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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停云 ...

  •   一.
      廉郊从小姑娘手中接过晴天娃娃挂在檐角的时候,司空在礼弹起了绿水琵琶。时值晌午,骤雨初歇。官道往来熙攘,车辙印子在门前曲折延绵,廉郊想:好些泥潭子,真苦煞老子了。
      心里正嘀咕,便回过头来骂那说书的:“在礼,扔了你那绿水多说几个段子多挣几个茶钱多讨几个婆娘,哪那么多事儿?”
      司空在礼倒不以为忤,耸了耸肩。身上的丝质长袍不平,真个被他揉得皱巴巴,恰好应了衣裳名字。继而他扭头冲着穿着留袖贯头衣的少妇解释道:“你瞧,这便是从龟兹传来的琵琶,以前听别人说,这在波斯叫做巴尔巴特琴,也不知真假,听大家叫它胡琵琶,在下觉得难听,便取了‘绿水’这个名字。”他解释完了,又见少妇带来的孩子被廉郊那一声吼,吓得抓着夫人衣角惴惴不安,便笑起来,招手让孩子上前来:“凉子把晴天娃娃这好东西给了廉叔叔,司空叔叔替他送你个小玩意儿。”
      廉郊书侠衫穿得旧了,又加上先前爬到高处挂晴天娃娃,不经意回头一瞥,见司空在礼将红豆坠子给了凉子,心里一惊,险些从高处跌个大马趴,幸而落地时双手托了托地,便是一个鹞子翻身起来。只可惜右手袖子刮破了个大口子,他有些悻悻,碍着人前,又不好发作。
      见廉郊从高处摔下来,那少妇倒是吃了一惊,嘴里叽里咕噜着些什么,着急奔到了门口,说着廉郊听不懂的话,眼神倒是关切得很。司空在礼悠悠起身,叫凉子小姑娘看好了他的绿水,踱步到廉郊身边的时候反而埋怨了廉郊一句:“你这莽汉,莫要吓着人家孤儿寡母。”看也不看廉郊,倒是冲着少妇一拱手,笑道:“嫂子不要着急,他皮糙肉厚的便是从洛阳城门上摔下来,也是一碟小菜。”
      少妇听懂了司空的抢白,神情严肃起来,还是说些叽里咕噜的话语。廉郊在一旁听的着急,喊道:“哎呀!嫂嫂,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少妇一怔,这才恍过神来,用蹩脚生硬的汉话问道:“你摔下来,我看从那么高的地方,你、有事?”
      廉郊用手挠挠头,整理了下少妇的话语,这才大笑:“叫嫂嫂担心了,老廉我没事,壮实着呢,没事!”
      这一动作倒叫少妇看在眼里,直说要替廉郊将衣服补好,叫廉郊将衣服先脱下来。“嫂嫂、嫂嫂,我大老爷们儿这点……”廉郊举着上臂露出破口的地方,干笑:“大丈夫不拘小节!”可那倭国妇人却一再坚持,闹得廉郊没了辄。廉郊一把将司空在礼拽到一边。
      “你倒是说说现在怎么办?”
      “大概……是多谢廉大哥仁义,叫她们母女白吃白住,报答吧。”司空在礼抱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我还不知道吗?!”
      “那你就依着人家呗,别叫人家觉得欠了你老廉天大一人情。”
      “她叫我脱衣服我怎么依着她啊?!”
      司空在礼听到这句,往后退了三步,从上往下又从下到上仔细打量了廉郊几个来回,才缓缓说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再不然,我把我箱子里衣裳给你穿个半日?记得洗……”
      “老子没衣服!”廉郊不等司空在礼说完,忿忿提手往茶亭梁柱上一拳,顿时尘烟簌簌。……

      二.
      司空在礼肩上搭了块抹布。这不,晌午时候廉郊发威,茅草落了满桌满地。这飞来横祸当然得由闲人司空在礼打理。司空在礼倒也不埋怨,倒是有些好笑看着小姑娘凉子——她正坐在椅子上抱着胡琵琶练手呢,琵琶比她还高一个头。
      司空在礼心里那个乐呀,不只因为凉子,更因为廉郊。廉郊仿佛被万花义士拿去施针了一样,整个人僵在远处,大汗淋漓,独独伸了只手出去,叫那倭国来的嫂子捉住,正一针一线补衣服呢。那妇人时而不时问他,补得紧不紧,好改针。廉郊如临大敌,一句一对。用的乃是万能下联:
      “紧不紧?”
