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番外一·今宵谁肯远相随 ...

  •   一路策马狂奔,行出都城地界十余里时便迎面遇上十余名大约是与大军走散了的京畿营叛兵。耽搁了几炷香的时辰,这几名叛兵虽只是散兵游勇,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气魄,将他带来的一支十人的小型卫队拼得七零八落。到最后总算突出重围时,除却他自己与身后一名一直紧紧跟在他身旁、吓得不敢出声的小卒身上还算完好,其余人有的被砍倒了马腿不能再行,有的自己身上便挨了好些刀子,鲜血流得那副模样教他这锦绣绮罗堆里长大的天家皇子看了,眉头亦不由皱了一皱。
      急行军中,伤者自然是会拖后腿的。他淡淡几句吩咐了他们不必跟来了,便带着剩下的那名畏手畏脚的小卒径自拨转马头上了路。
      潼阳关一去三百里,此番为保行路安全,又是绕了远路避开赵雄的叛军,只是一去,恐也得一日光景,更遑论来回。他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额角,一别几日,芳菁可也会偶尔念起自己么?
      十五皇子元颉,母淑媛严氏,封显王。生性顽劣,不学无术,好游山玩水斗鸡走狗,平生一大恨便是读书作文章。幼时上书房的学士教通读研习的“圣贤书”里,他唯只读了《诗经》《国风》。学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母妃亦少不了要叱责他。年少的元颉嬉笑着浑不在意道:“来日我能学会讨心爱的女子开心便足够了,旁的自有我那些好兄弟们去争去抢,姑且轮不上我。我又何必费那样大的力气去学这些用不上的,到头来反教人家忌惮,说不好还要白白地送上自己一条性命。”
      母妃瞠目结舌,转过身去背地里因他这番不求上进的言论流了多少恨铁不成钢的泪,元颉不是不晓得。而父皇……自这桩事一出,父皇便不再过问他的功课了,算是彻底将他放弃。元颉乐得清闲,与贵戚门阀里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们交游甚好,将那一份游戏人间的纨绔气质学了个十足十,花言巧语哄骗女儿家芳心的技艺愈发得炉火纯青,可谁想后来……
      后来,他如愿娶到了祝芳菁,可自大婚的那一夜起,她便在哭。他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没了落处。生平头一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十五皇子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时黔驴技穷。青梅竹马十八年,他惯着她十八年,除却她血脉相连的亲表哥,六皇兄元颢,便是她素来倾心、又一直将他放在心上的十三皇兄元颀,怕是也不如他最晓得她的性子。
      她看重的不是功名身份,不过是但求一心相许之人罢了。他没法左右她的倾心,但是也想着要为她赢回点什么来。朝政之事并非他力所能及,若是能将都城被围的消息顺利传到潼阳关十三皇兄处,也算是立了大功罢。只是不知芳菁晓得了,可会开心么?
      他其实还存了另外一重私心。芳菁是最怕一个人的,这短暂几日离别,她心里若能对他有一分一毫的牵念挂心……也算是不枉了他切切向妩贵妃求来这一趟差事,劳这一趟心力罢。
      人说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都城之中的显王妃此刻,可曾有在想着他么?
      “……啊——元颉——”
      那一声熟悉的呼唤令元颉心下一惊,回过了头去……

      祝芳菁死命抓着缰绳,脑海里拼命回忆着骑射师父交给自己骑快马的要领。奈何她出门向来都是乘车乘轿,便是她自小再与一众皇子们玩在一处,终究也是高门贵阀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小姐,骑马这样的事,平日里当作游乐,玩上一两回也便罢了,自然是不可能勤加练习的。这一刻所有的技巧都抵不过身体在持续颠簸中向下坠去的本能,这一身勉强合适的军甲那样沉重,她整张脸几乎都被埋在了盔帽下的阴影里,极力抬起的视线无论如何都分辩不清前方元颉的身影。她总算跟着他到了这里,连方才那样对于她来说根本是终生不得一见的厮杀都险险避过了,怎么能在此时此刻因坠马而功亏一篑?
