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女》子三

1、第 1 章

　　没有爱情的女人靠什么活？友谊？比起友谊，金钱往往更能给人安全感。金钱也必须是一定的数额。拥有大数额的人买得起店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太少的数额又什么都买不了。只有那种有一点钱的人，才会事前纠结事后自责。可是靠着金钱，女人就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不用想着男人难以成眠。上帝或是什么神灵在制造女人这个物种的时候，一定添加了一味神秘的香料，还有一点连神灵都不明白的难题。是的，每个女人都是上天抛下来的一道难题，有的题目被解着解着就有了答案，有的题目大概生不逢时，或是命运不济，总之碌碌一生找不到恰到其所的答案。有人在探索之中挣脱了自己的枷锁，凑合着解答，也能得到一个答案。反正对不对的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况且这样的对错对于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是就有那么一些认死理的主儿，偏要找到恰到好处的答案，于是就在寻觅之中浪荡，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批认死理的主儿，就是锁女，没有钥匙的死锁，把自己锁起来的女人。她们等待着自己的钥匙，却忘了自己没有锁芯。这副枷锁日益沉重，把女人压垮了腰，压倒在地，埋进土里，空留一副抱着枷锁的白骨。这一生没有一个人的怀抱这样可靠，这样踏实，这样永恒。她不知道，隔着枷锁的两颗心，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铁具。男人似火，哪里人受得了这样的寒凉？
　　我要讲的故事源于一个梦，也是一个寒凉的梦。诸位看官若是觉得冷，还是躲进被窝，或是添一杯热茶吧。前两天降温，夜里虽感觉不到，睡前和将醒之际凉意袭人。昨夜吸取教训，把厚厚的睡袍盖在被子上，折磨的一夜就此开始。一半清醒一半模糊的状态持续到四点，才勉强睡着。睡意不沉，各种奇怪的名字和故事串成了一床棉被，压得我透不过气。凌乱之中抓住些许花絮，想编织成翅膀，可终究不够，于是变成了下面这个不成形状的形状，放在心里碍事，还是一吐为快，以免堵到年老时一肚子陈芝麻烂谷子，一定最遭人厌烦。
　　长久没开窗，屋里还是落了不少灰。米三子推开门，被涌起的灰尘呛得咳出了声。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并压低声音，狼狈地把头撇到了一边。四下静默，除了米三子喉咙迸出如同停水之后来水之前被压抑的隆隆声响，没有其他人。想到这，米三子放下了手，轻轻又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暗自嘲笑自己，怎么会有人呢？明明就是自己租的房子，自己就是一个人住，哪来的其他人？真是可笑。丢下自己的行李，故意丢出“咚”的一声响。然后走到沙发前面，像是赌气一样掀开罩子，坐了下来。就这样坐着，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但是感觉很惬意，仿佛小偷刚刚作案成功，还沉浸在对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的回忆和自豪之中时稍作喘息的感觉。这样想着，嘴角不觉微微上扬，直到上扬到米三子感觉到两颊的肌肉有些酸了。再看自己，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两腿淑女地夹紧并倾斜三十度。米三子感到自己的窘态了，她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说服心头的怒火，只好化作谄笑，发出了穿过鼻尖的“哼”声，手掌自然地打了一下小腿，怪自己连一个人独处都这样守规矩。
　　米三子是个守规矩的姑娘。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认为，并且这是她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乖巧，听话，好学生，懂事，温柔，都是一系列关于守规矩衍生出来的评语，来源于老师、同学、家长以及同学的家长。当然，除了她自己以外。她对自己的判断永远都不准确，如果游戏的规则是以人数多少来判定准确度的话，她的自我判断一定是不知道错到了哪个外太空了。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脑袋与众不同，会生发出很多奇思妙想。比如说看到月亮，被罩在一朵轻薄的云朵里面，如同舞台上喷出来的干冰。