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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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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斯强迫自己睁开酸涩的眼睛,她的喉咙里像被塞了一条腌制鳗鱼,胀疼得厉害。她的手指也像被人掰断了一样,一按就酸酸得疼,但总比她的关节好,一到下雨天就刺痛得厉害,每到那个时候她就把床单塞在嘴里,努力不叫出声来。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摸自己的肚子,感受到里面的动静后,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角落里被垃圾掩埋的窗户半开着,几只灰黄色的麻雀在上头跳来跳去。她挥挥手臂,麻雀们受惊似的叫了几声,拍拍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她掏了几下自己满是油烟味的衬裙,从里头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一点零钱。
莉斯扫了它们一眼,重新放回去,走到厨房,摸索着破旧的抽屉,拿出两个鸡蛋,小心地掸了掸台子上的灰尘,拿出抽屉里一只歪掉的锅子。
很快,兹兹的油味就弥漫在空气中,她抿了抿嘴,盖上盖子,不让一丁点油溅出来。然后她掏出两个盘子,犹豫着是不是要洗洗,最后她还是决定节省些水,用围裙随意擦了擦,放到台子上。等鸡蛋滑进盘子里的时候,她看了眼窗外铅灰色的天,推测出现在大概是凌晨五点,是她的丈夫查理上班的时间了。
随后她把盘子放到桌上,四处张望了下,确定蜘蛛网下没有那些讨人厌的老鼠后,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他们家里唯一的卧室。
“查理,起床了!”她喊道。
她的丈夫正打着赤膊,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埋在那张破旧抽线的垫子上。那头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丝毫没有当年迷人的光彩,他原先闪亮的蓝眼睛被两片厚厚的眼皮覆盖着,在它们下面,是浮肿的眼袋,和一张苍白的嘴唇。
他的肌肉也是如此,大概是常年缺乏锻炼,那些紧实的肌肉已经渐渐松弛,显示出主人生活的疲惫和懒惰。
莉斯还记得它们在铅灰色军服下的时刻,肌肉的主人曾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的怀抱是那么宽大,有力,充满激情的热意。透过他肩膀,她看到无数和他们一样年轻的人。
他们以一种虔诚地仰望着台子上某个身影,炙热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随着台子上那个人嘴唇加快的上下扇动,他们眼中的疯狂和激动越积越多。无数因为饥饿而干瘪的嘴唇因为兴奋而颤抖,无数咯人的骨骼互相碰撞,无数手指蜷缩,无数指甲像爪子一样锋利。他们弓起背部,努力控制着嘴唇的咬肌不扑出去噬咬什么。
莉斯记得当时台上的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话,现场陷入一片寂静,而在下一秒,所有人都突然跳了起来,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动,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欢呼着,尖叫着,嘶吼着,像猛兽般高亢的嚎叫。他们粗鲁的互相看着,挥舞着手中的帽子,然后争相恐后的把手臂高高举到半空中,向他们心目中那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那个男人致敬。
他们的呼喊声中蕴含着钢铁般的力量,就像被丝绒所包裹的烙铁,只要一点火星,就能让他们爆炸,而他们也心甘情愿!
