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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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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悬,树影婆娑,团圆节,欢庆日,街里街外都热闹非凡。青箫推开门帘,诺大的兰苑空空荡荡。金丝鸟在笼里养得久了,会害怕碧空穹庐,但心底里的渴望却是抹除不了的,一旦开了口子,悸动就会像潮水般涌来,这难得的上元节,就成了金丝鸟们展翅的理由,挤开狭窄的笼口,鸟儿们竞相飞向那广阔的天空。
厅堂里只剩两个青釉鼎炉,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静静地燃着幽香,烟直直向上,消散在楼中。青箫扫开挡人的青烟,穿过重重幔帐,向楼上走去,周围太安静,连楼梯发出的嘎吱响声都清晰不已,青箫只好放慢了脚步,楼上人估计还在睡,难得清静,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
青箫轻声走进房里,烛芯未剪,灯影幢幢,青箫拿起剪子剪落烛线,蜡液微香,烟气不散,大约想更暖和些,房间里一直窗门紧闭,闷得有些久了,倒要教人喘不过气来。青箫想了想,还是推开一扇窗牖,裹挟着雪气的寒风一下从窗缝中钻进来,床上的人发出朦胧的呓语。
“冷……”
“通通风才能好得快,”青箫轻声说着,又倒了杯热水拿到床前,“房间里燥得慌,喝点水再睡。”
怜琴费力地爬起来,拥着被子半坐着,青箫递过水,赶紧拿手扶他的背,用肩膀支撑着。看着平时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此时也只能无力地靠着自己,青箫的眉眼中更加柔软起来。怜琴接过水杯,半梦半醒地喝了几口,眉间稍微沁出了汗珠,青箫见了,便拿帕子拭去。
“再出一身汗就能好了,我去把药煎了,你再眯一会儿。”
青箫扶着人躺下,掖好被子,怜琴眼睛一闭就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狭小的厨房里,咕嘟着浓浓的药香,青箫倚在药炉边,不时检查着火候,墙角的窗开着,露出一角夜色,月大约在更高处悬着,所以只有几绺单薄的流云偶尔路过窗边。
耳边只有药材翻滚发出的低沉的沸腾,夹杂些木材噼啪燃烧的声响,这样静谧的夜已经久未经历了,似乎来了兰苑后,就没有停止过喧腾,自己就像被不断驱役着前进的马匹,只知道向前,不断地向前,铁掌都勒进肉里,血都渗进泥地,却只有停下的时候才能感觉到疼。忽地,一阵风过,炉火暗淡了一下,青箫熟练地扬起扇子扇了扇,火苗一跳,复又燃烧起来。
曾几何时,母亲也是在这样的寒夜耐心地为自己煎着药。熟悉的场景,青箫仿佛穿过岁月的风尘,看到了那个温柔的背影,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当时的自己明明还病着,却偏要赖在母亲的身边,紧紧地依偎。难得的风寒让一向独立的自己,有了撒娇的借口,母亲也不阻拦,只给自己加了件衣裳,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微苦的药香和母亲身上常年不散的芝兰香味混合在一起,特别好闻,那么淡又那么浓,淡得仿佛梦醒就会破碎,浓得印在心底,化都化不开。明明是那么久远的过去,却清晰得如同当下,可斯人已逝,时光难再,倘若那时候能多撒撒娇就好了,青箫心里一紧,太懂事的孩子,也总是太寂寞。有些事以为自己忘掉了却总要被风吹开,被庸碌生活埋葬的记忆,在这样一个寒夜毫无预警地突然出现了,像一把刀片生生地刮着被自己拼命掩藏起来的——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药越煮越浓,夜愈熬愈深。
沸腾的药咕咚咕咚地要从壶里溅出来,青箫赶紧回过神来,隔着垫布打开了壶盖,冲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倒了满满的一碗,青箫才放下药壶,收拾了一下四周,也藏起不小心泄漏的心情,端起药碗离开,厨房里浓烈的药香还伴随着远去的记忆未曾消散。
青箫回到房里,窗还开着,但风已经停了,烛火依然不时地跳动着,看着床上再次熟睡过去的人,青箫实在不忍心叫起,可是,风紧天寒,药才一会儿就已经温了。他只好轻轻摇醒怜琴。怜琴半眯着眼睛,还没大醒,闻见了熟悉的味道,习惯性地瞥了瞥眼,连锋利的剑眉都轻皱了一下,不过,倒依然没有半句抱怨,他仰起头,就着青箫手里的药碗,一气儿喝完,被药苦得整个脸都拧巴了,也没多说一句。
