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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四章·下 ...

  •   她的生活,仿佛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改变。苏沉歌过世时,她尚有泪可落,但这次,连一丝哀戚的神色都不再有。她依然如常生活,看书,习字,向薄岚请教,与颜清瑶一起做女红……她不是不知,许多侍女私下议论她“不孝,无情”,她只一笑置之。
      微凉渐届,溽暑日收。那日,才下过一场雨,湖上缓风湿润,坐在水轩中,山容水意尽收眼底。东韵侯府迎来了贵客,设宴于水轩。曲廊上,慕冰润与颜清瑶并肩倚栏而立,可望见湖边菡萏已谢、零落红衣。一只蜻蜓飞过,点碎了水中两人的倒影。
      慕冰润看了一眼水轩中来来往往的侍女,问道:“客人是谁呢?”
      颜清瑶并不关心这些事情:“听说是永林华家的人。”
      慕冰润点点头。看来,苏幽弦的棋已走到这一步了——扬国初定,但东州与北州还存在利益分配的问题,而要以封侯的身份篡夺帝位,实在不够名正言顺。更何况,谢、颜两家的先祖曾发誓,子孙后代永不得称帝。目前,华家虽无实权,但仍有极高的声望与尊崇。拉拢华家,无疑是为掌权而铺路的捷径。
      慕冰润清楚,华家到这一代,只有一个华素能主事。这次宴请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主宾皆至,礼尽言罢,宴会开始。坐在上宾席的中年男子,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风姿,举止落落洒逸,颇有高华之气。华素年少时亦有敏明不凡之名,但宴上的言谈颇为乏味,与一般的贵族毫无二致,不免有些令人失望。但慕冰润知道,真正的聪明,绝不锋芒毕露。
      由于招待的是门第高华的华家中人,宴上的食物酒水都颇显风雅精致。普通人以为,豪门之中的菜肴尽是熊掌鲍鱼之类,盛在金银翡翠的器皿中。但实际上,真正的豪门是不屑于炫示的,他们更倾向于选择普通菜色,追求的是自然的精致。譬如一道鲈鱼莼菜羹,普通的酒楼亦有,但绝不会有从百里之外加急送来的鲈鱼,只因那里的泉水甘甜,养出的鲈鱼最为肥美;亦不会在上千把新鲜的莼菜中择取最嫩的部分,才能做成这一盘的菜。盛着鲈鱼莼菜羹的,不是金盏银碟,只是无纹无花的白瓷盘——绥窑出产的上品瓷器中,千里挑一的白瓷,远贵于黄金。
      慕冰润看着眼前的菜色,微微冷笑。谁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正的豪门,菜肴必需用最新鲜的材料,千里挑一,其余的九百九十九都会毫不在意地舍弃。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在这样的地方,谁能看到隔墙的冻死骨?
      “这位,就是慕小姐么?”淡淡的男音传来。
      慕冰润这才回过神,抬头只见华素正微笑着看着她。她正欲起身施礼,苏幽弦已笑道:“华大人眼力真好,一眼就认出了故人之女。”
      慕冰润之前从不知道自己是华素的“故人之女”,暗自猜测那个故人是谁。
      华素看着慕冰润,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多年前见过慕小姐一面,恐怕慕小姐已不记得了。”
      难怪她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正要询问,华素却已转向苏幽弦道:“为何今日不见侯爷?”