她立刻想到“朦胧”这个词，恰巧这两个字都是月字旁，于是她为自己丰富的联想所展现的语言才情沾沾自喜，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好好经营这一块才情，一定可以写出可与张爱玲媲美的文章，只是自己生不逢时。生不逢时这个词真善良，拯救了一代代平凡人。又比如说看个电视剧，笨到不行的女主角居然靠撒谎卖萌加苦力得到了高大帅气的男主角，而且周边还有一群对女主垂涎欲滴的同样优于常人不知到少米的男人（们）。米三子恨不得自己冲进电视屏幕里，让这些鼠目寸光的男人们看看自己，这些没见过好女人的臭男人！米三子拥有一种本领，那就是她可以轻易地辨识出女主角是塑造出来的角色，却无法以同样的道理复制到男主角以及男二号男三号男四号的身上。等到了男五号，估计辨识能力就自动恢复了，因为男五号可能就是邻居大叔或是朋友的爸爸之类的角色。可是这些在米三子看来足以证明她与众不同、古灵精怪、聪明等一切与守规矩相反的特质，她是不会在旁人面前展现出来的。为什么？是不屑于与庸俗之人为伍，还是碍于脸面不好意思自己暴露，一直都在等待别人发掘。可能两者都不是，可能又都有点关系。怎么说呢，米三子一直认为你聪明，你的朋友一定也都不错。一个人的优点和本真一定需要真正的知己才会懂得，也只有真正懂得自己的人才有可能成为知己。这一点不仅宽慰了米三子本人，也很好地解释了二十四岁的米三子身边依旧没有一个知己。米三子是这样一种人，在刚认识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客套的热情，仅仅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通常都是例行的自我介绍，她一般都会在末了加上一句“很希望跟大家成为朋友”，一来展现自己的热情，二来也可以让她永远不超过三十秒的自我介绍稍微完整一点。之后，她就采取远观的战术。而从不凑近，因为她不愿意别人错误觉察到她的热情，她不喜欢给别人造成这样的印象。这样一来，有些清高的人都被排除在外了，因为米三子从来都不是人群的焦点，实在不属于需要别人花费一点点力气来经营的人脉关系。只有那些天性热情过盛，别的容器都装满了还有富余，于是转嫁到米三子这里。而这样的人，这种自来熟的特征本身就为米三子所不齿，所以能够交往，可是只会成为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朋友。这样一分析，米三子交到知己的可能性只有零。讲话客气和善的人会说这是挑剔，对朋友的人选精心挑选，不滥交，也不要泛泛之交。而稍微公正客观一点的人就会说是个性使然，过于内向，不善于与人交际。刻薄的人最一针见血，其实就是自卑。是有那些呼朋唤友的人会说自己是孤单的，屁，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种使尽了全身“呼”和“唤”的本领仍然找不到朋友的痛苦，一种仿佛生根在人身上埋藏于骨子里的孤单，比如米三子。米三子当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使尽了“呼”和“唤”的本领，但事实上，就连米三子本人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确实找不到朋友，而且她已经使用手段到无手段可使用，尽管表面看她什么都没做，可是她敞开了几十次心扉却等不到一个认真的走进来的人，于是这扇门的启动变得异常复杂而艰辛。
　　米三子是自卑的。这与家庭与很大的关系。念大学的时候住在集体宿舍，晚上卧谈常常会扯到家庭，米三子总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家庭，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老师，他们关系很好，从来不吵架。然后就转而安慰那些生长在爸爸出轨或是父母整日争吵不休的家庭里的同学，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有很无辜善良的样子。这样的卧谈结束之后，洗漱的声音和厕所的声音也一并闭嘴的时候，整个宿舍非常安静。本该真正迎来属于睡眠的夜晚，米三子却陷入了深深的罪孽之中。她撒谎了吗？也没有。她说的都是真话吗？也不是。世界真的很大，语言也很奇妙。在真与假之间有一块宽阔的灰色地带，而人类百分之八九十的真相都隐匿在这个地段。对于米三子来说，绝对是百分之百。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最安全。真与假之间有太多十分争端，偏于任何一方都需要充足的理由来证明，否则真的不够真，假的也不够假。可是宽阔地带却又庞大的容纳力，包括不够真的和不够假的，甚至什么都不是的，都可以一并躲进来，好像找到了同类之后就不在害怕，因为集体的力量有时候是压倒性的以及难以想象的可怕的。米三子对于自己的家庭透露出来的消息，除了妈妈不是学校的老师，只是镇上小学管理图书馆资料室的后勤人员，其他都是有据可证的。