青箫知道,这人苦惯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喊苦了,他怜惜地叹了口气,道:“你再睡一会儿,我上去练会儿琴。”
“在这儿练吧,”怜琴从被底下抽出手,拉住了青箫,刚喝完药的嗓子还有些沙哑,“我想听你弹琴了。”
“吵着你休息。”
“不吵。”
青箫最不会和人争辩,更何况是个怏怏的病人,他看着怜琴平时高扬的脸低垂着,无力地靠坐在床柱上,他还没大好,身子仍虚得很。其实自己本就不放心,只是想让人再多睡睡。不过这一来二去,人估摸着已经被吵醒了,青箫只好应承下来,上楼去,挑了张音色低沉些的桐木琴。
桐木琴色玄而狭长,身窄而玲珑,头方颈锋,古风隐然。青箫正坐抚琴,左手按弦,右手指尖微镇,摘挑出三声叹息,夜空月独明,楼静人自哀。转轴拨弦,琴声哀婉长夜幽幽;复又揉捻,缠绵音意随之倾泻。细细听来如泣如诉,悱恻难安,在指间流转,在耳边缠绕,又是一声重音勾托出来,被猱化成不绝的颤动,似声声呜咽,在喉间翻滚,几欲掉出泪来。
“青箫,你在哭吗?”怜琴抬头看向那个单薄的背影。
琴声一滞,手指慢慢蜷回手心,青箫侧过头去,“这种时节,总会让人想起一些不该记起的过往。”
怜琴看着拨弦的青箫,不禁想,一屋子暖黄的烛火,只有这一人是冷色的。这人平素对所有人都倾尽温柔,却总把自己遗忘在角落,好像周围站满了人,便没了他也无关系似的。如今,这一个楼都空了,独留下他一人闲坐着,便不知道自己该放在哪里了,钻进那些回忆里,又变回了那个曾经最无助的孩子。总让人想要紧紧拥住他,告诉他,那个时候早就过去了。
怜琴向青箫伸出手说:“扶我过去,我想看月亮。”
青箫并不应允,“你这人身体还没大好,怎么又想吹风?”
“这大过节的,外边儿可全是赏灯会逛街市的人,我就只能看个月亮顶饱了,你怎么能拦着我。”
这大男人耍起无赖来真叫人无奈,特别是原本生龙活虎的一人,如今只能靠在床边耍嘴皮子,怎么看都可怜兮兮,就更是教人哭笑不得,无从拒绝。青箫只好走去,把那人扶将起来,搀到窗边坐着。又把自己的琴凳往前移了移,多少挡住点风。
怜琴蓦地把整个人靠在青箫身上,青箫没个准备,差点翻过身去,又费力地把这病弱的躯体撑起调整好姿势,借着力让他继续舒舒服服地靠。
“这不就一个圆月亮吗,有什么好看的。”丝毫没有靠着别人的自觉,怜琴嘴上依旧毫不客气。
“大家看的不就是这月亮的圆么。”青箫不着痕迹地向另一边倒了倒,又调整了一下坐姿,苦笑着说。
“圆月亮一年到头不都能见着吗,这么劳师动众干什么?”
“确实,月有圆缺,由朔到望,再复合朔,每月都有一个望月,一年就合十二望月,不过这正月十五毕竟是一年中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当然要举家同庆佳节了。”
“不愧是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根有据,就是教人听不懂。”
青箫不理会他的揶揄,继续说,“月圆人圆,延续新春,一家人继续欢闹,共同赏月,和乐团圆。”
“我没有家人团圆,难怪我不懂。”这话一说口,怜琴就暗道不好,果然,正滔滔不绝的青箫立时停住了,本是想宽慰这人,没想到反戳了痛处。
“……”怜琴正懊恼着想开口,青箫却出声打断。
“‘你不过是家人都没人了,我爹妈可是硬生生把我给卖了’,”青箫学着怜琴的口气说完,看向夜空,“你看我学得像不像?你说太多次了,我都背下来了。”
这人就是记性太好,却永远不记得要对自己好一点,怜琴假意嗔怒地沉声,“谁说你家人都没了,你不是把玉露当你弟弟了吗,你都快把他捂化了,嘴上又把他扔了,小心他知道了真咬你一口。”
“是呢,我弟弟要活着真和他一般大了,玉露也是个好孩子,我是真想拿他当家人。”
“还有兰苑的那群人呢,你天天照顾他们,没了你他们都不会生活呢。”
“是啊,”青箫轻笑出声,“今儿个上元,他们还穿着我的旧衣服在外头玩呢,还得记得让他们洗了还我。”青箫转头又沉吟了一下,道:“不过想来,他们也只会来撒个娇,讨个巧就不洗了,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啊。”
“嗯。”怜琴把头埋下,抵住青箫的肩窝,他想说,嗯,是啊,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也是那么需要你,我也想要紧紧抱住你。
可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没有说这话的资格,在青箫背后升起的手晾了半天,最后只好讪讪地放下,垂在凳边。
外面又是一阵锣鼓喧嚣,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