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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紫石宫中三日烟熏火燎,宫人端进端出的药汤药渣将整个寝殿染遍了沉沉涩涩的苦味。这三日里,皇帝来看过她数次,洛瑕也间或醒来过几次,并没有一次能正好看到皇帝,却在闻到这样的药味后,再一次沉睡过去。她连续不断的陷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醒来时梦到过什么,她都不再能记清,只依稀记得彼处舞榭歌台,红粉繁华,衣香鬓影,有人独倚高楼,她轻声唤了回眸,相见之间惊鸿风流,换得一笑相酬,而转瞬间,又有人骑了东风白马,斜倚桥头,十丈红尘里,略过了满楼的摇招红袖不入他眼,独独见她一人,经岁千秋。
      梦醒时,她躺在紫石宫中自己的寝殿,睁眼所见的床帏顶帐绣满了连绵的花枝图,华贵富丽,然而多少失却了后宫妃嫔的持重。她一朵一朵的数过去,想要再次回到梦中,凝神之间却发现这些花枝美则美矣,却是——有花无果。洛瑕皱了眉,蜷起的指甲嵌进掌心,她吸了一口气,唤道:“琼瑶,服侍我更衣。”
      琼瑶闻声进来,手中还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汁,她口中一阵泛苦,挥挥手让撤了,听琼瑶道:“小主睡了许多天,可教奴婢们担心坏了。现下小主觉得如何?可大好了?”
      “自然是大好了。琼瑶,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小主,是辰时正。”
      她便笑:“我进宫多日,还未向摄六宫事的赵姬娘娘请过安罢?我方才想起此事,觉得实在是不合礼数。今日我去向她赔个罪,也见一见后宫各位娘娘小主。”
      琼瑶放下药汤,一臂服侍她更衣,一臂道:“小主怎么忽然想起向赵姬娘娘请安?”
      “我寝殿中的摆设是谁安排的?”
      “小主的紫石宫,是由大小姐一力布置,轮到寝殿时,听闻皇上和赵姬娘娘也曾着意添置。”
      洛瑕放下拭脸的巾帕,由着伺候梳妆的侍女为她绾发描眉。她将一对棠花小钗在鬓边比了比,对琼瑶道:“想来赵姬娘娘心急了,以致做了没用的事,不过,便是她做任何事,我这做婢妾的,还是当对她见回礼。咱们自个周全着礼数,旁的人也不好在这一样上挑了咱们的刺去,琼瑶姐姐,你说是不是?”
      琼瑶一怔,略有勉强的笑道:“小主说的是。奴婢这便去着人为小主顺轿。”
      洛瑕将棠花小钗簪在髻上,嘱咐宫女选件清雅些的衣服换上,这样出了门去。

      洛瑕其实还不大坐得惯宫里的软轿,人被架在半空里,上下不得,委实不大舒服。只是没旁的法子,她的位份,还不到能够坐得鸾车的品级。
      轿子一路一颠一颠,到达赵姬的含福宫时,已是巳时三刻。赵姬宫里的大太监何全已候在门口,见她下了轿,打了个千儿笑道:“这位可是新晋的洛采女?奴才何全,跟小主请安了。”
      话是如此,他却连膝盖都不带弯一弯,精瘦的脸上堆满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眼神锐利的像是能刺穿人。能养出这样的奴才,赵姬是何等人,洛瑕也大约可想而知。
      比之她的紫石宫,赵姬的含福宫又是另一番富丽。且不论金雕玉砌,雕梁画栋,仅一眼望去令人目不暇接的金玉辉煌比比皆是。正殿正中的夺珠鼎是花朝国进贡之物,神州天下只此一座,西侧的嵌玉琉璃屏是由一整块古法琉璃精雕细琢而成,火熔煅造,是即便在南朝天都也难得一见的奇珍。除此种种名物宝器,不胜枚举。
