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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此后数日内,皇帝都未曾踏足紫石宫。洛瑕几乎日日可从金公公处听闻“前朝政务繁忙,皇上日理万机,很是劳累,今日恐不能来陪小主了……”一类说法,而她正苦思不留痕迹就能避过侍寝的长久之计,皇帝不来,她正好落得清闲,是而也并没在意。
      此间各宫妃嫔都陆陆续续着人送来了各自打赏。皇后宫中送来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这样的大小,却是轻易佩不上身的。洛瑕见了,虽心里喜欢,却也只得道:“好生收着罢,明日我亲自去向皇后谢恩。”此外各种赏赐不胜枚举。
      她一眼瞧见珠玉堆里的一柄如意,通体为琉璃雕琢而成,流光溢彩,虽不若寻常如意一般大,却玉致可爱。手柄处镶嵌了大小错落的白玉髓,触手生凉,握在掌中便有一股沁凉之意涓涓流入心底,令人即便是在盛暑之日亦可肌体生寒。
      “这如意是谁送来的?”
      琼琚正整理书案,抬头答道:“是大小姐差人送来给小主的。”
      慕心绮。又是她。
      白玉髓质纯细腻,略无杂色,更有滋润驻容养气延年等功用,而如意本用来安枕,可宁心静气,兼有琉璃坚韧,有祛病怡神之效。这柄如意材质上好,光泽圆润,想是常被人执在手中把玩,大约也是慕心绮的爱物。可如今她这样轻易将此物转手送给她,实非她多疑,只是她不得不猜测,慕心绮作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洛瑕一回头,见琼琚怀抱一沓卷纸正匆匆忙忙往外走,便叫住了她:“琼琚,你去哪里?”
      琼琚脚下一滞,慌张回头,紧张道:“方才收拾书卷,见有些废纸,便拿出去扔了。”
      洛瑕放下手中的如意,向她扬了扬眉:“你怎晓得是废纸,且拿来与我看看。”
      琼琚咬一咬牙,迟疑着走过来,将纸卷呈上。洛瑕展开一看,本应是色泽洁白的湖宣,却不知为何四处染上了泛黄的污色,触手干涩,全然失了湖宣本来的细腻触感。她便没说什么,将纸卷递还给了琼琚。琼琚这才仿若松了一口气般,几乎是夺过纸卷告退了。
      洛瑕冷眼瞧着,却并不说话。

      片刻之后琼瑶带了一行人进来,说是内务府送来伺候洒扫茶水的宫女内监,请小主过一过目。洛瑕一眼望去,只见众人都低垂着头,不大看得清模样。其中却有一个宫女,看来不过豆蔻年华,飞快地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然后生怕被人发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去。那一眼间,洛瑕只觉她眼神灵动跳脱,在一群死气沉沉的宫人面前尤其的夺人眼球。这样的孩子……却进来了这样一个吃人的地方,不过还好,她只是个宫女,只要不至太过特别,按宫里的规矩,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可以出宫嫁人的。如此,她至少比普通的妃子幸运的多。
      而她,归期又是何时?慕晟说三年后的辛卯,可是她真的有把握做那倾国的祸水,搅得元周天下大乱?她真的有把握能保护自己在三年的深宫倾轧里全身而退?就算这些她都做到了,可是,三年后的辛卯,天象之变是否可信?这些她全然不知。若三年后她没能回去,要再等到下一个辛卯之年,岂非要白白守过轮回一甲子,彼时红颜化枯骨,青丝成白发,就算是回到彼世,她错过了时间,还能做什么?
