查清。”
“喂！——听着，沈梦是吧，你回你们浩气的营地去，我让五毒教古蔺找你，你肯定见过画像。”不灭烟的身影随之消逝风中。
年轻的正杀堂主莫名地想笑，笑着笑着却觉得眼眶一热。突然就想起那年李太玄离开后萧冷来七秀看自己时的沉默；想起戴谋曾经看着藏剑山庄的方向微笑着说他只能是浩气；想起唐小翎从来不和任何一个五毒弟子合作。
那一年，曲云师叔撕碎了那幅“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字，哭着说：“下雪明明就像撒盐！就只是撒盐！”然后收拾包袱去了一个再也看不到雪的地方。
沈梦伸手去接落下的雪，团成一粒一粒的，化成水也扎得手心刺疼：“真的，明明就是更像盐。哪有一点像柳絮？”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空中撒盐可比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