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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碎 ...

  •   心碎
      佛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佛说四十二章经》

      1.苏愿
      莫惟死了将近一个月了,苏愿还是缓不过神。好像一闭上眼睛,他就还在身边。
      最糟糕的是,自从莫惟死后,苏愿开始得了心痛的毛病。心脏好像碎了一般的疼,常常无规律的痉挛,扑通,扑通,要跳出胸膛一般。这毛病第一次犯时,苏愿正在宽敞明亮的大学教室讲课。他一边讲一边微笑,作为Y大学最年经的教授,正值前途似锦,意气风发。
      直到不合时宜的敲门声。苏愿打开门,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目带怜悯之色。而讲台下的学生只见年经的教授被人叫出去,就再没见他回来。不仅如此,从此,也再没有在学校看见过他。
      当苏愿微笑着等待老人说话,唇边的笑容还僵硬着,就感觉到心脏莫剧烈的疼痛,丝毫不压于锋利的刀尖穿过。眼前老人唇形的开合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张了张嘴,话都没开口就晕倒了。
      还维持着美好的笑意。

      莫惟死了。他从来没想过。那么健康,充满活力的伴侣,一下子就不在了。

      莫惟和苏愿在一起已经十年。莫惟出生在医生世家,是知名的心脏胸外科医生。他们世家以救助病人为人生目标。苏愿和莫惟相爱时瞒着双方的家长到国外结了婚,最后两人一致商量,一起出了柜,历经磨难,才好不容易得到双方家长的认可。这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没多久,苏愿真不愿相信,莫惟就出了事。
      他死于心脏病。他需要换一个心脏,可惜还没能等到合适的捐献者。这一切都瞒着苏愿。莫惟的母亲哭着透露,莫惟曾经想过离开苏愿,免得有一天他伤心。只是拖来拖去,还是舍不得。这回却是由不得他作主了。

      苏愿没有看到莫惟最后一面。棺材盖盖住莫惟时,苏愿也躺在病床上。满脸惨白,心脏痉挛。人事不知。他睁开眼时,心脏仍然在痛。医生告诉他,这是心碎综合症。并不必担心是心脏病。医生一边解释,一边指着仪器的检查影像,那里面是一颗健康的心脏,只是心脏底部在痉挛,哭泣一般,中部和上部却并无问题。医生指着心脏底部说,这便是心碎综合症与一般心脏病的区别,你不用担心。医生用怜悯的语气说,心口痛,只是由于你太伤心了。还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么痛的。然而过一阵子,总会好的。医生站起来告辞,劝他节哀顺变。
      很快,苏愿办了手续出院,回头遥遥一望,似乎就看见莫惟的音容笑貌。头发有点自来卷,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的像女孩。嘴唇薄,天生薄情,宠人的时候,也能甜的像是抹了蜜。苏愿心口剧痛,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仍是痛得流出泪来。

      这一个月苏愿活的浑浑僵僵,犹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地狱。学自是没法教了,常常窝在两人的家里,做饭的时候做两份,端上桌等了半天,才想起莫惟早死了。这时候就像是大梦初醒,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疼得指甲在墙上划出痕迹。朋友和父母来安慰的时候,也往往说不了两句就湿了眼眶。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去了呢。苏愿痛的脸发白,唇发青,却也学会了在他人面前强颜欢笑。只是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就呆愣愣的,渐渐的,倒好象是熟悉了这种疼痛,像是怀念着一个人,苏愿捂着胸口,开始甘之如怡。
      一个月,他已经瘦得就剩了一把骨架,估计别人都要认不出他了。他没想过忘了莫惟,他知道他忘不了。别人陆续开始了新生活,苏愿仍然在爱和回忆的漩涡里,不去挣扎,等待重逢。

      2.莫惟
      莫惟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死了。
      那时候他正在打电话。明天是难得的周末,终于有时间和苏愿一起度过。他预约了烛光晚餐,正在商量餐桌上摆放的花束。苏愿不喜欢玫瑰,喜欢黄色的野菊花。然后莫惟觉得心脏一阵剧痛,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浮在空中,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或许说尸体。他的尸体倒在地上,椅子倒在软软的地毯上,没发出太大的声音。电话那头察觉不对,“喂——喂——”
      莫惟怔愣许久,晒笑一声,看看自己透明的四肢,从打开的窗户里飘出。
      他想再看看苏愿。他忘记不了与苏愿一起过的日子。特别是出柜之后,在自己的家族,苏愿受尽冷眼,格外艰苦,彼此都一无所有,却谁也没提放弃。