      这含福宫的主人赵姬,虽已年届三十四五,望之却如三十许人,依然丰容靓饰,身着较庄重的正红稍亮一色的宝红色宫装,倚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她身材略丰满,生一双吊梢眉丹凤眼,说不出的凌厉飞扬。裙袂曳地,金线绣遍朵朵娇艳花簇,松挽着翻荷髻,发间斜插的一支金凤缕翼步摇最为亮眼,明金色珠穗的每一束都缀了一颗小指指节大小的南珠。她两手十指留了寸许长水葱样的指甲,染了同衣裙一色的蔻丹,戴着镂金牡丹护甲。如今尚在从二品姬位,就已显出高高在上之态,也不知是她心气过人,还是不敛锋芒。
      此时前来晨昏定省的各宫妃嫔早已散去,赵姬漫无表情靠在上座,把玩着手中一把杨妃扑蝶的团扇。洛瑕跪下身去:
      “婢妾紫石宫正七品采女洛氏,参见赵姬娘娘,给娘娘请安。”
      赵姬听得她请安,眼光只一斜,冷冷道:“起来罢。”
      洛瑕仿佛没有发现她声音里的冷漠与轻蔑,依言起了身,规规矩矩立在那里。
      “本宫听闻长春宫盈嫔是你本家表姐?”
      赵姬也不赐座,洛瑕身姿端整,眼角微含:“娘娘明智,盈嫔小主正是婢妾远房表姐。”
      赵姬搁下团扇,瞄了她一眼:“紫石宫住得还惯?”
      “承蒙娘娘记挂,紫石宫富丽堂皇,婢妾身份卑微,恐消受不起。”
      赵姬冷笑一声:“皇上赐你的地方,本宫和你表姐还受不起,这样到了你手里,是你的福气,不好好珍重着,还说这些劳什子的场面话做什么?以为本宫不知道么,你同盈嫔那些狐媚手段,惑的皇上沉迷的这样,盈嫔也罢了,你倒是还胜她一筹,连紫石宫这块风水宝地都弄得到手。初初进宫便是这样的声势浩大,同盈嫔使一招声东击西,给本宫乃至整个后宫个措手不及,真真是道行不浅!”
      她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出,洛瑕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样的意气用事,如何能保她自己在真正的后宫之主的位子上,坐稳到现在?她也想过赵姬或许是凌厉跋扈之人,却不曾想她竟这样不懂收敛。
      “娘娘教诲,婢妾只得恭听。不过娘娘方才说什么声东击西,婢妾却并不知情。盈嫔小主是同婢妾有些亲缘,可婢妾入宫之后,还未曾拜见。娘娘口中婢妾的罪过,若当真是婢妾所做,可为何婢妾自己却并不知情呢?婢妾晓得娘娘摄六宫诸事,通达明断,必定会知晓婢妾的清白。”语罢,竟扑通一声径直跪下。
      见她惶恐心虚一般跪倒在地,赵姬嗤笑一声道:“本宫还道洛采女口舌多伶俐,原来也不过是个只会说嘴的。入宫前你盈嫔表姐不曾知会过你么?含福宫同她一向不对盘,你进了宫,可要多多绕开了走。”
      洛瑕待她说完,静默一瞬,就地三叩首抬起头来,倏地嫣然一笑。赵姬挑高了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傻了么?”
      她含着三分笑意,上扬的眼尾如弯月,虽仍是跪着,身姿却如亭亭荷枝:“婢妾这三叩首,是因后头婢妾或许会于言语之上冒犯娘娘,是以事先向娘娘赔罪,求娘娘莫降罪婢妾。方才娘娘所言,有几处婢妾要辩。盈嫔表姐与婢妾同为妃嫔侍奉皇上,自应当投其所好,讨皇上的欢心,并非娘娘所说的狐媚惑主,是为一。娘娘说盈嫔表姐与婢妾声东击西,搅了后宫的清净,婢妾却以为,盈嫔表姐入宫时日不长,婢妾更是新晋的宫嫔,后宫里有些言语也实属平常,娘娘这样论调,便实在是小题大作,是为二。娘娘还说了,要盈嫔表姐同婢妾见着含福宫绕开了走,这可委实是教婢妾费解。上至皇后娘娘和娘娘您、下至盈嫔表姐甚至婢妾,皆是伺候皇上的妃嫔,在这后宫里都是自家姐妹,既是自家姐妹,又何来不对盘要绕道走一说?娘娘这样说,莫不是太过生疏了些?是为三。再者……皇上赐了紫石宫给婢妾居住,实是为娘娘考虑啊!”
