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华未浓》他年爱

2、【一】若道寻常

　　宇珩飞再次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视线触及之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张大着阴森的口的黑暗，大有将一切吞没的阴谋。
　　他的情绪起伏不定，仍旧被梦魇所困顿——梦里的女子着实是他挥之不去的负重。轻歌曼舞，语笑嫣然，点点滴滴汇聚而出的，可不就是初云。
　　“初云。”似是探视性的呼唤，又似乎只是无奈的呢喃，化到浓稠的黑暗里，寂寂而灭。“初云、初云……”末了，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宇珩飞支起身子，无力地靠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支撑着额际，显现出一丝倦态，夹杂着自嘲的落寞神色。就在此时，窗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在寂静的夜下清脆而突兀，即刻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前掠过，以极快的速度闪至远处，倏忽便消隐在夜色之中。宇珩飞眉间一凛，即刻飞窗而出向前追去。
　　宇珩飞是坤潼派首席弟子，轻功自然了得，来人虽武艺不弱，与他相较功力终究不济，不久便被逼入进退两难之地。
　　“既敢闯入坤潼，何必畏畏缩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宇珩飞面无表情，目光透着寒意，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私闯坤潼的人。
　　那人闻声却不动了，好像疲于奔命的猎物终于筋疲力尽，放弃了抵抗，却又反常地未显出一丝惊慌的神态，平静而骄傲地与他对视着。
　　宇珩飞目色冷淡，只冷冷吐出一字“好！”便挥剑向来人刺去。剑气凌厉，剑端近乎抵着那人的下颚，黑色的面纱在风和剑气的鼓动下不断抖动，隐约可以看见她秀气的下颔。
　　“女人？”他有些吃惊，随即便见她轻轻扬起笑容，身形一闪，恰到好处地将白皙的颈部送至剑下，既是自投罗网，又不伤自己分毫。
　　“多谢师兄剑下留情。”二人站定，那女子倒已先开了口，狭长的眉眼定定地看着他。
　　宇珩飞反手执剑，并不将剑从她颈处放下，只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轻笑一声道：“果然行事谨慎，坤潼派招收女弟子才是近几日的事，天下并不知晓，师兄何须担心有人会假冒我呢？”
　　宇珩飞闻言稍有迟疑，自初云死后，他已无心于江湖琐事，更不会去关心门下多了几名新进弟子。
　　女子显然是瞧出了他的怀疑，似笑非笑地叹出一口气，转瞬就把脸上的黑纱扯下，正面直视着他：“我是师父才收的女弟子，柳菡心。没人见过我的容貌，如何假扮？师兄，你也太……”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惊觉脖颈处一阵刺痛，回头一看，宇珩飞的剑已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一道红痕。她讶异地望向宇珩飞，却见他的眼底亦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不只如此，其中还掺杂着恐慌、迟疑和焦虑。
　　“师兄，你……”
　　“你，是谁？”
　　他第三次问道，语意深沉，似恨似怨，叫她心中生寒，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面庞。
　　“我，我是你的师妹啊……”声音带颤。她极力上扬唇角，做出笑意盈盈的模样，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他压抑的目光下做着慌乱的解释：“难道……师兄没听说么？师傅近日收了一名女弟子……那人就是我。不然，不然即便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突破结界进入坤潼内部啊……师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让我觉得你好……”
　　宇珩飞闻言沉默不语，亦不收敛半分凌厉之气。就在菡心想做进一步解释的时候，他却又缓缓放下剑来，背身而立：“若你所言属实，想在坤潼生活，就要永远戴上你的面纱，不许取下！”
　　她一惊，一口气噎到，差点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怪规矩？”
　　宇珩飞并不理会，只用眼角余光扫过她吃惊的脸畔。“走？留？还是死？”
　　又是一阵冷意袭来，菡心非常清楚，这不是条件，而是命令。
　　早就听闻宇珩飞心冷危险，却还是想见。一个我行我素若、一个与世俗相隔的人，若不轻狂，便是心中有着太多的秘密和寂寞。今日终于得以相见，却不曾料到会让自己陷落到这般尴尬境地之中。胸口像被异样的情愫缠绕住，让她喘不过气来。真正识得他的冷、他的寒，她第一次尝到了骇人的滋味。
　　月光在眼前照耀，清冷多情，当她抬头时，宇珩飞已经离去。菡心默默蒙上面纱，她觉得有点冷——不觉间已渗进骨子里——也许是风更大了些，这般……怅然若失。

　　宇珩飞查了卷宗，卷宗上确实新增了一名女子的姓名：柳菡心。三月之前，掌门云游时将她纳入门下，其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竟会破例收一名女子为徒。而她，又长得和初云太像——这正是他所在意的。最初见到她的容貌时，直觉告诉他天下不可能有这般惊人的相似——顶着初云的容貌，假扮他心爱的女子，眼前这人定有所图。怒意让他几乎要挥下手中的剑。然而后来他确实发现，菡心与初云容貌虽像，气质神韵却完全不同，她有怒、有气、会惧、会笑，而初云，在他的记忆里仿佛只有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忧伤。
　　“菡心。”他念着这个名字，这“菡”不就是“菡萏”的那个“菡”么？——如果这也算又一种关联的话。命运真会弄人，轮回又要开始了么？
　　“告诉我，这只是偶然。”当时只道是寻常，谁又能轻易窥见命运里预留的伏线？