而她身边的男人也十分激动,莉斯紧紧抱着他,担忧地觉得她似乎正在失去他。他浑身颤抖,似乎也想甩开她加入那些狂欢的人,但他知道怀里的人是他最爱的人,所以没有这么做,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咬紧牙齿,高高举起手臂。
“Heil Hitler!”她听到他的喉咙里咕噜着滚动了一下,控制不住地发出这样的吼声。
“Heil Hitler!”千百万个人跟着叫道,像轰轰的雷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而这些都是过去式了。
战争已经结束,那个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仰视的男人,在最那一刻把自己最喜爱的7.56毫米口径的沃尔特手枪伸进嘴巴里,果断地开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枪。
断送了他所亲手缔造的罪恶帝国。
也断送了无数痴迷追随他的年轻人的未来。
莉斯用手背抹了一下干燥的鼻子,走到她丈夫的床边低头看着他。那些久远的回忆就像流水一般涌进她的心头,他的丈夫查理,德国人,参加过二战,受伤提前退役,在二战结束前夕,他们一路逃亡,经历了无数想象不到的苦难,来到了一个所谓的自由联邦——美国。
他原本有着一头金灿灿的头发,站在阳光下,露出一口白牙,柔软的金发上跳动着闪耀的细碎阳光。他英俊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面闪耀着生动的热情,即使在最可怕的战争年代,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从不曾褪去。
想到这里,莉斯不由放轻了步子,她走过去,用脚推了推丈夫的身体,轻声叫:“查理。”
然后她听到他的喉咙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咕噜声,那双浮肿的蓝眼睛缓缓张开,一丝迷茫的光飞快地从他眼底闪过,然后消失在灰沉沉的眸色里。
他眯着眼睛盯着她,好像根本认不出她是谁似的。
莉斯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对待一个迷路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她的丈夫张开嘴,莉斯等着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没想到一声:“嗝———”
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莉斯皱着眉毛退后一步。
“你又喝酒了。”她指责地说,默默捏紧了口袋里为数不多的硬币。
查理看了她一眼,慢慢从凌乱的被单里坐了起来,他的手辛苦地扶住额头,金色的头发不再柔软,反而像刺猬似的倒竖着。
莉斯闻到她丈夫身上传来的恶臭。一只灰老鼠在墙角边短促地吱了声,莉斯赶忙防备地望过去,却只看到剥落的白色墙皮。
“怎么了,宝贝儿莉斯?”她的丈夫操/着一口浓重的日耳曼口音英语,“你不开心吗?”
莉斯看了他一眼。“快起床吃鸡蛋。”她平静地说,走过他,一把拉开半闭的窗帘,刺耳的阳光猛的射了进来。
“噢!”查理懊恼地叫了声,赶忙用手背挡住眼睛。
好半天他才想到她是故意的,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莉斯没有说话,把被单从他身上扯了出来,后者不甘愿地让路了,她一边收拾着凌乱的被褥,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快去洗脸,你以为现在是几点了,还有二十分钟你就迟到了!”
查理看了她一眼,烦躁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嘴里咕哝着难听的骂人话,站起身。
莉斯看着她丈夫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洗手间的方向,才慢慢站起身。
在桌子边,她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听着她的丈夫狼吞虎咽着自己的鸡蛋,然后一把撬开朗姆酒的瓶盖,对着瓶口咕噜噜一阵乱灌。
莉斯放下叉子,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抽出洁白柔软的手帕擦嘴,但当她的手碰到自己胸口,只接触到了肮脏的围裙。她一怔,很快反应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然后沉默地用满是黑色煤灰的围裙擦了擦嘴唇。
查理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放下酒瓶,用手背粗鲁地擦擦嘴,似乎酒很辣,他张大嘴,猛的吸了口气。
“你知道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好。”莉斯说。
“管好你自己的事,女人!”她的丈夫粗声粗气地说。
莉斯上前收拾了盘子,把缺了角的它们丢进了洗手池了,不过她觉得为了节省水,可以等到晚餐完了再洗,反正总归会脏的。
“喂莉斯,你有没有钱啊!”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大声地问。
莉斯捏紧了口袋里的钞票,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快点,给我五十美分!”他大步走了过来,一眼看到她紧紧插在口袋里的手,猛的探过去,一把抓起她细瘦的手腕,莉斯因为他大力的动作痛叫了一下,查理因为她的痛呼下意识地停了停,不过很快绷着脸说,“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了。”
莉斯看着他,半晌才沙哑地说,“那不是给你的。”
“这不需要你管,女人。”他厌倦的说,直接把她的口袋掏了个底朝天,“哈,这么多钱,让我看看,竟然有三块多,莉斯,你存了好多钱啊。”
“那不是给你的!”她愤怒地说,手腕翻转,想要反抗。
查理眯着眼睛,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莉斯因为他的动作倒退了几下,幸好有炉灶的阻碍,她勉强稳住了身形,可是她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流血了。
她忍着疼,慢慢地扶着腰从煤气罐上直起身,目送着她的丈夫重重甩上大门。
他们没钱了,煤气用完以后还需要买,他们没有食物,需要买更多的鸡蛋和蔬菜。她知道每天吃鸡蛋对身体不好,但他们也没办法,查理和她已经有两个月没吃肉,上一次吃肉还是在湖边抓了头瘦鸭,还不够查理一个人吃,可现在鸭子越来越难抓。
莉斯转过头,看到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她的心头涌上一股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