可是米三子说的也不是真的，因为她藏匿了很多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绝对关键的词语，比如再婚。是的，米三子的爸爸妈妈分别有过一次婚姻，和一个女儿，米三子是他们组成新家庭之后生的小孩，又一个女儿。米三子的名字想必就是这么来的，或许爸爸妈妈对于她的性别非常耿耿于怀又不好发作，只好悄悄在名字里藏一个“子”，聊以自慰。所以米三子对于她的爸爸妈妈来说既是独生女，又是三女儿。事实上也不是，米三子在国家承认的户口本上标注的是“次女”，因为妈妈的大女儿不跟他们一块生活，判给了她的爸爸。实际上她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后来她姑姑成家以后，她又寄居在姑姑家。她的爸爸也有自己的家庭，并且还有一个比米三子小一岁的儿子。那么户口本上的长女就是爸爸的另一个女儿。爸爸的前妻很早就去世了，大概在他们的女儿三岁的时候。爸爸的前妻身体一直都不好，所以从小就备受家人的宠爱，包括父母以及两个姐姐。而且听说那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能歌善舞，在村子的幼儿园做老师，颇有些名气，总之跟米三子的妈妈不是一个路数。很妙的一件事是米三子的爸爸妈妈在各自的婚姻受挫，在旁人的撮合之下重新组合了新家庭以后，他们一直住在爸爸的前妻的家里，和前妻的父母同住。米三子到现在都很好奇，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跟她一样奇怪的家庭组合。可是她对这个答案并不抱有希望，因为她自己从来不会对旁人说，想必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的人都不会津津乐道于家事吧。如果真有人说出来了，一定不被人相信，因为，这也太戏剧化了吧。米三子的爷爷奶奶很穷，可是有很多小孩，所以等到排行老二的米三子的爸爸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钱起房子，也实在地方容纳第二个媳妇。而米三子爸爸的前妻由于家里是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已经嫁为人妇，很想留下小女儿在家里。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米三子的爸爸成了传说中的招女婿。招女婿虽说古已有之，不过米三子爸爸的那个年代，做一个招女婿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说招女婿招来的这个女婿从来都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角色，不过更早时候的这批男人们起码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而那个年代的招女婿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来要和自己的丈人丈母娘同住，以堂堂男儿身躯受如同小媳妇的委屈，又无法像小媳妇一样找人哭诉被人理解，二来需要承担一个大家庭里面的重劳力，也许这些活计是可有可无的，或是有法替代的，比如给自己门前的院子里铺水泥。一般人家都是请水泥匠，再一般的人家也会做好一顿好酒菜，请家族里壮劳力帮忙。可现在，现成的上门女婿不用更待何时，动作不利索还会被不远处看似无意飘来的一句“这么大小伙子有什么用啊”之类的冷嘲热讽中伤。上门女婿的日子可想而知。而现在，重新组合了家庭的米三子的爸爸居然还住在这里，带着自己的新老婆，住在前妻的父母家里。这是怎么的心态呢？米三子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在她有限的想的起来的记忆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关于自己家庭的这一段复杂的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多大才理解了这样一个长且曲折的故事，可是她对“情义”两个字印象深刻，就是源于这件事。也许是某个亲戚在她面前感慨她这个漫长的家族史时，不经意间用了“情义”这个词，就深深扎在了米三子的脑子里，拔都拔不出来。所以“情义”这个词对于米三子而言，说不上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姑且把它归到米三子最喜欢的灰色地段吧。因为这个词最早砸到米三子的眼前时，掺杂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之就是别扭。所以米三子这个人是不讲情义的，情义是别扭的不顺畅的感受，尽管米三子也没有从别的什么地方汲取到不别捏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