      洛瑕心中烦乱,没心思再细细审视面前的宫女内监,只摆了摆手吩咐琼瑶好好管教,算罢了此事。

      几日后皇帝派金公公传话来,道是几日没来看她,心中愧疚,自觉辜负仙子厚爱,将她晋为正八品采女,算是补偿她也安慰自己。从八品更衣至正八品采女,半阶之差而已,不过她进宫不出七八日,还未侍寝便得晋升,不得不说是宠眷隆重。此外还获金银珠宝赏赐等等,不必赘述。
      自她入宫开始,便有宫里头的教习嬷嬷日日前来同她讲授宫中规矩。因着她进位采女,今日便提到了后妃晋封的规矩。
      元周后宫妃嫔自皇后之下,还有皇贵妃之位,不论品级,形同副后,如今空悬。皇贵妃之下,设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以贵妃为最尊,从一品夫人两人,正二品妃四人,从二品姬、昭仪、昭媛、昭容、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共十人,正三品贵嫔六人,以上为各宫主位,可称“主子娘娘”。贵嫔以下,又设从三品婕妤,正四品容华,从四品充仪、充媛、充容共三人,正五品嫔,从五品贵人、良媛、良娣、小仪、小媛、小容,正六品常在,从六品才人、美人,正七品选侍,从七品娘子,正八品采女,从八品更衣,婕妤以下,只能称“小主”,居于各宫偏殿馆阁之中。
      照神州诸国祖制,当选秀女入宫皆封采女,初侍寝晋封选侍,再晋封则不限位份。宫女进位妃嫔,始于更衣之位,侍寝后晋封娘子,再进位则可自至正六品常在起逐级晋封。洛瑕听得头痛,往常两个时辰的教习,今日才不过听了一半,便教嬷嬷退下了,自己和衣就寝。
      梦里想起往事,近四月之前,她在自家楼道里遇见个白衣女子,风姿绰约,曼妙窈窕,她对她说:“妩卿,色事天下。”一个月后,她在野营时再次见到她。彼时女子一笑间风云色变,她和所有人全然不能反抗,星轨倒转,河水逆流,天地相接之处,是她带他们片刻间到达的彼方。
      ……她在慕府客房里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了慕晟。
      一燕海上来,一燕高堂息。一朝相逢遇,仍然旧相识。她同慕晟的初相见,虽无金风玉露,却是一眼便相知如故。然而她与慕晟——意外的是——却并不曾真正交心。她为归去,离开和她被一起带来这里的同学,来到慕府别院,成为即将被慕晟送进宫里的——“礼物”,或者说,工具。
      她从没后悔过。
      这样一个午后,洛瑕想起慕心绮,慕晟最敬佩的亲姐,慕府中人最钦服仰慕的大小姐,元周后宫里最得宠的盈嫔小主,是她入得宫来,要去相助之人,亦是她入宫至今,都未曾一睹真容的女子。
      其实慕府中本有她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着长春色裙衫,同色轻纱覆面,虽看不清五官,却依稀辨认得出同慕晟的相似之处。她容颜婉约,漫然生姿,或是用笔之人技艺传神,教人只觉她翩然若仙之雅,而无肉骨凡胎之俗,不见真容却可想象其风流袅娜,艳色倾绝。
      她摊开自己双手,两月间指甲长了好些,映着透过窗棂西斜进来的日光去看,泛着微微的透明。这双手,四个月前还是指甲平齐,握着中性笔或者是2B考试铅笔奋力疾书,生怕因为放过一分一秒就丢失一分两分的成绩,然而不过四月之后,就已经养出了诗经中硕人一般的凝脂柔荑,十指尖尖,不沾半滴阳春水,只须做那闺阁风雅的抚琴吟诗之事……这样的高门闺秀、婉媚后妃,是她今后应该成为的那样的女子。
      ——如慕心绮。
      洛瑕撑着绣了鸳鸯戏水纹样的圆枕坐起身来,金线纹路贴在掌心,其实并不硌人。她凑过眼去细细看那图案,倒是零零散散织成一双鸳鸯并头的花样,还有丝线映射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本也不是不爱这样的富丽的。在从前,她也是尤其喜欢这样古意盎然的物事。到了这里,特别是进宫之后,这样的精致玩意流水样的往她宫里送,她见得多了,也不再那么回回都惊叹。倒也并不是她厌烦了不喜欢了,只不过,送她这些东西的皇帝,是个让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恶心的糟老头子,东西虽然是喜欢着留下了,可再精致,到了她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分外好看的死物而已了——这点上,其实她同那些闺阁里娇憨天真的少女并没什么不同,即便她现在自己想来,也会自觉自己的可笑。
      这一日下午是尤其的清闲,皇帝没来,后宫里大多数妃嫔对她都是嗤之以鼻的,她的紫石宫又在水上,凉气重些,妃嫔们大多已不年轻,为防着染病,也不大会有人到她这里——无论是谄媚、寻衅或是别的什么。她静静的倚着圆枕靠了会,觉着已不再困倦,便索性起了身,走出寝殿外的小花园里。
      慕府里她带进宫来的丫鬟琼玖正带着新来的宫女莳花。慕府的三个家生丫鬟中,琼瑶年纪最长,有十七八岁,人也稳重圆滑,琼琚十五岁,十分的利落直爽,对慕府,特别是慕心绮忠心耿耿,剩一个琼玖,才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还小,稚气未脱。若说慕晟点了琼瑶给她是为助她,琼琚是为监视她,但为何要选琼玖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却不得而知。琼玖原本正忙,一抬头见到琼琚正从花园角门边回来,忽然飞快的扭头四下望了望,紧接着放下手中的活计便向琼琚处走去。
      洛瑕看过一眼,却不言语,抬手唤来琼瑶。
      “小主找奴婢何事?”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琼瑶看向角门处一红一黄两道身影:“琼瑶,你说,她们两个是在说什么呢?”
      琼瑶扫过一眼,目光未有片刻停留,毫不迟疑道:“奴婢只知专心侍奉好小主,旁的事,奴婢无意去管。”
      “是无意去管,还是被知会了不必去管,你自己心里明白。你们都是慕府里出来的,谁是你们心里真正认定的主子,你们比我更清楚。故而不论你们做出什么,只别将你们自己做坏了的事牵扯上我,我便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记住这些,我同你们之间也可相安无事。”
      她整了整袖口流云花纹,目光在低语说完又迅速分开来的琼琚和琼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琼瑶微低的脸容上,声线里蕴出一丝笑:“琼瑶,你也觉得这样尚好,是不是?”