      苏幽弦举起酒杯,笑道:“侯爷不巧病了,不能亲自迎见华大人。”
      华素亦举杯饮尽:“有娘娘接见在下,已足矣。”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笑语盈盈,好一派宾主尽欢的气氛。但慕冰润留意到,他低头饮酒的刹那,眼底闪过的冷清微光。她不禁自嘲,在这样各怀心思的环境中,即使无双佳肴,也会味同嚼蜡,但豪门中人的特异之处在于,能把嚼蜡也掩饰得一派融洽欢欣。
      慕冰润不喜呆在这样的地方,借故离了席,独自走到临水曲廊上。此处寂静无人,隐约传来远处的丝竹之声。四顾苍茫,水天一色。轻鸥容与,掠过湖面,似在采撷波光。略一低头,见粼粼水光之中,锦鲤尾尾,悠然往来。
      “你也喜欢鱼吗?”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清如银铃。
      慕冰润转过身,只见来人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明眸皓齿,嫣红的纱衣,蝶纹的绫裙,鬓角簪着一朵白芍药,更衬得长发顺如流泉、黑如墨玉。若说颜清瑶的美丽是温婉如湖泊,那么眼前之人的美丽便是灵动如流泉,明媚跳脱,溅人衣襟。慕冰润方才在宴会上见过她,记得她是华素的独生女儿。
      少女把手中的小盒子递到她面前,她看了看,从中抓出一把鱼食,撒向水中,立刻引来一群锦鲤,喁喁争食。世上之人何尝不是如此,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便可争得头破血流、丑态毕出。
      如镜的水面映出她浅淡的笑意:“是的,我很喜欢看鱼。”
      但她不会说,喜欢看鱼的原因是,即使在睡眠时,鱼也不会闭上眼睛,有着对自己残忍的警醒。而且,它们从不流泪,那一定需要冷而坚硬的心。
      “这些鱼很可爱吧?我从小喜欢养鱼,家里的池塘里养了好多的鱼。我叫华宛如,你呢?”少女微笑灿烂。从她的眼睛里,慕冰润看到了真诚和善意。也许,这些才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有的东西吧?
      慕冰润回以一笑:“我叫慕冰润。”
      “以后,我大概要在这府上暂住一段时日,你也是住在这儿么?”
      “我寄住于此。”慕冰润有些心不在焉。看此状况,华宛如并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人质留在这里。既然需要人质,说明华家和东韵侯府的合作关系已经确立。
      “那我们今后就能常在一块儿了。”华宛如语笑嫣然,又向水中撒了一把鱼食。
      慕冰润低头看着水面,忽然,似察觉到什么,一抬头,正迎上不远处投来的目光,内敛锐利,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她心中一惊,而那锐利的锋芒也只一瞬。一瞬之后,便是寻常。不愧是华素。他微微一笑,转身向水轩走去。
      她再看向华宛如,只见她浑然不觉,正以一条树枝轻轻拨动水面,挑起淡淡涟漪,饶有兴致地逗着锦鲤。水光映着她清澈的眼眸,实在不似其父。
      廊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悠然清响,丝毫不知人心之叵测、命运之波折。

      已入夜,宴会还未结束,慕冰润回到含云院。
      没有水轩的繁华笙歌,含云院内,风物苍凉,唯见月光似水,草木寂然如洗。她立于庭下,只觉夜风冷淡,月色微凉,似清露沾衣。静立了一会儿,正欲入室,却闻紫萱的声音传来:“小姐,花匠找来了。”
      她素来不在意花草之艺,只让侍女偶尔收拾一下院内野草,其余草木均令自由生长。她并未说过要请花匠,况且已经入夜,花匠不该在此时到来。她微带惊讶地转身,只见紫萱身旁立着一个身披深色斗篷的人,那人缓缓摘下掩住了面目的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她不能置信。虽然曾多次猜测他身在何处,却从未料到,再次见他,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的声音有些微颤:“伊……伊远?”
      那一刻,月至中天。月光苍凉如烟,自枝叶的缝隙落下,疏然如残雪。两人相视,一时静默。如隔着一条光阴汇成的河流,遥遥相望。惟有无隔的夜风,拂过她的长发,又轻扬他的衣袂。残萤点点,明灭在风中。
      她回过神来,转向紫萱道:“是你把他带进府中的?”
      紫萱低头道:“是谢大公子吩咐奴婢带伊公子前来,向慕小姐辞行。”
      难怪伊远神秘失踪,原来是有谢深之的帮助。乍见时起伏的心潮归于平静,慕冰润静静问:“谢大公子助你隐匿,代价是什么?”
      伊远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似乎依然有曾经的神采,眸中却是不曾有过的幽深悲凉:“我不过是棋子,如何知道?”曾经那玩世不恭、侧帽风流的贵公子,如今家破人亡、隐姓埋名。他的苦,甚于她数倍,她明白,但她无法帮他。亦如,他救不了她。
      “辞行?你要去哪里?”她问。
      “苏幽弦依然会在全国缉拿我,也许我能成功地藏匿下去,但什么事也不能做。因此,我只能到云国去。”他很快掩藏了情绪,静静道。
      “云国?”这是意料之外,但亦是情理之中——他不是愿意苟且偷生的人,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情。
      她轻叹道:“如今云国的局势亦不安稳。听说新帝年仅六岁,是太后的傀儡,而朝中反对后党的大臣亦自成一派,势力不小。你是否明白那里未来的方向?”