　　七年前，宇珩飞遵从父命，前往坤潼拜师学艺。历经艰险，终至坤潼脚下，却寻不到入山的路径。坤潼四周人迹罕至，草木丛生，在这荒凉之地要开辟出一条道路谈何容易。
　　宇珩飞心有不甘，执意前行。在林中行进，丝毫不能察觉到时间的悄然流逝。当他发现四周光线昏暗不能前行时，才意识到在这林中约莫已走了两个多时辰。此时林外必已是深夜，他只能点起篝火，思考怎样走出树林，到达山顶。
　　明亮热烈的火焰仅只是暂时驱除了宇珩飞心中的不安与焦躁。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强者，那时的他虽有些功底，但学艺未精，又听闻坤潼四周妖气甚重，鬼怪妖力强大，皆为凶狠残忍之辈，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篝火带来的安全感转瞬即逝。他不敢闭目，时刻保持着警惕，又不知看向哪里，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相似的诡异黑暗，幽魅深处善恶难料。
　　正当宇珩飞胡思乱想之时，前方树林深处突然现出异样来，七彩光泽绵延不绝，在黑暗中温柔地闪耀，像是某种呼唤，带着摄心的诱惑，为迷途之人指引方向。
　　未知带来的不只是恐惧，将人带入深渊的还有未知引发的好奇之心。宇珩飞起初还有所戒备，怕是什么鬼怪设下的陷阱，但观察许久，那团七色之光依旧毫无动静，色彩绚烂，使他再不能克制心中的好奇。
　　男子汉岂可如此胆小懦弱？若是妖怪，吃了我也就认了，谁叫我学艺不精。连坤潼都登不上，还谈什么拜师学艺？一边自我安慰，一边自我鼓劲，他拿起一根火把朝树林深处走去。
　　没想到这七色光竟会这么耀眼，走得越近，那光亮就越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离神秘的发光物只有几尺之遥，专心警惕着七色光的宇珩飞突然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已往下落去。此时此刻，真到生死难卜，他才责备起自己的莽撞来。死是何物？他还未弄清生之理，怎可就此丧命？
　　焦虑恐慌之中，宇珩飞身子已经落地。意料之外，他并未落到诡异洞穴或者腐枝烂叶之中，而是落在了巨大的荷叶上。睁眼望去，眼前所见几乎使他认为自己是穿梭到了另一个世界，林中黑暗阴森，此处竟是明亮晃眼，四周仙气袅袅，白莲摇曳，荷香四溢。尤其是湖心中央盛开的红莲更是妖娆万分，红如胭脂，娇艳带羞，露凝其上，晶莹闪烁。
　　“你是何人？如何至此？”
　　正当宇珩飞看得出神，叹服于仙境奇色的时候，一清零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宇珩飞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中利剑。循声看去时，只见那白衣少女袅袅而立，面带犹疑，眼眸却干净澄澈，似水温柔，并无敌意。
　　仅是刹那，宇珩飞便已愣住，女子的清丽脱俗让他恍然失了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只得尴尬地轻咳几声，收剑望了望四周，踌躇半晌才道：“姑娘，你能助我从这荷叶上下来吗？”

　　“我叫初云。”白衣女子将窘迫的宇珩飞从荷叶上救下，又为他沏了一杯清茶，淡淡说道。
　　“在下宇珩飞，误入此地，扰了姑娘。”宇珩飞双手抱拳，郑重地低头致歉。
　　初云却笑了，微扬的唇角使她清秀的脸庞更多了几分妩媚，掩盖了眉宇间的几丝……忧伤。是的，虽笑着，但他却无由地觉得她该是个愁绪万分的女子。
　　“你不用行如此大礼，这地方，虚无缥缈，既然进得来，便是有缘。不只我，连这花、这地……”初云却不说了，又往自己的杯中加了些清水，小口啜饮。
　　宇珩飞看得有些痴了，只得喝着茶水掩饰。茶水入口，甘洌清爽，细品却又带着苦意。“这茶……”
　　“是荷叶。”她望着满池荷花应道。
　　宇珩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茶艺之道，他知之甚少。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姑娘住在这等仙境，又与荷花相伴，莫非姑娘是荷仙？”
　　初云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答道：“坤潼只有妖，没有仙。”
　　听她亲口承认，他还是吃了一惊，生于如此超凡之境，又是如此脱俗之人，怎会是妖？
　　“你怕我？”她已放下手中的杯水，起身道。
　　“不，不是。哪怕你是妖，我也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妖……”宇珩飞以为惹恼了她，慌忙解释。
　　“你能进这菡萏花镜已是有幸，但这终不是长留之地，快些走吧。”
　　“姑娘，我不是有意冒犯。”他心中着急，只怕她误会，也不顾得礼数就挡在初云身前，“但我这一走，以后该怎么找你？”
　　初云面带讶异，未料这凡人竟会拦住她的去路。“为何寻我？又何必寻我？”
　　“姑娘也算救了在下，这救命之恩岂能不报？”
　　“说救命之恩实在严重，是你的运气好，未被林子困住进了此地。不必谢我。”
　　“不，我宇珩飞虽然技艺不高，人又愚钝，但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他说得言辞恳切、坚定万分，一时之间竟让初云不知如何回答。这张热情又不谙世事的脸，不由使她想到另一个人，曾经的他不亦是如此认真？但面庞的交集也只是短短一瞬。
　　“强谢？”她好笑地看着他。
　　“对。”他忽然从腰际扯下一块玉佩，硬塞到初云手里，“这是信物，等我哪天想到了谢恩的方式，那时你再将它交还于我。”说完，便大步向前走去。
　　“等等。”初云急忙叫住他。
　　宇珩飞回过头问道：“姑娘还有事吗？”
　　“出去的路在那里。”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说道。
　　宇珩飞尴尬地笑了笑，往出口走去。却听见初云在身后说道：“不要再去接近那团七色光，沿着星星的方向走，你就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
　　回过神时，他已回到黑暗的树林之中，方才一切，恍惚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