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

  •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灯会,街上的人早就忙碌了起来。城里走街串巷吆喝的声,比往日更加响亮,落脚的贩夫走卒,撑摊儿的手艺活计,还有小商铺里忙前忙后的老板儿,都挤在这个时候拼命地买卖,就好像这几天的生意,能捞一辈子的钱。也确实是,那糊纸浆做灯笼的,那粘蜡烛折船灯的,那执笔杆传信笺的,不都是盼着这一天嘛。
      只有那素来夜夜笙歌的兰苑,在此时显得尤为清静,家家都要过佳节庆团圆,户户准备赏灯会闹元宵,谁会像那些兰苑的男人,没有落脚的家,见不得白日的光。
      几天来都是门庭冷落,兰苑里早没了生气,这样的气氛在这几日一直持续着,上元节当日则更甚。平日里招展的旌旗此时也蔫巴巴地垂着,一个个斜靠在阑干上的小哥儿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样,只看得楼下人群行色匆匆,连抬脸打个眼儿的时间都没有,每个人都仿佛有顶要紧的事,楼上再花枝招展也吹不出春风,哎,倒也省了他们的口水。
      楼里的妙人儿也都三三两两地闲堆着,随便地搭着件儿锦绣华衫,头上的簪子也肆意地斜插着,慵懒地往哪儿一横都是风情,可惜,那空荡荡的楼里,没人来欣赏这些绰约的风姿。连平日里恪守规矩的侍倌,此时也摘了遮面的薄纱。难得落得个清闲,自是把平日里想说又不敢的说的话,全凑堆唠了。有怨师父难伺候的,有羡金主肯铺张的,这时候,他们才恢复了一些少年人的天性,伸着那一身灰褐色的短打比手划脚的,像一群集聚的麻雀,唧唧啾啾,还不时地扑楞几下,好不热闹。
      “哎哎哎,看着点儿人啊,你这瓜子都吐到别人身上了!”黄衫男子抖落衣袖上的碎屑,不满地看着对面的人。
      “唉,谁让你五大三粗的,搁哪儿都占地方。”对面的绿衣男子确实瘦削了些,一双薄唇利落地打着嘴仗,还不落下嗑子儿吐皮的时间,正说着,一块瓜子皮又落在了对面黄衫人的衣襟上,“嘿,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呸,”黄衫人忿忿地把瓜子向对面弹去,“还不是你嘴大,瓜子放里面嫌松,我看你别嗑瓜子了,啃黄瓜去吧。”
      “哼,我倒想啃呢,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男人咂了咂嘴,继续嗑。
      “有米也轮不上你。”黄衫人把袖子一拢,靠坐在软垫上。
      “你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啊,前几天,玉香又接了一客。”黄衫人眼睛一眯。
      “那个老不死的,不是腰都快折了吗?”
      “是啊,拼着老命和我们抢生意,他可真能折腾。”耸了耸肩,黄衫人继续搭着,“也不知道楼主还中意他什么,他这个年纪,要么就索性真让他当了鸨头,给我们揽揽生意,要么就该让他拾掇拾掇铺盖卷儿,滚回乡下去。”
      绿衣男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玉香的疯言疯语老早就在楼里传开了,拉着拉着客,居然拉到自己身上去了,还没听说过,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娼,还能翻起风云来。不过谁都不是楼主,也不知道楼主的心里是个什么主意,大家也就只敢私底下说说,万一真捅了哪儿的马蜂窝,还不知道要倒什么霉头呢。两人的对话在相互地挤眉弄眼中结束了,而玉香的话头却又在那群侍倌处,翻起了泡泡。
      “师父近些年接的客确实不多了,而且接了一个就要歇好一阵子。”说话的是玉香身边常侍奉的其中一个小倌。
      “听说玉露公子登上头牌的位子以后,玉香师父就出来得更少了。”
      “那是啊,玉露公子多得宠啊,来的客人里,有钱的没钱的都想点他,”说话的小倌暗暗地笑,“人家不都在暗地里传嘛——弹琴凶吹箫淡,只有花露最磨人。”
      “不过师父身子确实不大如以前了,身上弄出来的痕迹总要隔好久才能消,身上不好又不能接新的客人,所以最近两次接的都是沈公子。”侍奉玉香的小倌又开了口。
      “那是你们不懂,这不是正好增加了趣味吗?”一句带着怪腔的话说完,众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什么事啊,笑得这么开心。”人随语见,幔帐深掩处,慢慢露出个人来,玉香摇着缂丝团扇款步下楼,手柄下细长的穗子一下一下地起伏着,好像在拨动谁的心弦,“这么有话聊啊,连门口的大活人都瞧不见。”
