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女》子三

3、第 3 章

　　人类的记忆一定是是世界上最壮阔的奇观，比兵马俑什么的更不可思议。那天爸爸到底说了什么话，让米三子蹭的一下窜了出来，并且哭得稀里哗啦，完全不顾及自己潇洒的形象，直到今天米三子也没想起来。别说是完整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甚至一个音，完全记不得。米三子记得曾经有人说过，人类对于不利于自己的记忆或者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会选择自动屏蔽。如果这种说法可靠，那么米三子的脑袋里是有这句话的，但是她不愿意记得，所以就记不起来了。因为还在脑袋里，所以也许哪天不经意地就会蹦出来，也许一辈子就深埋在某一根不大用得到的大脑皮层的凹槽里，仿佛深宫怨妇，明明跳出来就会带来一场不小的震撼，却无法实现。太遗憾了，如果哪一天十分钟之后就要往生，米三子一定会哀求医生破开自己的脑袋，然后告诉自己那句话是什么，这样米三子才可以真正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人不仅会自动屏蔽不好的讯息，也很善变。自从失去了爸爸这个亲密伙伴之后，米三子跟妈妈的关系迅速升温。似乎只有找到一个同伴，人心才得以安稳。起码米三子是需要这样的同伴的，而且不多不少，只有一个。从前米三子都只给爸爸发信息，然后爸爸打来电话时会顺便跟妈妈讲两句。现在情形彻底颠倒过来，米三子只给妈妈发信息、打电话，甚至宁愿领着行李箱坐公交车到火车站，也不愿意做爸爸的车子。因为待在局促的空间里会让她尴尬到窒息。米三子对待尴尬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避免。她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否觉察到了她的改变，应该有，但是他们也应该没有精力和脑力去探究原因，起码他们给米三子的反馈让米三子对自己悄然无声的改变非常顺畅。
　　就这样，米三子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做了很久。手机铃声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爸爸打来的。无非是问一些到了没、多吃点之类的话。两分钟不到，米三子放下了电话，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整理这个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这间房子不大，是这栋楼的最高处。米三子喜欢住在高处，倒不是为了高处不胜寒的悲凉，而是为那份清净。米三子不喜欢吵闹，虽然也会寂寞，也想过改变，不过只是想想罢了。这栋楼房是九十年代末建成的，八层高，没有电梯。米三子每次爬上来的时候，都会扫射一遍十六户人家的门口，看到自己的门把手上塞着最少数量的广告册子，心里一阵欢喜，从内心深处为自己选择的房子庆幸。狂欢之后，又觉自己幼稚可笑。不过是少两本广告册子，又不是少收房钱。说起房钱，米三子的妈妈心里就来火。说来也是，明明就可以与人合租，水费电费煤气费都可以平摊，米三子偏不。好容易逃离了集体宿舍，还让她与人合住，简直就是亵渎了她十几年苦读的功劳。这句内心独白若是早两年泄露了出来，一定会引起米三子的舍友以及同学们的惊恐。要知道米三子可是有名的好好小姐，从来没有跟人红过脸吵过架，跟她同屋住过的女生们对她的为人达成了共识：好人。是的，住在宿舍里，她从来都不乱用别人的东西，从来不乱放自己的东西，两三天就打扫一次宿舍，而且别人用她的东西或是乱堆东西也不恼。她在宿舍从来不会主动引起一个话题，别人说得实在高兴了，她才乐于锦上添花，说上两句。她喜欢做一切锦上添花的事情，因为在一件已经很好的事情上面做点什么，总不至于出错。哪怕一片碧绿如草原的锦帛，添上几尾鲤鱼，也会有人喝彩。以米三子安分精明的性格，她早已深谙此道。于是在锦帛还没有织好的时候，她是不会傻到自己冲到前阵的。可是，她不喜欢，不喜欢别人对她达成的共识，不喜欢别人乱扔东西，不喜欢别人用她的杯子，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喜欢别人。这个世界上米三子最喜欢的是人，可这个人必须是米三子。
