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绿杏子

60、指间杀

　　绿衣女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半晌道：“你们想怎样？”

　　温唐羽笑道：“这位道兄是清修得道之人，若是令姊跟他回武当山，每日里闻仙乐梵音，得太岳清气，定然有助内外修为，化解胸中戾气。”

　　绿衣女道：“姐姐跟你去武当？只怕武当派没这么大面子！”她忽然又换上一副笑脸，说到“没这么大面子”，人已飘至数丈之外，紧接着楼下传来“哎呀”“哦哟”之声，想是楼下的客人又被她伤了几个。

　　黄衣女已然醒转，恶狠狠地看着二人。檀留拔完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阵，皱眉道：“带她去武当？只怕还没出洛阳，我就被银针扎成刺猬了，不可，不可！”他摇了摇头，看着温唐羽笑道：“没想到温少侠竟然也会用迷药，实在出乎在下意料。”

　　温唐羽笑道：“正好试试武林名医给的‘失魂引’。可莫要小瞧他，前些日子你师兄也着了道儿，方才可闻到这迷香有什么气味？”

　　檀留摇头道：“不曾，此物无色无味，倒令人难以察觉。唉，我为师兄卜卦，便道他此行不利，定有血光之灾，果然如是。”

　　黄衣女沉默了一阵，忽然大声道：“你们武当没一个好人，都来个血光之灾，死绝了才好呢！”

　　温唐羽皱了皱眉，只觉此女不可理喻，冷冷道：“姑娘心地狠毒，只怕在武当山住个四十年五十年也煞不了性子。”檀留也板着脸道：“能关一日是一日，总好过放她出来为祸武林。”

　　黄衣女怒道：“我才不去什么鬼武当，杀了我也不去！”情急之下，眼圈儿却红了。

　　忽然一个柔美的声音道：“云梦泽的人，也轮得到你们来管么？”循声望去，绿衣女娉娉婷婷地立在栏杆之侧，手中却多了一柄晶光闪烁的短剑。檀留笑道：“姑娘去而复返，可是牵挂令姊么？”

　　绿衣女也凝睇含笑道：“小道士，你放了姐姐，我跟你去武当可好？”她笑容柔媚入骨，手中短剑一探，疾朝檀留刺了过去。云梦泽轻功自成一路，绿衣女身姿曼妙，宛如一朵绿云迤逦飘来。

　　檀留未带兵刃，见她剑势凌厉，忙将桌子一掀，偌大一块木板便朝绿衣女盖了过去。绿衣女也不避让，倏然剑光一闪，一张桌子被切做两段，切口光润平滑，显然那短剑是件极难得的利器。她嗤笑一声道：“这也是武当派的功夫么？”却收了剑再不上前。

　　黄衣女初见她时甚是喜悦，忽然轻轻“啊”了一声，直盯着她背后，目光中充满惊惧。温檀二人顺着她眼光望去，只见楼梯上慢慢走上来一个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衣饰华贵，容色极美，只是仿佛终日不见阳光，雪白的脸上笼着一层悒郁之气。

　　那女子漠然看了黄衣女一眼，又朝绿衣女道：“带她回去罢。”仿佛根本没瞧见温唐羽二人。

　　绿衣女行了一礼，走上前扶起了黄衣女。黄衣女穴道未解，上身酸软无力，便伏在绿衣女身上，朝那女子跪了下去，低低道：“多谢小宫主。”

　　温唐羽与檀留对视一眼，没想到竟然是云梦泽的宫主来了。他虽恨黄衣女跋扈，见她如此却也不忍，走去替她解了肩上穴道。黄衣女却狠狠瞪了他一眼，目光怨毒，仿佛要将他拆皮剔骨一般。温唐羽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她们二人慢慢下了酒楼。

　　他收回眼光，小宫主仍是立在跟前，纵然容色如玉，她身上却有一股说不出凛然之气，令人不敢稍有亵渎。温唐羽又叹了一声，问道：“宫主大驾光临，可是要替两位姑娘找回场子的？”

　　小宫主自幼长于云梦泽，初涉江湖，虽是绿衣女央求她来救姐姐，此刻却也不知该不该跟眼前二人动手。听得温唐羽开口，便反问道：“你说的‘找回场子’是什么意思？”

　　檀留忍不住微笑，温唐羽甚是尴尬，只得解释道：“方才我们制服了那黄衣姑娘，点了她穴道，你若要为她报仇，便该打败我俩便是。”

