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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秘白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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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三月,江南明媚如画。道路两旁绿草如茵,偶有嫩黄色的小花儿星罗其中,像是仙子行过,遗落的花黄翠钿。
突然路上烟尘卷起,马蹄声“得得”行来,震得小黄花儿都落了几朵,落在那匆匆打马而过的行人身后。
沿着这条路下去,尽头便是温家堡了。行人勒住了马,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的帖子来,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个“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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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堡的规模不甚大,比之江湖齐名的霹雳堂、唐门颇有不如。但从未有人敢因此小觑了温家堡去,上一代武林盟主天择老人曾赞道:“温氏刀法,已至神鬼莫测之境也。”温氏以刀传家,享誉武林已垂百年。
而这庭院里的春光,也如温家刀法一样凛冽。花木扶疏,红的是碧桃,白的是海棠,倒比别处开得更早些。海棠花畔站着一个中年人,四十开外年纪,两鬓略有斑白,面目仍然算得英挺。他正眯了眼睛,倾听海棠枝上一只黄莺儿歌唱。
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得庭院口,来人又悄悄放轻了步伐。枝上的黄莺似是觉得有人打扰,双翅一震,扑棱棱飞远了。中年人叹了口气,睁开了眼。
“飞舟,这雁空行的轻功讲究清正平和,你还是修为不够啊。”
“是,师父。”叫做飞舟的年轻人微红了脸,低头应道,“师父常说若要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要做到心无点尘……徒儿愚钝,至今领悟不了。”
中年人又是叹一口气:“心无点尘,心无点尘……这世上谁又能做到心无点尘呢……”他脸色郁郁,温飞舟便也屏声凝气,束手站在一边。
“你不在演武厅督促师弟练功,怎的来了这里?”
“适才有人来送寿帖,是……南武林盟主杜剑冷的弟子。”温飞舟双手呈上一张大红帖,阳光下,金色的“寿”字格外耀眼。
中年人接了那帖,却不打开,盯着寿字看了许久,嘴角突然弯出一抹冷笑来:“江湖人常说‘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哼哼,其实苍天哪有眼?偏是恶人活得久些。”他将寿帖随手一扔,转身朝内堂走去,再也没朝地上看一眼。
“杜剑冷活到多老了?”
“帖子上说是七十寿辰……”
“把羽儿和眉儿叫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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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堡内堂深处是温家家眷的住处,堡主夫人早逝,如今这正屋并东西两厢住着的,唯有堡主温归棠和一对儿女而已。
“吱——”西厢房的门被拉开了一线,一个水蓝衫子的少女侧身钻了出来。看看左右无人,她狡黠地笑了起来。
后花园的大门只虚虚掩着,铁门转轴并不曾生锈,轻轻一推便会豁然打开。少女却不走大门,径自走到那挂满爬山虎的围墙边,纵身一跃,人已稳稳地落到了墙内。
她步履轻盈犹如灵猫,转过几丛修竹,几树梅花,到了角落一座假山前面。这假山看上去平淡无奇,内有一孔,约可容人。孔壁上隐隐约约浮出凸纹,是金篆的“碧沉”二字。
少女对这里似是熟极,足尖一点跃入洞中,屈指在“碧”字上叩了三下,又在“沉”字上叩了四下。暗哑的回声仿佛从地底响起,假山底慢慢地旋出一个洞口来。水蓝色一闪,少女的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当她从累若垂珠的紫藤下钻出来时,已经与温家堡的后花园隔了里许——当然这是地道内的距离。若是要从官道上过来,得先爬过陡峭的青湛山,沿着溪流在密密的林子里走上一段,再涉过湍急的黑水河,才能到达隐藏在重重藤萝下的谷口。
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谷中地势平坦而开阔,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若是与世隔绝,真当得起世外桃源之称。