      “这些日子,我从谢大公子处得到了不少云国的情报。或许,云国最有前景的,不是太后一党,亦非反对太后的臣党,而是一直韬光养晦的崇德王。”
      “云国先帝的九皇子,宫怀雪?”在东韵候府赋闲的日子里,她亦留心着云国的动向。云国先帝驾崩后,皇子间的夺位斗争十分激烈,唯有宫怀雪一直巧妙地置身事外。最终,淑妃扶植她的独子继位,其他的皇子死的死,贬的贬,唯有宫怀雪一直保有崇德王的尊位,并在民间拥有“贤王”之名。其人不可小觑,可见一斑。
      伊远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忽然,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之声。展目望去,只见夜色沉沉中,一行火把蜿蜒而来。紫萱听力敏锐,察觉了有高手出动,不由一惊:“难道苏幽弦发现我们了?”
      眼看躲避不及,慕冰润拉住伊远,快步走入房内,紫萱随之进门,把门关上。慕冰润环视室内,咬咬牙,将他推上床,由于没时间解释,只能轻声道:“远,请相信我。”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微微笑了,点点头,静静躺下,任她掩了锦被将他盖住。然后,她迅速地脱下外衣,抽去发簪。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紫萱会意,冷声道:“慕小姐已就寝了,何人在外喧闹?”
      慕冰润立刻躺到床上,拉起锦被盖好。
      外面的众多侍卫一听是紫萱的声音,气势便弱了几分,毕竟,紫萱是沈宜直属的手下,其身份远非其他侍女可比。一个侍卫首领模样的人道:“原来是紫萱姑娘。方才娘娘接到情报,说是府中潜入了外面的人,命我们务必捉拿。我们根据线索,推断那人定曾来过这附近,因此,这一带的每个角落都必须搜查。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说完,不等她回答,房门已被猛然推开。顷刻之间,十几名持剑的侍卫冲入室内。听到响动,慕冰润睡眼朦胧地撑起身来,青丝泻了满枕。被子轻轻滑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臂弯。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神色微露惊惶,连忙掩起被子遮住:“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侍卫首领较为冷静,又把方才的理由重复了一遍。同时,其他侍卫开始在房中搜索。
      慕冰润很快恢复了平静,秀眉一挑:“我和紫萱一直呆在房里,并无异样。紫萱,你看到有陌生人前来藏匿么?”
      紫萱当然回答“没有。”
      慕冰润的语气依然轻柔,却是绵里藏针:“我和紫萱都没看到有人来。你们却硬闯入室,强行搜查,难道是怀疑我和紫萱窝藏府外之人?要不要把我们也抓起来拷问?”
      侍卫首领只知慕冰润平日里不喜多言,处事淡然,因此闯入时并无多少顾忌,没想到遇上个外软内硬的主,连忙解释道:“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担心那人潜入此处,会危及小姐安全。”
      “他会危及我的安全?恐怕,是你们存心毁我清誉吧?”她恰到好处地落下泪来,声情并茂,“你们这么多大男人,半夜闯入我就寝的内室,若是传出去,我……”她哽咽了两声,又道:“这些,你们也不必和我解释。明天一早,去和姨娘解释吧。”
      虽然慕冰润只是寄居府中,但颜清瑶与她的交好、苏幽弦对她的优待,有目共睹。侍卫首领头上沁出了冷汗,连连道歉,又见手下们毫无收获,便连忙退了出去。
      嘈杂之声渐渐远去了,紫萱重新掩上了房门。月光透过雕花漏窗,映得满地斑驳,冷亮如霜花。望着重归寂静的房间,慕冰润轻轻舒了口气。惟有她知道,自己方才只是强作镇定。她只是在赌,赌上三人的前路,因为别无他途。
      伊远从层叠的锦被里坐了起来,静静看着她。她已不是幼时那个看着满湖莲花露出微笑的女孩,他亦不再是那个看着她的微笑即感满足的男孩。过早开放的花,注定了过早地凋零。他们见证了彼此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亦将残忍地见证彼此的凋零。竟是这样一种不弃不离。
      紫萱打破了寂静:“伊公子,此地不宜久留。”
      如此的命运面前,他们都不能心存眷恋。他起身下床,她亦披衣起身,不小心碰掉了枕边的一支银簪,正弯腰欲拾,他却已先一步拾起,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伸手触及了银簪。那一刹那,恰有一束月光落在银簪上,折射出剔透的光华。冰凉的银簪似乎隐隐传来他的体温,她的指尖一颤,蓦然收回了手。两人同时别开了目光。静了静,他将簪子放在桌上。
      心照不宣,在那一刻,他们回想起了相同的往事。无论如今各自的路途已有多么遥远的分歧,但,毕竟曾有过共同的最初的记忆,无法抹去。
      他悄然握紧了手,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她道:“他,还在么?”