      一下没能控制得住,她下意识唤出他的名字:
      “——元颉——”
      他忙勒马回身,也不晓得是不是看出了是她,一手扯过了那匹刹不住蹄的马身上的缰绳,一手将她自摇摇欲坠的境地中一把捞起。方才她将将滑坠,疾驰颠簸中左膝狠狠磕在马镫上,实实在在痛得她几欲落泪。他竟然住了马,将那大小并不合适的盔帽摘了去,她一张狼狈之极的面容在他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芳菁?你为何会在这里?”
      她眼中一瞬间带了泪意:“元颉,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你明明晓得皇城被叛军所围,若是……若是一旦宫门被攻破……你难道忍心眼睁睁看着我被贼人所辱?”
      元颉一怔:“我去往潼阳关向十三哥求援,又不是游山玩水,亦是一路险阻,怎么能带上你与我一同涉险?”
      她泣声摇头:“我不管。我好容易跟着你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我!”
      “芳菁……此番我是要去见十三哥,我却是怕见了他……你便会……”
      一番犹豫,他终究将这话说出了口。
      数年来芳菁倾心的是谁,他看在眼中,明在心里。若非十三哥与妩贵妃定情,依着芳菁的身份与那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势头,要想嫁为靖王妃,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他这位岳丈大人位高权重,便是十三皇兄如今好歹算是手中握有潼阳关驻兵,无实权在手,也不定能不能看上眼。更何况他不过一介游戏人间的富贵闲散皇子,天晓得在这位左相大人眼中,又是否做得自家东床?若非他得了妩贵妃相助……这抱得美人归的手段并不算光彩,元颉终究还是怕她对十三哥不能忘情。新婚那一夜由着她哭,委实也是他自己当真没了法子。
      “十三表哥?他早同妩贵妃海誓山盟,我又有什么法子?妩贵妃自己说是晓得她与十三表哥不能,可她眼中分分明明地写着不愿放下,这话又哪里能信?我……”话音未落,她眼中目色却分明地变了一变,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了。耳畔箭簇可察的锐意携裹着疾风的去势擦着发丝掠过,两匹骏马一时间皆受了惊,蹄下一刨,不待座上主人发令便茫然无措地原地打了几个转儿,祝芳菁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惨白,还不待元颉反应,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只泛着冷冷寒光的羽箭没入了他的后背。
      他强忍着后背传来的疼痛竭力勒住缰绳,回过头去,眼前几名叛兵正是方才那十余名京畿营走散的散兵游勇中的几人,趁着身上伤势不重追上来,也不知是为拦他还是为劫财。总之眼下的不怀好意地与他与祝芳菁对峙打量着。
      若只他一人,拼死一番,要脱身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再加上一个芳菁……她一个千金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骑术不精,要逃恐也逃不远。况且不论她是否愿意,她终究是他的王妃,再不济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无论如何不能抛下她。
      思及此处,元颉再顾不得背后箭簇一分一毫陷没进血肉里的剧痛,抽出身侧长剑,低声向祝芳菁道:“芳菁,此处离潼阳关还有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你……”
      “元颉,你可是嫌弃我累赘么?”她擦干了泪,努力望着他祈求道,“那我便像方才那样,跟在你身后可好?如今我除了你,再没有旁人可依靠了。”
      他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却仍是勉力笑着为她抿了抿鬓发,道:“说什么傻话。只是你难得这样看重我,为着你这份心意……即便是拼上性命,我自也应当勉力带你逃出生天。”
      他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未曾有过一日像今天这样,以命相搏。
      拍马上前,兵戈相击之声转瞬间响彻耳畔。在世生为男儿身,总得有过那样的生死相拼,他元颉虽无才指点江山血溅沙场,然而为保心爱女子一份平安,为保家国江山百年安稳,便是玩世不恭如他,终究也到了这样收敛起纨绔模样、举剑相向的一日。
      虽无千军万马击鼓喊杀,然而那些他不在乎,他这样的一瞬能被她看见,便已算是足够了。

      元颉挥剑上前的那一刻,祝芳菁眼中再没了其它。她忽然察觉到一直以来,自己只顾着追逐那一个连远近都不分明的身影,仿佛是忘记了看一看身旁,究竟是谁陪着她嬉笑怒骂,赌书泼茶打发时光。她生来便是那样的娇纵性子,众位皇子们都惯着她宠着她,可若说谁待她最好,除却真正与她有血缘的六表兄,无可争议当是元颉。
      她固然一味倾心元颀,可终究还不算瞎了眼,平心而论,元颀待她虽好,却也不过是如兄妹一般的泛泛之好。而元颉,却是不同的。过去两年她因祖母病重回到祖籍,彼时元颀与妩贵妃定下山盟海誓,有了倾心的女子,后来又前往潼阳关、甘凉塞等处历练,自然顾不得她,便是最亲的六表兄元颢,也因忙于朝中与八皇子的争斗而忙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她独自身在祖籍,每日的百无聊赖中,都城唯一与她保持来往的人,除却父亲,便只得元颉一个了。
      嫁给元颉那一夜,她在洞房中哭成泪人,却没能看到他对着她颤抖啜泣的背影无奈地伸出了手又放下,最终终究转身去了书房。她只记得自己没能嫁给想嫁的人,却忘记了他虽娶到了她的人,她却不肯将自己的心交给他。
      自幼时初相识算起,经年下来,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元颉之于她,已经是不同于旁人的了。他素来顽劣不喜正事,如今揽下这送信的苦差,却又是为了谁呢?