然而四十年前,当江湖还是江山一统的江湖,南北武林还没有分道扬镳的时候,最后一次武林大会正是在这谷中举行。任你是一派掌门之尊,还是不入流的末等弟子,都不得不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来参与这一场风流云散的盛宴。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这样散了,武林正派回到中原,沧溟教回到昆仑……只有他死了。”
她仿佛又看到幼时的自己,把玩着这谷中常开不败的紫色藤萝,听师父讲四十年前的一段故事。
隔着四十年的烟尘,再惊心动魄的故事,讲来也是云淡风轻。可是老人说到那个“他”时哀伤的神情,却和碧沉潭水一样冰寒彻骨,令人永志难忘。
她要再问“他”的故事,师父却不肯再讲了,叹口气,喊她“眉儿”,再教她练一式新的刀法。
或者有时师父会穿过这片草地,走到那杜若盛开的碧沉潭边去。碧沉潭深不见底,潭水冷得像高山上的冰雪。她猜想师父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因为他试过无数次想要潜到潭底去。
后来他不再试了,坐在潭边喝起酒来。喝掉一半,剩下一半倒在水里。然后以手击缶,唱起一首从来都唱不完的歌。
温眉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已经把这里找了个遍,师父还是不在。师父每年的三月十五会来这个谷中,教授她武功,给她讲多年前江湖上的故事,也帮她摘很多紫藤花回去做藤萝饼。
今天已经三月十七了。她接连三天从地道中过来,冒着被父亲发现的危险,在这谷中等师父来。
师父已经两年没有来了,这是第三年。
温眉第一次觉得,她的师父是永远不会回到这谷中来了。
她提起裙子,从长长的青草中走了过去,绕过前面山脚的那株白海棠,左转就是碧沉潭了。
山谷中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得只有裙角擦着草地的沙沙声、花间野蜂时有时无的嗡嗡嘤嘤。可是越接近碧沉潭,她的心跳得越快,似乎有什么不安正慢慢降临。紫藤的香气浓郁无方,厚重得让她微微有些头晕。一阵风吹过,蝶形的花瓣扑簌簌落了她满头满身。
再转一下,就该看到那潭碧水了,她已经闻到了杜若清远悠长的香气。可是那不安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沉重——仿佛竟是有实质的,压得空气一瞬间凝滞了起来。风中飞扬的花瓣也不再舞动,白色杜若,紫色藤萝,缓慢沉重地落了下来。
无法呼吸,不敢转身。
温眉闭上眼,运起师父教导她的“天净沙”心法,心底顿时一片明澈。她听到了身后野蜂子的振翅,数里外黑水涧溅起的水声,还有花瓣落在自己的发丝上、裙褶间那低不可闻的温柔。
唯有那潭水的方向,是比暗夜还要深重的寂静。
她突然转身!
潭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是背对她的,她只能看到他白色的衣衫,长长的头发没有束起,就那么披散了下来。
几乎有那么短短的一刻,她以为是师父来了。因为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就像师父许多次刚从潭里游上来一般。
可是师父的头发不会像他一样墨黑,也不会长袖飘拂,挟着一具古琴,像是魏晋名士从水墨画中走了出来。他身畔的杜若纷扬如雪,白色的花瓣碰到他的衣袂,在空气中消弭无形。
他站在那一潭森森的碧水之畔,日光照在他身上也清冷成了月光。
竟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人物。
白衣人忽然转了过来。
温眉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想赶快逃走,可是就像被点穴了一样,不但脚抬不起来,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衣人越走越近。她已然看清了他清朗萧疏的眉眼,看清了他黑色的琴,甚至看清了琴弦上落下的一朵杜若——
可是白衣人却似是没看到她,径自走过了她的身畔。快要擦肩而过的刹那,温眉忍不住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竟是没有温度没有表情的,空空茫茫,像三月湖上的烟雾。
他的整个人都是没有温度的,从她身畔走过的时候,温眉觉得碧沉潭的一潭雪水都泼在了自己身上。
她哆嗦了一下。这一哆嗦,她觉得自己又能动了。她立刻展开轻功,飞一般地逃了开去。温眉想也许一年前在太行山被太行六霸追杀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这么快过。
终于到了谷口。回头白衣人的影子已经看不到了,她拨开如珠帘般垂下的紫藤,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琴声。琴声时断时续,仿佛弹奏的人疏于练习,忘记了指法。
温眉的脚步却一滞。
这不甚熟练的琴声,竟……竟和师父常唱的那支歌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