　　小宫主若有所悟，便道：“我应当与你二人动手么？”

　　檀留忍不住道：“正是。”

　　小宫主沉吟道：“你点了她肩井、曲垣、天宗三穴，我也点你三处穴道，便也差不多了罢？”

　　她长裙委地，垂下几根珍珠色的丝绦，下端系着小小银铃。也不见她抬脚动作，只闻铃声细碎，人已如一片轻霞，转眼飘至眼前。温唐羽不禁骇然，他闯荡江湖见闻颇广，所遇高手多矣，也只有洛轻的轻功可以与之比拟。然而洛轻身形如魅，眼前的女子虽也极尽飘忽，却恍若云中之君，天外飞仙。

　　温唐羽曾与洛轻交过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攻守，断影刀奇招迭出，只听得叮叮叮十数声，小宫主倏然又飘了回去。她云鬓纹丝不乱，长裙微拂，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两人这才注意到她双手中指各套着一枚指环，环上伸出两根银刺，平日手藏在袖中，便如未携带兵刃一般。

　　小宫主淡淡道：“刀法不错，你也是武当派的？”

　　檀留笑道：“大名鼎鼎的云梦泽宫主，竟不识得温家刀法？”

　　小宫主似乎没听出他的揶揄之意，摇头道：“我没见过。”她晃了晃指环，指着温唐羽道：“你跟那个铁什么盟主，谁的功夫更高些？”

　　温唐羽一愣道：“我也不知。”

　　小宫主侧头沉吟片刻，忽然微笑道：“也罢，若你能再接我十招，我便带你去见大宫主，也不找那人了。”她原本脸色郁郁，此刻一笑恰如碧水映梨花，极是动人。

　　温唐羽愕然，失笑道：“我见大宫主做什么，比武么？”倏然眼前银光闪动，小宫主指上寒光已迫至眉心。他急忙一个仰身，银刺贴着鼻尖掠了过去，但觉寒意浸浸，与剑气无异。温唐羽敌忾之心顿生，左手去擒她手腕，右手断影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反手横向小宫主腰间。

　　小宫主轻轻“咦”了一声，不敢硬撄其锋，侧身让开。温唐羽连环三弧，分别划向她腰、腿、膝，小宫主连退数步，双手却陡出险招，十指变幻如花，忽而一指戳向他肩下云门穴。

　　温唐羽变招不及，沉肘撞向她右臂，断影刀刀尖指地，由下自上掠去。小宫主忽而一笑，指如拂柳拈花，左足却运劲踢上了刀身。温唐羽右腕一震，小宫主借势凌空翻了个身，她长长的裙幅漫开如一匹湘江水，丝绦四散飞开，恍若一朵“春水绿波”在空中冉冉绽放。

　　檀留高声道：“五招了！”

　　银铃清脆，小宫主再度旋身扑上。她指间又多了几根或长或短的银刺，招式更比先时不同，寒光所向，或胸或腹，皆为要害。温唐羽越打越是疑惑，忽然凝刀不发，沉声道：“这是‘指间杀’？”

　　小宫主用的虽不是温眉的弯刀，然而刀意如出一辙，无孔不入者如月光，无坚不摧者若流水，正是五十年前驰名江湖的“指间杀”！

　　小宫主微微蹙眉，银刺一闪，在断影刀上留下了一道划痕。她忽然一手抓住刀背，几根刺朝温唐羽激射而出，口中道：“怎么不打了？”

　　檀留急道：“小心！”他手中无剑，桌子又被掀翻，仓促间抓起地上一把筷子，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朝小宫主打了过去。小宫主愠道：“多管闲事！”突然漫天金光灼灼，也不知她从哪里发出了无数金针，骤雨般朝檀留射去！

　　檀留刚吃过银针的亏，见了这金针之势登时脸色大变，一袍袖挥了出去。他伤后手臂酸软，只举到半空便再也抬不上去。

　　温唐羽刀被小宫主抓住，索性松了刀柄，用力一掌击在刀身之侧。小宫主不意此变，抓着刀背退后了好几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温唐羽飞身扑倒檀留，两人滚到桌板后面，只听得无数悉索微响，满天金针尽数扎在了桌面上。

　　檀留“哎呦”了一声道：“当真祸不单行，今日怎么这么多金针银针来与在下为难。”他慢慢坐起，忽然眼前一黑，又倒在了地上。

　　温唐羽怒道：“快拿解药来！”

