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秘史》野风渡

4、日出

　　水凌云见她眼睛呆呆地盯着自己不放，忽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戴面纱，五官相貌已经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还从未被人如此直视过，心里一阵局促，脸上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
　　所幸这是在夜里，黑暗中对方发觉不到她的异样。
　　她心里不自在，语气也格外不客气，冷冷呵斥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忙收起目光，面露惭色，仍跪坐在原地，有些拘束地答道：“在下若尘，习医出身，奉师父之命，到岭南一带搜寻解瘴毒和瘟疫的药材，不知怎的误入这谷中……”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姑娘也是这谷中的人吧？”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悄悄打量起水凌云来，只觉月光下她清丽脱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不知怎的，说话便有些磕巴起来，“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没有见过姑娘……不过，我这两天迷迷瞪瞪……”
　　水凌云看着她又是拘谨又是懊恼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地一软，脸上却还是撑着，冷淡地说道：“我问你为何会到崖顶？！这里不容许人上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若尘一脸茫然：“不知道啊，没人告诉我。或者是有人告诉过我，可我不记得了。我这两天总是有些神智迷糊，总是忘记一些事情……”
　　水凌云想到是离魂丹的作用，看她一脸傻气，也不想再逼她，缓了一下语气：“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若尘被她一问，呆了一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一翘，眼睛便恢复了神气。
　　“快来看！”她仿佛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开心地招呼着水凌云，一边招呼一边将灯笼凑近身下的那棵植物，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你瞧这株草，名叫谪仙草。它生在崖顶，每日受日头眷顾，阳气十足，可抵阴邪之气。师父说过，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病邪始发之地，附近必有与之相克之物。我到岭南来，就是想找到瘴毒原生的地方，再在附近找到解它最好的解药。这几天，我寻遍谷内，都没有找到，没想到在这崖顶寻到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一扫刚才的傻气，谈吐间流露着自信，双目熠熠生辉，五官也神奇地一下生动起来，整个人神采飞扬，浑身洋溢着说不出的活力。
　　水凌云心下一阵怦然，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眼前一亮”的感觉——那一刻，若尘的神采仿佛照亮了黑暗，让她几乎忘记了这是黎明前的黑夜。这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当初见她第一眼的感觉。不错，她的眼睛跟自己想象得一样黑，一样亮，一样富有生气！
　　“姑娘……”若尘见她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水凌云猛地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皱皱眉，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又换回了冷淡的语气：“崖顶不许人上来，趁着天未亮，你快下去吧。”
　　“哦。”若尘听话地应了一声，起身提起灯笼，正要离开，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关心地问道，“那姑娘你呢？”
　　水凌云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当下怔了一下：“我……你无须管我，自行下山吧。”
　　若尘又“哦”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她犹豫了一下，将灯笼递过来：“那这盏灯笼留给你吧。”
　　水凌云的心不自觉地微动了下，不露声色地望着若尘：“那你呢？”
　　若尘望望黑漆漆的山崖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踌躇地看一眼水凌云。
　　水凌云从来未见过这样无辜的眼神，这让她的内心有种从未有过的失措的感觉，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又拥有如此清澈目光的人。
　　两个人同时无所适从地静默了一会。
　　还是若尘先反应过来，她扬扬眉毛，做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故作豪迈地说了句：“没关系，我以前也经常走夜路，摸黑下去也无不可。”
　　说完，她放下灯笼，转身逃也似地便要离开。
　　“等一下！”
　　身后传来水凌云的声音。
　　水凌云感到自己内心并未拿定主意，但嘴巴却已经莫名其妙地背叛了理智，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顿了一下才勉强吐出后面的句：“……你留下吧。等看过日出，咱俩一起下山。”
　　“好啊！”若尘飞快地转过身来，脸上是迫不及待的兴奋，完全没有水凌云平时印象中的女孩子该有的矜持。
　　但水凌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率直并不让人讨厌。
　　若尘兴冲冲地跑回来，提着灯笼指向一块巨石，乐呵呵地说：“日出前，我们可以先到那里避避风头。”
　　水凌云拿眼一扫，正是自己平时避风的地方，心念一转：你倒是会寻地方。
　　若尘并未注意到她在想什么，殷勤地走在她身边提着灯笼为她引路，心无城府地说道：“姑娘是专门上来看日出的吧？真是太巧了。想不到我们同有此好！我原来云游的时候，在长白山、昆仑山、华山、泰山、黄山、五台山等地都看过日出，当真是美轮美奂，让人终生难忘。但偏偏未曾见识过海上的日出，现今恰好可以了却一大心愿了……”
　　水凌云听她说了好几座地名，暗暗诧异：如若她所言属实，那她岂非年纪轻轻便已走遍了南北？但她是一女子，未免少见。
　　若尘见她沉吟不语，便猜她心头怀疑，脸色涨红起来，辩解似的说道：“姑娘别误会，小妹真的无意卖弄。只是小妹学医出身，家师授艺又格外严格，说从医须得自己学会采药、试药，方能辨别药性，所以什么长白山的人参，昆仑山的雪莲……都要我们亲自去当地采摘。起初，我们都是叫苦连天，但事后一想，实在是得大于失，不仅认了药材，也见识了各地风土，这还都得多谢师父教诲。”
　　听到这里，水凌云终于不禁微微莞尔。
　　她早知道胡不医医术天下第一，但性格怪僻也是天下第一，所以才会得一个“见死不救”的称号，想不到他对待自己徒弟居然也是一样与众不同。
　　若尘偷眼瞧她嘴角微动，这才松了口气，抢先上前伸出袖子在石头下拂出一块干净地方，回头甜甜地道了一句：“姐姐这里坐。”
　　水凌云微微一怔，先是为她的细心体贴，接着便是为她的这声“姐姐”。
　　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与自己姐妹相称了。而这声姐姐听来既亲切，又不会过分亲昵，仿佛发自肺腑，熨在了人的心窝上。
　　姐姐，姐姐……
　　多久没人敢与自己姐妹相称了？
　　而那个曾经称呼自己姐姐的人……
　　水凌云微微打了个寒颤，若尘只道她被风吹到，忙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揽到了石头底下，挨着她坐了下来，嘴里关切地问道：“姐姐是不是冷了？小心着凉。”
　　水凌云本不惯于与人亲近，只因方才一时恍惚，才被她半揽住。此时感觉自己半个身子在她怀中，忙挣脱了，坐直身子，冷淡地说：“你我萍水相逢，哪里来的姐妹情分？”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若尘一下僵在了那里，手足无措，尴尬至极。
　　她的心蓦地一阵苦涩。
　　她并不想伤害她，但她也不能接受她的亲近。
　　片刻难堪的沉默之后，若尘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若不喜欢姐妹相称，我便不喊你姐姐便是，只求你别为了这事不开心。”
　　她那委曲求全的语气只让水凌云更加酸楚。
　　现在，水凌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若尘有种莫名的特殊的好感了。
　　她的纯真、质朴和善良，无一不勾起了自己对早已埋葬的往昔的怀念！
　　在那往昔里，有她，有芷兰，有墨竹……
　　而现在呢？
　　……
　　水凌云感觉胸口象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的旧伤口。
　　黑暗中，她心如刀绞，泫然欲泣。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她只是绷直了脊背，咬紧了牙关，一动不动的，冷冷地直视着远方。
　　直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