      众人抬眼望去,才发现门帘前面正站着位英俊飒爽的公子哥儿,而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话题的中心人之一——沈炎。沈炎好整以暇地看着兰苑众人一阵慌乱,不知他站了多久,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沈炎依旧舒展着一张俊美的笑脸,他看向玉香,说:“我就知道,你们今天肯定没生意。”
      “哎呀,沈二公子的话,真是直戳我们心窝子,”玉香依旧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那想必沈二公子很忙碌了,忙得还要来我们兰苑唠闲嗑。”
      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讥讽,沈炎笑道,“再忙也想来看你。”这明明白白的话,却偏偏喜欢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说。
      “看过了,然后呢?”不走心的话,连耳朵里都不会流连。
      “今晚,想请你们去看花灯。”
      看花灯?
      上元节的花灯?
      一句,原本叫人欢喜的好话,却让兰苑里的笑闹骤停,接客的厅堂里突然间像空了一样寂静,只有楼上青箫的房间里,还隐隐传来几缕琴音。大家都像是耳朵出了毛病,想用力地再听听,似乎要确定是自己听错了才能放心。
      “所有人?”不知是谁出了声,把众人的疑问问出了口。
      “去不去?”公子哥儿并未感受到众人的异状,笑着用问题回答。
      明明是那么令人兴奋的提议,大家却都沉寂了。他们自知身份,“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他们是连娼都不如的“下九流”,平时里偏安一隅,再怎么闹腾也都还蜷缩在角落,就好像世间都假装遗忘了他们,进来出去都是两个世界,他们不招惹麻烦,麻烦也不招惹他们。现在沈炎却邀请了他们,去全城的男女老少都聚集的灯会,这是要兰苑所有人,把藏匿得好好的自己,一下子搬到大众的眼里,男人的粉黛、钗环,在普通人眼里将是多么可怕的异端,没有人敢率先迈出步子。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玉香站在楼梯上,令人难堪的话,或许正趁着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势说出来,才总算能少些尴尬。
      “我也没有……”
      “我橱里可是一水儿的裙子。”
      “是啊,谁想过还会穿那些老百姓的衣服。”
      “确实没有……”
      兰苑众人里,开始响起轻声的应和。

      “你就是你,你不用扮作他人。”沈炎向楼上伸出了手,“今晚的灯会很美,正和你相衬。”
      玉香却收起摇扇的纤手,扶在楼梯栏杆上,说,“我有些乏了,还要去睡一觉。”
      “好,养足精神,申时,我在桐桥等你。”
      等沈炎掀开厚重的门帘离开,玉香才长叹了口气,转身上了楼。

      申时一刻。
      冬日的夜总是沉得特别早,又圆又大的月亮悠悠地挂在漆黑的夜幕,在间或纠缠的流云间明灭可见。而地上赏月的人却不顾得着月亮的隐约,灯火通明的街市吵嚷出白日的喧嚣,那些耀眼的灯光跳动着灼热的火苗,在人群间趾高气昂地撑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仿佛在此地,它就是日月。
      寒风裹挟着冬日霜雪的气息,直指人最脆弱的皮肤,沈炎拢了拢衣袖,继续看着天上的月亮。他已经从日暮等到了现在,追着西斜的日头走到这里,看着雾霭渐渐拢上残阳里的高枝,薄雾冥冥由深红变橘,再变成绛紫,看着圆月迈着轻盈的步子,一点点高悬。沈炎的心里不急也不燥,不焦也不恼,尽管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提早过来等候,但心里仿佛笃定了人一定会来,所以等得这么安心。
      风愈发得急了,沈炎想了想,决定暂且离开一下,去买个手炉。桥这边沿河的一道也已经扎满了各色小摊,高声吆喝着卖糖葫芦糖饼的,手脚飞快做着精巧小玩意儿的,沈炎看见个雕花繁复的袖炉,蓝底金边,还錾了一圈儿铜花,着实惹人喜爱。正要买,他又一眼瞥见了旁边的点梅金簪,丝丝缕缕的花蕊,缱绻轻盈的梅瓣,每一处都经过了精细的雕琢。机灵的摊主见他目光流连,赶紧转着眼珠子开了腔。
      “小官爷您可真有眼光,这支金簪啊,是我们方圆百里,手艺活最好的錾花师傅做的。这梅花的寓意就是冰清玉洁、玉洁冰清,最适合送给相好的小姑娘了!”