      洛瑕唇边笑意深了些,又道:“紫石宫位于宁波塘之上,寒气重些,娘娘不比婢妾年轻,身子骨强健,不怕那些个寒邪之气侵体。婢妾的紫石宫,看着虽华丽些,可离群索居,实在寂寞,也亏得婢妾年轻气盛,才不致孤枕难眠,若换做了娘娘,恐不掌灯是不能安寝的呢!”
      她话里话外不忘带刺,赵姬面上颜色一青一白,胸口不住起伏,听她说到最后,几乎要摔了手中的团扇:“你……真真是好样的!”想是气得不轻。
      洛瑕从袖囊中取出丝帕,按了按唇角的胭脂,红英耳坠子上的玛瑙珠沙沙的颤,她轻笑道:“娘娘过誉,还要多亏盈嫔表姐从前教得好!”
      赵姬愤然将团扇一甩,也不让她跪安,扭头便走。
      洛瑕缓缓收了笑容,依着礼数叩首:“婢妾告退,恭送赵姬娘娘。”
      她从地上拾起裂成两半的扇柄,回过头对琼瑶道:“这样好的一把扇子,赵姬娘娘却就这样毁了,委实是可惜了。赵姬娘娘不觉着可惜,我却是看不下去的。琼瑶,不如我们带回宫去,好生修整。杨妃扑蝶,香容羞花,真是好寓意。”

      回去时又是何全将她们送到宫门口,临上轿时,他恭恭敬敬的一福身:“奴才恭送洛娘子,洛娘子好走!”
      洛瑕回过头来:“娘子?”
      来时还一幅暗里倨傲态度的何全,此时却似别有深意一般:“洛小主有所不知,因着小主前些日子一直不醒,今日一早,皇上已知会娘娘,晋了小主为从七品娘子了。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洛瑕似是并未深思,旋即从善如流笑道:“多谢公公告知。我看时候不早,公公还是快回去侍奉赵姬娘娘左右罢,莫怠慢了娘娘。”说罢转身上轿。

      行至秋爽苑,洛瑕下了轿,遣走抬轿的内监和侍奉的宫女,只留琼瑶在身边伺候,说是要四处走走。
      “小主以为何全是什么意思?”
      “他平日跟在赵姬身边,就算再跋扈,也不至拿这等事开玩笑。”
      琼瑶道:“这是自然。奴婢只是觉得,何全前后态度判若两人,或许他同赵姬娘娘……并非是寻常的主仆关系。”
      “你也觉得他背后另事其主?”
      “奴婢不敢妄加猜测。”
      原本元周于神州大地地处偏北,入秋易凉,常有霜降,枫树生得颜色极好,都城的红枫更是一绝,而宫中又以秋爽苑的枫树为最佳。此时寒露方过,霜降未至,枫树红得正好。洛瑕转眼往一旁去看,那颜色红沁如血,娇艳欲滴,若再得清霜以映衬,当更是鲜妍夺目。
      “……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重重枫叶掩映中的花木轩榭里遥遥传来吟诗之声,能听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她念完,又有个男子声音道:“杜樊川这《山行》于歌咏枫树上,很是寻常了。”
      洛瑕亦是摇了摇头,这诗虽也不是不好,只是能脱口而出的人太多,纵能流芳井水之处,却如那下里巴人,全然失了曲高和者寡的诗词雅意。
      那女子不服气的哼一声道:“那十三表哥你倒是说出一个不同寻常的来,给芳菁开开眼!”