      她念念不忘的“他”,不会再有他人。看着她哀切而又期盼的神色,他不忍道出心中所想,只道:“我在府邸被烧之前就离开了,不知他的去向。”言罢,他快步走出了房门,似在逃避什么。紫萱随之走而出。
      空寂的室中,慕冰润看着桌上的银簪,赤足立在满地月光中,迎着窗外送入的夜风,闭上眼睛,掩住了眸中的雾气和痛楚。

      黑暗之中,渐渐透出阳光。那是南州的阳光,灿烂得如一场四溅的雨,点点滴滴打落于心,煦暖,轻柔。四周事物的轮廓,在光线中渐渐清晰。梅花格的月洞窗,青砖铺地,潇湘碧的纱帐,花梨木的书桌,一方沉黑的端砚,青瓷的笔洗和镇纸……以及满室弥漫的草木清香……
      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熟悉,熟悉得令她心酸。虽在梦中,她亦明白,这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这是遥远的回忆。回忆里,她的身量才比书桌高出一点,明知是梦境,还是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她别无奢求,只需一点可凭依的所在,却无人能给。
      她的指尖才触及桌上的竹制笔筒,它忽然跌落桌下,又骨碌碌地向门边滚动了一段距离。她连忙上前,弯腰欲拾,手才刚刚握住光润的笔筒,忽有人影向她投来。她略微抬目,只见一角素衣。布料普通,罩着一层薄纱,洁净柔和,似隐约有竹叶的清香气息。
      她微愣,迟疑,不能置信。茫然无措中,她缓缓仰头,一寸寸把他看尽。门外洒入明耀得苍白的阳光,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她知道,这是他,亦只能是他。
      不过咫尺之距,她却觉得仿佛遥隔千山万水。纵已为他涉历了万水千山,只要能回到这最初的起点,就好。她无声地祈求着,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稳与欢喜,都随着他,结束了……
      苏幽弦静静走到床前,挑起纱帐,低头看着沉睡中的慕冰润。闭上了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幽深的眼,她在梦境里也微微蹙着眉,格外羸弱,却又有一种拒绝了所有怜悯的亮烈。
      紫萱没料到苏幽弦会这么早陪着颜清瑶到含云院来,正要唤醒慕冰润,却闻她在睡梦中喃喃道:“你还在,是不是……”见她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汗,双眉蹙紧,微微辗转,便知她是魇住了。苏幽弦看着她,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引袖拭去她额上的细汗,柔声道:“莫怕,莫怕,我在这里。”
      在紫萱的记忆中,即使是对颜清瑶,苏幽弦亦从未有过这样的温和细致,不免暗暗惊讶。她自然不知,苏沉歌幼时做了噩梦,苏幽弦便这般哄她。苏幽弦并不喜欢慕冰润,虽然这个女孩有一半她妹妹的骨血,但另一半,是那个折磨了妹妹半生的男子。她亦从不认为慕冰润肖似其母,但这一刻,慕冰润毫无防备与心机地沉陷于梦魇,苍白柔弱如一枝残梅,像极了少女时的苏沉歌。
      慕冰润睁开了眼,初时有些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看着床前之人,她有些惊讶:“姨娘……”
      苏幽弦比她更早回过神来,转向颜清瑶,微笑道:“我让清瑶晚点再来,她却不肯。这不,果然打扰了润儿休息。”
      慕冰润撑起身,看了看案上的刻漏:“多谢姨娘挂念。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睡过了时辰。平日里这个时候,早已起了。这般的懒,倒教清瑶妹妹看了笑话。”
      颜清瑶坐在床边,有些担忧:“方才阿润是被魇住了吧?”