　　这间房子的客厅很小，反正米三子从来不会邀请同事或是老同学来家里做客。客厅摆放着宽宽的布艺沙发，大大的实木桌子，两张椅子，别无其他。本来还会有五个靠垫和一个花瓶，现在它们在柜子里静静地待着，等待着米三子的拯救。有时候米三子把笔记本电脑搁在桌子上，自己窝在沙发上，看那些从网上下载的电影和电视剧。更多的时候，米三子在这张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做着白天没有做完的工作，坐累了就在沙发上躺会。客厅东边是卧室，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卧室三分之二的地方，另外的三分之一就是壁橱了。米三子对于如何装扮自己很有一套，她的衣服并不多，但她每天上班都穿得非常得体。念大学的时候，米三子看过一本日本人写的书叫做《不持有的生活》，提倡不要过多东西的生活，不能重复利用的、不能驾驭的等等都不需要拥有。米三子一向对于这种宁少勿多的东西信服，因此现在她的房子布置也遵循了这个原则。她的壁橱里装了四季的被褥和衣服，还充当着收纳柜的作用。卧室旁边就是卫浴间，白色的浴缸白色的马桶白色的洗刷台，再加上一面镜子，整个白得耀眼。明明应该潮湿，却是整个家中最亮堂的地方。米三子的卫浴间没有窗帘，也没有在窗户上黏那种遮光胶纸，就这样敞亮着。米三子喜欢亮堂堂地洗澡，干干净净的事情不需要遮遮掩掩。而客厅、卧室甚至厨房，都垂挂着厚重的窗帘，因为这些隐私的生活，米三子必须在厚厚的帘子后面才能潇洒自如。卧室里的落地窗帘是黑色丝绒做的，摸起来有点小毛刺，看起来盈盈闪闪，像极了舞台上的幕布。每天醒来拉开窗帘，都有一种拉开幕布粉墨登场的感觉。一旦眼睛睁开，米三子就开始了表演，先自己彩排，再正式演给别人看。米三子的床有两米宽。其实曾经有一个米三子的大学同学，打算在这借住一晚，但米三子拒绝了。后来米三子觉得有些愧疚，就想约她出来吃顿饭，结果发现手机打不通，该用户不存在。这会子了米三子才发觉人家早已生气了，并且再也不想与她联系了。米三子在这方面是迟钝的，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其实这个同学干脆利落的做法让米三子感觉舒服，米三子甚至觉得这个有些喜欢这个同学了。
　　米三子的妈妈曾经说她是个刻薄的人。米三子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心里是感谢她的妈妈，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在米三子看来，刻薄比温柔善良那些不痛不痒的词好太多了，米三子甚至认为自己占据了刻薄这个词了，毕竟妈妈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她对你的评价多少还是有些参考价值的。更何况是米三子妈妈这样的人，她一向是不屑于说那些空的事情，只有实实在在的诸如猪肉涨价这种事情才会引起她说两句的欲望。米三子的刻薄是针对别人的。其实细细想来，刻薄的确是一种聪明，必须一针见血地找到别人身上的弱点，才能一招制敌。米三子是有这种天赋的，她总能在别人刚开始准备演讲那一套花言巧语时，最早识破别人的伎俩。然后米三子的刻薄体现出来了，她从来不戳破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心里却早就开始了如同声翻译一样频率的批判。她就在一边待着，等着看别人演戏演不下去的好戏码。然后冷冷地走掉，不表达就是她永远预备好的回应。所以每每有人同米三子长篇大论，并且上升到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涉及到三观的高度，往往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仿佛宿醉醒来后想吐却吐不出来，明明已经没有喝酒却必须承受酒的郁闷。因为这种一泻而出的吐往往需要一个很好的容器，不偏不倚地接着，在配合之中才能完成这次表演。米三子明明知道容器应该放在那里，她却懒得动弹，而且也不愿意担任容器，渐渐身边的人都不再找米三子了。米三子又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如同小时候第一次听到“三口之家”，心底诱生离家出走的心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