      莫惟飘到Y大学,很快就飘到了苏愿讲课的教室。苏愿上什么课,在哪里上课,他都一清二楚。他飘进窗户,坐在前排的空位上。没有人注意到他,苏愿也是。他贪婪的看着苏愿,脑中一片茫然。最后目光落在苏愿的眼睛上。苏愿近视,平时并不戴眼睛,这时架了一副黑框眼睛,显得认真执着。莫惟怎么看也看不够,直到扫兴的敲门声打断他迷恋的目光。他跟着苏愿飘出去,一脸苦涩的听见自己的死讯。苏愿倒下的时候,他飘过去下意识的想扶住他,可惜只看到苏愿的身体从自己手中穿过。

      莫惟正守着苏愿,忽然感觉一阵阴风,早就死透的心脏好像突然生了出来,扑通,扑通的跳。莫惟一慌,搭在苏愿手上的透明的五指就好像被什么吸住似的,顿时天旋地转。反应过后,莫惟已经附身到苏愿的身体里。不知道是苏愿的力量,还是他的力量。
      莫惟想从苏愿身体里出来,却只觉苏愿的身体和灵魂甜美温暖,而外面阵阵阴风,便不觉瑟缩回去。苏愿没睁开眼,莫惟却能看到两只怪物从墙壁穿进来,先是头上的两支角,最后是长长的尾巴。怪物的双眼漆黑,没有眼白。
      在房间里,他们嘴唇开合,话语不属于这个世界,象是一种空气振荡波。莫惟却听得清楚明白。
      “奇怪……那人的魂魄哪里去了?”一只怪物皱眉头,爪子托起下巴,思考的样子滑稽可笑。
      另一只怪物搜寻周围,摇摇头,头上的两只角跟着晃悠。
      “不在这儿。还是赶快去找吧,否则再过12小时,他便要变成有本事的厉鬼,到时侯可不好办。”
      两只怪物又仔细检查一番才穿墙而去。先消失的是两只怪角,最后是长长的尾巴尖。莫惟紧张极了,他若是还有心跳,这会儿准会跳爆。又过了一会,莫惟才从苏愿身体中飘出来,静静看着苏愿,透明的手指穿过他额前散乱的黑发。

      莫惟知道他该走了。可是就如知道心脏疾病后,明知道该走,却一直舍不得。他一寸寸抚过苏愿的额头,眼眉,眼睑,嘴唇。明明没有感觉,却觉得暖洋洋的。

      莫惟终究没离开苏愿。他不安心。
      一开始,他打算苏愿一出院就到地府报告,可这心中满腔爱欲,生生折磨得他不能离开一步。眼看苏愿一天比一天憔悴,他怎么能离开?
      莫惟看着苏愿的心碎综合症一天胜过一天,常常望着窗外,餐桌,双人床……就会不知不觉捂住胸口。他的眼睛里有泪,有笑,有痛苦也有甜蜜。莫惟也被这过往的记忆折磨,想笑想哭,却出不了声也流不出泪。他被心口的爱意纠缠束缚,彻底离不开了。只可惜纵使他们拥有共同的痛苦,相同的回忆——哪怕现在他就在他身边相陪,咫尺的距离,他却不会知道。不知道是每一个死者的灵魂,都这么舍不得离开心爱的人呢。
      莫惟就这样默默陪着苏愿,看着他一天天苍白下去,生命的光彩渐渐消失,越来越像尘世的一个空壳。

      过了两周,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莫惟的能力越来越强,甚至已可以在活人面前现出形态。有一天他的双脚落在了地上,不再像是无重力悬浮,控制不好方向。苏愿在卧室里睡着,夜晚很黑,他试探着按开客厅的灯。灯一下子亮了,满室生辉,莫惟却吓得惴惴,慌乱中摸索着把灯按熄。那一晚他在落地窗前坐到黎明,抽了很久的烟。他知道自己又能够重新拥抱苏愿。但是他不能。不仅如此,他要让苏愿忘记他。

      莫惟生前学医。一般人都认同掌控记忆的是人的大脑,但莫惟意识到并做过研究,其实还有一个器官,那就是人的心脏。心脏细胞也会带有一部分记忆,虽然不常被人注意。在生前,当所谓的同性恋丑闻没被揭发时,莫惟正当意气风发,是心脏胸外科的专家。在他的病人中有移植捐赠者的心脏后逐渐改变脾气秉性的案例。
      一个根本不懂浪漫为何物的男人,在移植了一位失事诗人的心脏,竟然每天早晨采集一朵新鲜的玫瑰,将带着露水的花枝递给妻子,开始用优美的诗篇向妻子吐露爱意。
      这类案例虽然不多,也足以说明问题。
      而现在,他有了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力量。随着时间推移——每一天显得漫长又短暂,他学习运用力量,诱导心脏细胞加深记忆。
      这意味着,他要为他换心。

      莫惟躺在骨瘦如柴的伴侣身旁,柔软的双人床陷下去,人眼看上去仍是空无一物。他的伴侣睡着了,眼角有泪痕,嘴角有笑意,难得做了好梦。莫惟专注而温柔的看着他。珍惜这最后一次。