      “不紧不紧。”
      “松不松?”
      “不松不松。”
      “刚才那针偏了,扎到你?”
      “嘶……不扎不扎。不不不,不疼不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空在礼活了二十八年,头一次笑得涕泪横流,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拄着桌子上气不接下气。廉郊横他一眼,凶相毕露,转过头面对嫂子关切笑靥,脸霎时间红成了猪肝色,估计也喘不过气来了。

      “老板,打个尖,我们还赶路呢。”司空还没笑够,客人就来了。司空身手灵巧,即刻收拾出一张桌子,请客人入座。这时候,廉郊和那妇人转到屋后缝衣去了,因为廉郊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在这儿丢人现眼。点了点客人人数,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客人用油纸包好的包裹露出了一角——掺了赤金隐约有虎踞龙盘之意的剑鞘。司空倒也不多说什么。炒了几个小菜端过去,搓了搓手,笑道:“众位客官,要不要听在下说几段书,舟车劳顿也解解乏?”
      “不必。”眼皮上有一道刀疤延伸到额头的男人挥手制止,从怀里掏出半吊钱扔给他。
      司空在礼接过钱,眨眼间看见男人手袖下掩藏的细小纹身——两耳三足鼎。司空转脸盯着手中半吊钱,笑得眼睛都没了。“敢问哥哥往洛道、枫华谷、金水镇哪一向去?小的再去给哥哥置备些干粮。”
      “我们去枫华谷……”客人中间年纪很轻的姑娘答道。“九华!”却被背着油纸剑——姑且这么称呼吧——留着髭须却同样年纪不大的男子呵斥。“师兄我知错了……”司空在礼看在眼里,脸上赔着笑,自己给了自己一耳刮子,道:“小人多嘴,江山秀丽,到哪里去都好,干粮小人给几位备得足足的!”
      那刀疤汉子盯着司空在礼眉目仔细看了一看,没说什么,只叫他退开,这桌用不着他伺候了。司空也是知趣之人,退到半边,把凉子抱起,坐在桌缘,自己抱着绿水找个座位,自顾自弹了起来,一边弹呀还一边和凉子说话呢:“凉子,等你学会了绿水琵琶的弹法,叔叔就再教你吹笛子。咱们中原的音乐啊,当真是美极……”
      “在礼!你来、来!看看我这衣服,好极了!”司空在礼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抬头便看见廉郊跋扈的笑容。叹了口气,起身往廉郊身边走去,廉郊本挥舞着一条臂膀,粗野得让人不忍卒看,忽然觉得谁在看他,便照这几年养成的习惯恶狠狠瞪了回去。
      却没料想。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话是廉郊从瞿塘峡返回东都的时候那人说的,当时廉郊喝了不少,走路一步三摇。最后那人将他从江流集酒馆背到了驿站。
      好几年了。
      后来廉郊和司空在礼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哈哈大笑:“他是趁老子睡得和死猪一样的时候,把老子当成南洋商会运送的生猪,从索道那头背来了这头。这要是一不小心老子就葬身江底了。哈哈!”
      当时司空在礼回他:“你这么壮,想必他便是楼兰古城中横行霸道的荒漠之狼那样的大汉吧。”
      “哈哈哈,他姓叶,玉泉鱼跃练得极佳。”
      人生得一知己,久别重逢,自当彻夜痛饮,剪烛谈天。廉郊曾经是这么笃定。
      “那边那个伙计,来一下。”那个眉峰被刀疤切了一半去的汉子指着廉郊。
      “……客官有甚需要?”廉郊走到男人身侧,背对司空在礼,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来说说,北邙山就在你这茶摊不出百里,你说说,天策军魂是什么!天策军人又当做什么!”
      “长枪独守大唐魂!身为天策将士但求马革裹尸!”