      蓝衣的侍婢沉默半晌,忽然毫无征兆地跪下:“小主这样提点奴婢,奴婢若是还不识相,便实在是蠢到极点。请小主放心,琼琚和琼玖那里,奴婢也会知会她们。小主宽仁,奴婢等不会不懂事,丢了小主的人。”
      洛瑕微倾了身,伸手扶住她的肩:“在这深宫里,丢不丢人有什么好计较,能活得下来,就已经要烧香拜佛了。我一个人在这宫里,除却大小姐,便真真是孤立无援。你们同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站在一条船上,撇开主仆身份不谈,还应当互相扶持,不然还等不得出去,便将命送在这里,岂非不值?琼瑶,我知你聪明,一点即透,话已至此,我也不必多说,日后,还盼你们对我多提点。”
      她说罢,竟双手并在身侧,深深福了一礼。琼瑶大惊,一把扶住她,止不住的在地上磕头:“小主言重!小主言重!小主行这样的大礼,奴婢受不起!”
      洛瑕拦住她,柔柔一笑:“琼瑶,你长我两岁,今后我还要仰赖你,不如,唤你一声姐姐可好?”
      琼瑶面上一愣,当即又磕了一个头:“小主千金之躯,来日是要青云直上的,奴婢身如蒲草,承蒙小主错爱,当不起小主这一声姐姐啊!”
      洛瑕摇头:“我也晓得人前尊卑不分不合礼数,故而我便只在私底下这样叫你,姐姐你说可好?”
      她言辞恳切,琼瑶推却不得,只得沉默着又磕下几个头。

      因下午睡过一回,入夜后,洛瑕反倒再睡不着,便披衣起了身,正要推门,却听门外廊下有人交谈。
      “……你可真是好样的,这么快便弃了公子和大小姐,另效了新主!”
      这声音尖锐,像是琼琚。
      洛瑕停了手上动作,静静听着。
      “你以为她是傻的?你同大小姐那些来往,她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回答之人是琼瑶,听声音亦失了素日持重,尽管刻意压低,却还是听得出语气急促的上扬。
      “哼,她不傻,是啊,不然公子怎么会选她?可那又如何?大小姐运筹帷幄,宠冠六宫,哪里还需要这么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怪人相助?!公子也太低估大小姐了!”
      “公子要她进宫,除却相助大小姐,另一重用意,便是要在不得已之时,将她推到明面上去,做大小姐的替死鬼。大小姐是公子唯一的亲姐,公子怎么会弃下大小姐同他一道肩负的慕府兴衰荣辱于不顾,一味去走一步无用之棋?”琼瑶言辞恳切,又道,“琼琚,你记着,公子要我们跟她进宫,是辅佐于她,不论是为公子还是大小姐,我等都非得做到不可。”
      琼琚再没接话,二人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洛瑕攥紧袖摆的手指慢慢松开,这才发现,她掌心早已浸湿了一层冷汗。
      就算琼琚行事鲁莽,可是以琼瑶的谨慎,这样的谈话,怎么会恰恰在她寝殿之外说出?她不信琼瑶会蠢的这样,那就一定是故意要她听到。可是,这样的事,她早便晓得。她自己是慕晟手中的一枚棋子,什么相助那布局之人,都不过谎言,必要时候,她就是要代替慕心绮献出一切的那一个。可还有人要这样处心积虑的迂回告诉她,那人是谁?不会是慕晟,这样于他没有任何意义。那么,是慕心绮?可她这样做,又能是为了什么?
      入宫近十日,她终于感受到这寂寂深宫的寒冷。
      多少家族的荣辱系在这里的无数女子身上,而这里的女子,有几人能像是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帅,又有几人,不过是将帅手中随时可以送命的卒子?若说慕心绮是布局落子的控制者,那么她手中有多少枚棋子?这其中,是不是也有她一个?答案早已自琼瑶琼琚之口说出,她是。或许不知什么时候,慕心绮的策略,就成了弃卒保帅,而她自己,就立刻要作为被弃之不顾的卒子,将身以献,来替她这肩负慕家荣辱的布局人去送死。
      这是慕晟给她安排的命。
      洛瑕打了个寒战。她想逃,快点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在秋夜寒凉的风雾里推开了殿门,跌跌撞撞的跨过了门楹,连槛上的红漆被她磕掉了一块都毫无所知,只想一心向外跑去。
      这是个会葬送一个女子一生一世的地方,无论红颜白骨、美人画皮,她们或许都已经司空见惯。面对面是如花的笑靥,背过身去,却可能是蛇蝎露出獠牙咝咝吐信。这样的难处,她受不起。
      回过神来时,她已是孑然一身站在永巷的冷风中。透骨的寒意从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进心底,她四下里望望,只见空无一人,而她心里一阵沁凉,如同潮水般攫取住她的心脏。洛瑕捂住胸口,低低地,呜咽出声。
      不过是她一个人的茫然无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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