      慕冰润的眼前,不由浮现出方才梦中景象——地狱红莲般的熊熊火焰,吞噬着周围所有。瞬息之间,一切灰飞烟灭。她面前之人,亦消失在灼热的气流中。她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却连他的一角衣袂亦无法握住。这些,便是噩梦么?但噩梦皆已成真,现实的压迫下,连惊惶亦不能。
      颜清瑶见她一时怔忡无语,以为她被吓着了,愈发担心:“以前我也常做噩梦,请很多大夫看过都没用。后来娘带我去山上的云居寺上了香,噩梦才渐渐少了。”
      “阿润做噩梦了么?”一个声音伴随着细碎的铃声响起。只见门帘外一角柔黄的衣袂飘闪而过,华宛如挑帘而入,急急来到床前。她着了一身海棠色的绫衣,下系莲纹云裳,裙幅上绣着十数个小巧的银铃,行动间总伴着细碎的铃声,似是云雀飞过花丛,溅起一串清露。
      华宛如在府中住下之后,因年龄相仿,很快同慕冰润及颜清瑶熟悉了。除去华家小姐的高华门第,华宛如亦只是一名普通少女——凝视时,目光清澈认真;微笑时,笑容明亮甜美。因心中的柔软尚未麻木,可以为一只死去的锦鲤哭泣半日。也许,越普通,就越接近所谓的幸福。
      华宛如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华素一直没有续弦,对这唯一的掌上明珠近乎溺爱,几乎天天遣人捎来各种物事,唯恐女儿在东韵候府中住得不习惯。虽然她是名义上的人质,但与慕冰润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女,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而那样的父女之情,对于慕冰润而言,更是遥不可及。
      颜清瑶道:“宛如,你可有什么法子治梦魇?”
      华宛如想了想道:“我少有噩梦,不太懂这些。不过,方才你说去寺庙进香,或许是个办法。”
      慕冰润微笑道:“我不过是偶然做了个不吉利的梦,哪里用得着劳师动众?”
      颜清瑶摇摇头,抿嘴笑道:“阿润你不必兴师动众,但宛如却想出去解闷呢。”
      华宛如一向心直口快,此刻却亦脸上微红:“都在这府中呆了十数日了,实在闷得慌,出去走走也好嘛。”
      慕冰润不由得留心苏幽弦的神色。毕竟,华宛如还是人质,没有出去游玩的道理。但苏幽弦仍是神色平静,微笑着听颜清瑶继续道:“这就奇怪了,我们平日里整月整月地呆在府中,也不见得闷,你怎么才住了十数日就闷得慌了?”
      华宛如戏谑道:“我可不是你这般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我在家的时候,时常换了男装,带着随从到街上去玩,连骑马我都会呢。”
      颜清瑶奇道:“你爹准么?”