      不知为何,司空在礼觉得廉郊的脸色应是极难看。他隐约见到廉郊连后槽牙都咬得紧紧。却什么都不能说。恍惚间,他想起师父。师父那个女人,师父终究还是个女人。……
      “敢忘不敢?”倏忽间那人又逼问一句,和廉郊四目相对。
      “不敢忘!”廉郊一怔,随即逼视回去。
      “好!”那人忽然起身,竟是鼓起掌来。再也不看廉郊一眼,对着还在夹菜吃饭的一桌子年轻人赞道:“好个长枪独守大唐魂,诸位听到这个伙计说的话了吧,我不敢保证十年后你我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我想说的是,诸位和我今后即便是立场不同了,魂不可忘,大唐不可忘!那便足够了。”

      三.
      司空在礼将狼藉的桌子归置干净了之后才去后面院子里找了廉郊。
      “他们走了半个时辰了。”司空说。
      廉郊不理他。
      司空转身回到自己屋子,二话不说,却是把自己衣箱扛了出来扔到廉郊面前。
      廉郊看他一眼,没说话。
      司空仰起头,看了天光,天色尚好。
      司空说:“雨后初晴。我看凉子的晴天娃娃却也好使的很。一片清平光景,惟愿它久长一些。”他见廉郊还是不出声,摇了摇头,躬身打开了他的箱子。
      司空捧出红底云纹的袍子,腰带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廉郊帮他捡了起来,握着中间那个两仪图案摩挲着。司空将袍子一抖,放在身前比划。——和他皱巴巴的不平长袍相比,他这身衣服就像皇帝穿的。
      司空笑:“桀骜千夜琼华。”
      廉郊也笑:“贼道士,叫我穿你们恶人的衣服,你要不要脸?”
      “哟,终于会讲话了?无忌营的狗官。”司空回嘴。
      廉郊抱着司空的腰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觉得哪里不对,又起身把腰带扔回司空的衣箱中。转身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坛剑南烧春。
      “在礼,你有多久没回师门了?”廉郊示意司空坐下,司空便将他的琼华装折好放进箱子,箱盖盖上就招呼廉郊,两人背靠背坐在箱上。
      “自从入了恶人便没甚面目回去见师父。等到从白衣孟尝手底下蹚出来,便一直在大江南北游历。在玉门关我碰见一个人,他叫我带话回去给师父……”司空揭开封纸喝了一大口烧春,道:“可我还是没回去。就那么一直走,塞北走到南蛮,最远到了无量山。想一想,无量山巅也是去过的。只不过,武功却是没再使过。”
      自打出了玉门关,一身紫霞功夫,再也没用过。
      “好酒!”廉郊抱着酒坛子痛饮,喝得高兴了喊上这么一嗓子,怔怔看着远处北邙山,过了很久才说:“‘他的玉泉鱼跃是极好的。’这话本不是我说的,在南屏山天子峰,是她……”
      “喂,老廉,”司空有意无意打断他:“快到重阳了,裴墨书道兄将从青岩来,到时会带来她的消息……咳,蟹黄也好了,薛溯砚那傻小子也要从藏剑山庄拎着上好的螃蟹过来,还有还有,七秀的楚香渠姑娘……”
      “在礼,你亲眼见了他,觉得他如何?”
      司空在礼默然。
      廉郊也不再追问。
      两人便一直这么默不作声地喝闷酒。直到太阳偏西,司空在礼方开口:“你一身浩气正宗鹰扬铠甲,哪逊得他半分?无忌营出来的将士,天策府出来的将士,气势上不输他浩气叶见微。”
      司空不管廉郊接不接话,续了下去:“他有一句话却是说得极好的。‘今后即便是立场不同了,魂不可忘,大唐不可忘!’。”
      廉郊仰脖咕咚一声喝干了坛中酒,喃喃:“长枪独守大唐魂,不敢忘。”
      “我看见了,那纯阳师弟的兵器。”司空想起了那把油纸剑。“卓凤鸣师叔门下,太虚剑意,从天一教祭司手里夺回来的太乙星尘剑。年纪轻轻,不可斗量。”
      “在礼,你的剑呢?”
      “老廉,你的枪呢?”
      背对的两人,扭过身来相视而笑,笑到尽了又各自掺了些泪花。
      夕阳西下,倦鸟正归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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