      洛瑕还未说话,琼瑶已低声道:“里头的小姐想是左相祝公明的千金祝芳菁,小主若不愿,此时也不必同她照面。”
      洛瑕扶住琼瑶的手:“我也并没打算同这样的千金小姐有所牵扯。况且你可听见了,她方才唤了一声‘十三表哥’。这宫里头,当得起她一声表哥,又同十三有关之人,你想想,还能是谁?”她拢了拢衣襟,返身回去,“我们走罢,可莫要扰了丞相千金的月圆花好。只待我嘴快,说完这一句便好。”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她扬声念完,轩榭里忽地静了,祝芳菁的声音毫无顾忌的打破了秋爽苑里的清净:“外面是谁?!”
      轩榭的门推开时,洛瑕和琼瑶已走得远了,她并没回头,因此没能看到走出来的一男一女,若是没她这一句煞了风景的诗,也曾应是何等的天造地设。

      祝芳菁没有找到念诗之人,气得一跺脚,回过头又瞬间换上一副如花笑靥,甜甜挽住了身边年轻男子:“十三表哥,可能已经走了,我们回去罢?”
      被挽住的年轻男子一袭千草灰银色深衣,袖口和斜襟处墨金的丝线勾勒出云翔疏落的图案,腰佩一枚团龙形状色泽深沉如翠墨的翡石。黑发束起,以一顶雕蓝白玉缕金冠定住。身形颀长,笔挺俊俏如玉树芝兰,修眉朗目,清隽之极。
      他于四下里随意环视,似是并未在意方才出言打断之人去向何方,回头对祝芳菁道:“回去罢。”
      二人一同回到房中时,房中的另几个少年便纷纷凑上前来:“寻着外头说话的人了?听着声音是很年轻的样子,怎不请进来说句话?”
      祝芳菁一咬牙:“那人逃得快极了,我同十三表哥循着声出去,早就不见了人影,哪里还寻得回来?”
      问话的蓝衣少年哧的笑出声来:“哪里的宫婢能有这样的学问?可别是哪个同你结了仇的世家小姐罢?”
      “哪里的世家小姐进宫来能瞒得过本小姐的耳目?都城里谁会不知道,本小姐乃是相府千金、六皇子的亲表妹。在本小姐眼皮底下,谁还胆敢翻了天去?!”
      她这样的张扬霸道,周围的少年皇子们却只是笑,也足见祝芳菁身份尊贵。
      “芳菁,你可是忘了,父皇前几日新纳了个更衣,到今早上听说已晋了娘子。她年方十五,也不是一般的年轻了。”
      东首圈椅上坐着个看起来较之房中其余人要成熟些的锦袍男子,笑得温文儒雅,尽管还是在秋意并未深重的天气里,却已握上了一只紫铜雕五瓣梅手炉。他话音落地,其中一个绿衣少年忽地一击掌:“是了!她似乎是长春宫盈嫔的远房表妹,现下十五岁,倒是比十三哥还要年轻五岁呢!”
      银色深衣的年轻男子一挑眉:“元颐,并非是她年纪轻我五岁,而是,长你一岁。”
      他话甫一出口,绿衣少年的脸霎时变得和他衣衫同一个颜色:“十三哥,这……我不过是想说,那位洛娘子这样轻的年纪,我等若见了她的面,还是得要施礼唤她一声母妃,也委实是恁折腾人了……你却又这样针对我,是做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瞥了锦袍男子一眼,回过眼淡然道:“一年前盈嫔入宫时,亦是年方十六岁,我等,却还不是非得唤她一声母妃。六哥,你道如何?”
      锦袍男子摇了摇头:“十三弟,你莫要考我定力。”
      周围人皆听这对话听得一头雾水,而始作俑者的二人相视,忽地笑出声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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