      沈炎笑了笑,假装苦恼道,“可我要送的,不是个小姑娘。”
      那摊主老板怔愣了一下,忙转头拿起旁边上好的金丝盘花牡丹雀鸟簪,一脸谄媚地说,“那送这个,这个更好,贵气!”
      沈颜的笑更深了,他摇了摇头,还是拿起了那支梅花簪子,连同手炉一起买下了。
      再回到桥头时,已有一人在那站着了,一袭水色长衫,白玉腰带,长发及腰在风中勾连出好看的形状。那人回头,却不是沈炎久等了的人,而是青箫。
      沈言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去,等了这么长时间,这时候突然怕起失望来。青霄身后钻出个小脑袋,不是别人,正是玉露,他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沈炎,抬手一指,沈炎顺着他的手看去,桥的那边已有一人趴在柱子上,等了许久了。那人没有了平日里的锦缎罗裙,只着一身素色长衫,半挽一个松松的髻子,一截藕似的胳膊从衣服里露出来,撑在桥柱上,语调还是那一成不变的慵懒,“沈炎,你迟到了一刻钟。”
      沈炎没有辩驳,匆匆走过桥去,将自己的裘袄解下披在那人身上,又塞了个手炉在他怀里。他眼前这人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却偏爱折腾,教人恼火。
      玉香接过手炉,温暖的椒兰香气一下子冲进了身体里,视线顿时恍惚了一下,往后倒去,却落进身后人的胸膛,沈炎一手抵住了他的腰,支撑住他。玉香凝住心神,不着痕迹地退开,抱起手炉就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笑,“沈大官人,再不走灯会都散了。”
      沈炎手里的梅花簪转了转,终究没有拿出来,今天的他素得令人惊艳,凡色配不上他,他将簪子收尽袖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桥的另一头,玉露扯了扯青箫的袖子,青箫回头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子,他的脸上写着少年人的天真,青箫总是不自觉得想着,要是弟弟还在身边,大约也该是这般年岁了。
      “再给我买块糖吧。”玉露顺嘴吐掉那根嚼得没了味儿的木棍,眼睛朝着河边绕糖的小摊放光。
      青箫不由得抬手刮了一下玉露小鼻子,惹得这小人一阵抱怨。
      “再吃糖,要牙疼了。”
      虽然这么说着,青箫还是不自主地跟着玉露逛起了沿河的街。青箫在一个卖锁的小摊前停住了脚,他指着其中一个对玉露说:“我觉得这个适合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玉露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可还是适合你。”说着,青箫便买了下来,“来,我帮你戴上。”
      玉露乖乖地把头伸过去,精巧的小锁印在胸前,细碎的流苏随着脚步轻晃,“你要回去了吗?”
      青箫微微颔首,“还有个发烧的可怜人,等着我带药回去。”
      “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难得出来一次,你应该好好去玩玩。”
      “我不是小孩子了。”
      “嗯,但你没过过上元节,去看看吧,也算是替我过节了。”青箫揉了揉玉露的脑袋,把刚买的糖葫芦塞给他。
      玉露咬着糖葫芦,看着青箫离开的背影,“不还是把我当小孩子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