      3.里
      苏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离开了身体——他说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蔚蓝海上的一串串气泡,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脑海的每一分记忆,都附着在这一串串气泡上。他就像是气泡一样随着海面的波涛起伏,只觉得很想像向飞翔,却感觉有很重的东西在向下拉着他——或许是他的□□还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气泡里开始闪过影像,有插在瓶里的野菊花束,他和伴侣在□□,莫惟压在他身上,他用腿环住莫惟的腰——不,那是谁?压在他身上的伴侣,五官突然扭曲,从眼眉开始慢慢消失,就像是搅烂了的巧克力鲜奶油——不!苏愿心脏扑通一跳,他猛的睁开眼睛。

      4.表
      夜深了,莫惟穿门而入,复把门打开,把外面打昏的人拖进来。
      那人眉目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莫惟拧开台灯,可以看见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后脑被钝器击中,鼓起一个很大的包。
      这是乔白。莫惟生意上最大的敌人。莫惟毫不怀疑他突然猝死后,开心的便是他了。莫惟虽然开始学习诱导心脏细胞的记忆,只是时间有限,在苏愿的事上,他不想冒险,也不敢担搁。长此以往,心碎综合症一定会杀了苏愿,而他怎么忍心。所以选择一个最恨他的人,无非最好——最容易诱导,也最容易起效。为保一切顺利,他甚至潜进了乔白的书房,得到了他最近检查数据——仿佛神佛旨意,他的心脏合适于苏愿。这一切都使他坚定了换心的决心。
      莫惟将乔白和苏愿两人并排放在床上——乔白是被拖上去的,苏愿却是被抱上去的——两人都陷入梦中。然后他慢慢显出形来。一张阴郁的,不再有微笑的脸,眼中却含有希望的火焰,纵使这火焰把人灼伤。
      他在乔白和苏愿的胸上抚过,简单进行了消毒处理,然后他用指甲切开胸口,分离胸骨,解决掉围心囊,终于见到了大血管。他的速度那么快,连以秒记数都嫌浪费,他此生从未有过。没有复杂冰冷的仪器,没有专注依赖的助手,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完成生命的最后一例手术。
      而且,这将是他一生的心脏移植手术中,最成功的一例。

      他花了一点的时间用灵魂的力量诱导乔白的心脏细胞,然后——他犹豫了一刻,或许有那么一秒钟——然后,他还是为他们换了心。
      他把乔白拎起来送离,然后风一样的赶回来,安静的看着苏愿。他的手指从苏愿柔和的发丝,冰凉的脸颊滑过,苏愿皱着眉,好像很不舒服——他的胸口留下一条淡淡的红痕。以后他将是另一个人了——或许将完全陌生,甚至厌恶——莫惟看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一个灵魂的哭声,一个鬼的哭声。

      5.未来
      苏愿猛的睁开眼睛,感觉就跟从最深的噩梦中苏醒似的。嘴里弥漫着一种味道,又苦又腥。在梦中他好像见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时候突然间也成了一片空白。他茫然的瞪视周围,感觉熟悉又陌生。他站起身来,被子从身上滑落,胸膛上淡淡的红痕像是血的泪痕。

      好像神明保佑。
      苏愿的朋友和亲戚欣慰的发现苏愿从莫惟的死中恢复过来了,脸颊一天天红润,笑容一天天显现,很少再提莫惟,他们自也不会主动在苏愿面前提起莫惟。
      却没有人知道,苏愿再也不会喝牛奶却喜欢上加盐的咖啡,客厅里的花束再也不是野菊花而是红艳的玫瑰。
      更没有人知道,苏愿在一天天的遗忘莫惟。
      对他而言,曾经的爱人,将变成陌生人甚至仇敌。而他毫不知情,不能选择。

      6.莫惟
      当那两只勾魂的怪物把尾巴甩过来的时候,莫惟条件反射的想钻进苏愿身体里,只可惜这一次苏愿的意识和灵魂都拒绝了他。
      在怪物的怪笑里,他的灵魂瞬间支离破碎,被吸到一个正方形的小盒子里。里面充斥着滚烫的岩浆和极冷的冰霜,就像是鸳鸯火锅。而他被煮在里面,一半灼热难当,一半如被霜雪。两种极度的疼痛撕扯他灵魂的每一寸。
      他私自为人换心,作为惩罚,他将永远承受这种苦楚。生生世世,轮回不止。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愿。苏愿正倚在灰黑色的沙发上喝咖啡,茶几上摊开一门财经杂志。他们最喜欢的,一同选购的鲜红色的沙发早被丢进了垃圾堆。
      莫惟早已记不得每天看着苏愿慢慢变成一个陌生人,慢慢有了他们都厌恶的习惯时,碎裂的心充满了什么味。
      现在他品出来了,或许就像是苦杏仁的气味,这种爱情受阻后的命运。(注)

      而他现在终于得到解脱。

      注: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第一句话。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的命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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