      一个恍神,那一柄大刀明晃晃的刀刃对准他无暇顾及的背心处直直刺下,祝芳菁一怔,身体已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无所顾忌地催马上前,几乎是势如破竹一般冲破了那几人的小型包围圈,持刀的匪兵尽管失去了最佳的时机,然而刀刃的去势却没有止住,入肉寸深没能停住,向下坠地时有在他身后带出一长道血口子。元颉痛得眼前一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祝芳菁发疯一般夺过他的长剑,毫无章法地向那几名匪兵一通乱砍过去,口中恨道:“谁若是敢碰我夫君分毫,本小姐摘了他的脑袋!”
      为何会这样呢?朦胧中他竟然有些想笑。小时她偏要闹着与几位皇子一同学习剑术,只是一个半大的女娃娃,还不及一柄长剑高,提都提不稳,又能学出什么样来?她跟着学了几日,便叫了苦不再碰了。他们笑她,她便恼上了,此后连着数年去围场秋狝时,便见她嚷着教他们教她使剑。如此断断续续好些年下来,剑招她虽仍是不通,可是渐渐地到底却也晓得如何劈、砍、刺了。
      这些杂七杂八的招数,祝芳菁本以为她这一辈子都用不到了,可谁想一夜之间竟全都派上了用场。她也顾不得什么劈砍防守,只晓得见着人便往身上刺。凭着一腔无名火及那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用了好一会,只觉得耳边渐渐地静下来了,眼前两三名匪兵不知何时摔下了马。她回过头去,只见元颉面上微微含着笑望向她,嘴唇动了一动,身子却分明地软了下去。
      他对她说:“芳菁,你终于肯唤我夫君了。”
      那一瞬间祝芳菁只觉得天像是塌了一般——若是没有元颉,她的天便塌了。

      元颉醒时二人皆已身在潼阳关内。他身上的伤势被包扎完好,皎洁月光停在伏在他榻边正沉睡的女子面前一寸,将她姣好明丽轮廓勾描得细致分明。
      许是上天保佑,祝芳菁周身竟并无大碍,只右手微微抻着了肌肉,怕是要够她疼上好几日。大抵是因她平日从来不碰重物的缘故,偶尔使一回剑,当下是一鼓作气也倒罢了,过后便要筋肉酸痛上个好一阵。元颉抚着她发顶,便有些想笑,又不愿扰了她休息,忍了忍,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然而最让他开心的,到底还是她面对匪兵时那一句脱口而出的“夫君”。成亲数月,她终究,是肯认他做夫君了啊。他喜欢了这些年,等待了这些年,终于娶她为妻的女子,终于,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夫君。
      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比之古人,他终究还是幸运的。得心爱之人为妻,得心爱之人相随,是以这一夜边关幽凉,转首望去夜天如斯月圆,便也不算寂寥了罢。
      “……元颉……”见她醒转,他微微一笑,侧首便吻上她唇间,话音里满是情意缠绵:
      “芳菁,今夜月圆花好,不如我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