　　小宫主道：“这人一时也不会死，你跟我去见大宫主，我便给他解药。”

　　温唐羽道：“大宫主要找的是铁千萧铁盟主，你带我去见她，又有什么用？”

　　小宫主奇道：“那有什么不一样，他的刀法比你还好么？”

　　温唐羽觉得这姑娘羼杂不清，正要想个法子令她交出解药，忽见她从地上捡起一物，看着自己道：“这是你的？”

　　分明是风影环。

　　温唐羽料得定是刚才自己滚在地上时落下的，当下道：“是，宫主还给我罢。”他心中忐忑，不知小宫主是否认出此物，便朝她伸出手去。

　　小宫主抓着环上的红色衣带，慢慢摩挲了一遍，突然道：“这是风影环？”

　　温唐羽心中一寒，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半晌道：“这是一个朋友寄放在在下这里的，并非在下所有，宫主还是给我罢。”

　　小宫主举起风影环，落日如熔化的黄金从窗口流淌了进来，映出了环身火焰般的赤色。“你看上面的字。”小宫主忽然轻声道，她声音清婉，如梦如幻，“‘身如风之影，心似净琉璃’，那么碧琉璃在哪里？”

　　温唐羽脸色霎时变作雪白，骇然道：“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小宫主点了点头，慢慢道：“我看过一些书，它们是这样写的……”她扬起头，像是陷入了沉思，忽然反问道：“你也认识这些字？你……你姓玉么？”

　　温唐羽看着她道：“宫主忘了？在下温唐羽，是温家堡的人。”

　　小宫主脸现失望之色，轻轻“哦”了一声，又道：“别叫我宫主，我也有名字的。”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姓云，名叫云袖舞。”她手中握着断影刀，将手指在刀锋上一拂，刀刃如霜，立刻鲜血涌了出来。

　　温唐羽惊道：“云姑娘！”

　　云袖舞却静静道：“你知道风影环里的秘密么？”她十指纤白如莲，赤金色的圆环在她掌中熠熠生辉，光晕柔和，触之甚暖。

　　温唐羽惊异更甚，脱口道：“之前有过一次，风影环也是这般……”

　　云袖舞抬起手，鲜血一滴滴落在风影环上，瞬息消失不见，像是被那环吸去了一般。温唐羽说不出话来，只见环身的赤色仿佛又深了一层，光华流动闪烁，与日色相映生辉。

　　云袖舞道：“据说远山梅将他的毕生功力封存在这风影环里……”

　　温唐羽低声道：“原来是远山梅么？梅山剑派的那个远山梅？”

　　云袖舞叹了口气，垂下手道：“我果然不能。若是能见到玉氏传人，那便好了。”果然风影环的光彩渐渐淡去，只有那片红色衣带艳色如故。

　　温唐羽道：“云姑娘既然知晓风影环之秘，那么碧琉璃又如何呢？”

　　云袖舞侧头笑道：“碧琉璃在谁手里？我倒想见见远山梅的传人是什么样子。”

　　温唐羽叹道：“江湖中人人都在追杀他，只怕你是见不到了。云姑娘，我疑心有人在碧琉璃上下了噬魂蛊，你可知解法？”

　　云袖舞凝神思索片刻，摇头道：“我没听过这种蛊。不过云梦泽里有许多医书，或许会有解法，你跟我回去找好不好？”她年纪虽已不小，却时常流露出天真纯稚的神情，双目流光溢彩，几乎令人难以拒绝。

　　温唐羽心中一软，差点便要答应，忽见她雪白的掌中犹自抓着断影刀，此时横了过来，光润如镜的刀身上却多了一道划痕。

　　那是被她指环上的银刺划出的痕迹。

　　他缓缓道：“在下俗务缠身，只怕去不得云梦泽了。”

　　云袖舞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这是解药，给你罢。”她拉过温唐羽的手掌，将一颗药丸放在他掌中，还有系着红巾、微微温热的风影环。

　　她手掌细腻绵软，温唐羽心中忽觉异样，忙强自稳下心神，将药丸给檀留服了。转过头来，却见云袖舞指间夹着一根短刺，用力一划，断影刀上又多了一道印记。她左一划右一划，也不知要做什么，温唐羽走近几步，才看见她写了一个“云”字，歪歪斜斜，仿佛孩童随手写成的一般。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云袖舞写完了字，抛下银刺道：“温唐羽，我走了！”她身姿轻盈，只听得铃声轻响，绿罗微动，便转瞬消失在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