      “他有什么不准的,我又不是去做坏事。”华宛如眨了眨眼,一笑间靥生两颊,说不出的明丽可人,“何况,他若是不准,我一哭,也就准了。”
      苏幽弦看着这个神色娇憨的少女,款款笑道:“这次,宛如不必再哭了。你们若真想去,明日便去一趟云居寺吧,多听听佛音、养养性子,也是有益无害。”
      华宛如神色一振,惊喜非常。苏幽弦又道:“我还有些话要和冰润说说,你们先到外面玩吧。”
      两名小姐退下后,紫萱递上一杯茶,亦退了下去。苏幽弦并不急着说话,端着茶碗,轻轻吹着茶水上的浮沫:“其实,你不像你的母亲。”
      慕冰润淡淡一笑:“是么?希望如此。”
      “你们三个孩子中,只有你是个懂事的。但懂得越多,往往越是不幸。”苏幽弦低低一叹,第一次没有对她用对晚辈说话的口吻,“这次出府,我会安排侍卫暗中照顾。你的那个侍卫,也可以去。你格外懂事,不要让她们去不该去的地方,就好了。”
      慕冰润低头道:“冰润明白。”
      但她亦知,她不明白的,还有太多。譬如,何为命运安排,何为人力可及。

      云居寺坐落于落城城郊的山中。千山秋老,枫林漫山,恰是经霜之后,枫叶红意正酣,灿若锦绣,兼之山岚隐约,于秾丽中得清幽之意。三名少女迎着枫香淡淡的山风,缓步走在山道上。华宛如与颜清瑶的生活多在深闺楼阁中度过,见此山川映发、云涛茫茫之景,颇觉新奇。尤其是活泼的华宛如,仿佛脱笼之鸟,言笑无忌。只有慕冰润最是沉默,她总觉得这枫红如血,格外刺目。
      随着山路一转,只见前方云烟弥漫。走近时,周围一切变得模糊,淡淡山岚萦绕在四周,如絮如雾。呼吸间,清软的草木气息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沁人心脾。
      华宛如拍手笑道:“我们走到云里了。”
      颜清瑶抿嘴一笑:“只是一点云雾,还没望见神仙,就把你乐成这样。上次见了你爹捎给你的那只极贵重的水晶臂环,也没见你笑一下。”
      “那些东西,你见过的也不比我少,还有什么意思?”华宛如也不示弱,眨了眨眼,玩笑道,“那只臂环,我都不太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要不要我割爱予你?”
      慕冰润在一旁看着她们有说有笑,亦不禁淡淡微笑。
      又走了一会儿,渐渐出了山岚,如水秋光次第浮现,重见山谷旷寂。忽然,有雨猝然而至。树梢上仿佛承接了千重流泉,潺湲不绝,簌簌回响。清凉的雨滴打落于身,但天际毫无阴霾之象。见其余两人的诧异神色,慕冰润解释道:“想来这雨是山间水气所致,一会儿也就尽了。”
      华宛如蹙眉道:“这可糟了,这身衣服看来是要淋湿了。”
      这日,她特意换了一身最为喜欢的衣装:浅碧的烟罗长裙,一只玉环束住纤腰楚楚,碧色的轻绸顺势泻下,迤逦舒展,似三尺春水。而外罩的水纹纱衣,如水面浮起的淡淡雾气。整个人如一块通体清透的软玉,微微一动便可溅出晶光,明艳动人。
      颜清瑶以袖掩口,笑着打趣道:“谁让你如此盛装打扮?莫非,你想如同那些话本里的传奇一样,入寺进香的小姐遇上如意郎君?”
      华宛如脸上飞红,作势要打她,言辞亦不示弱:“你总是神思不属的,又是编同心结,又是绣鸳鸯。我看啊,难不成你已经有了心中的‘如意郎君’?”
      华宛如本是言语无心,却正中颜清瑶的心事。之前,她在北州作为人质时,由于身份之碍,不敢有所奢望。但如今东州与北州合作顺利,已拿下西州与南州,又在进行利益分配的和谈,她要嫁给谢深之,并非没有可能。此种心事,若是华宛如,定会告诉华素,他亦定会竭力令她如愿,但颜清瑶性情和顺,对于母亲有敬畏之心,这些儿女心事,实在羞于启齿。
      慕冰润看着颜清瑶又羞又窘的神色,已觉出端倪,但万万想不到她的心上人是谁。她解围道:“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可以进去避雨。”
      华宛如一看,雨光空濛中,前方不远处有亭翼然于古木之下。她神色一喜,立刻快步走入亭中,浑然忘了深究颜清瑶的羞窘之色。
      立于亭内,望着亭檐泻下的成串雨水,三人一时静默。
      “咦,好像有人来了。”华宛如看着亭外,忽然道。
      慕冰润侧耳一听,果然有马蹄声近了。不只一匹马,而且,马蹄声并不迅疾,似乎只是缓缓纵马而行。
      华宛如却未想这许多,她只是略带好奇地寻声看去。当为首的一马一人转过山路出现在她眼中时,她的脑海中有刹那的空白。一阵清风自山谷中吹来,扬起无数的红叶,如雨如霰。乱红披离之中,青衫白马自深山幽涧的背景中浮现。雨势已缓,山风把细雨吹作轻烟,氤氲着他轻扬的广袖与衣袂。一叶被雨水打湿的枫红,飘然掠过他腰间的长剑,斜斜划过她的视线。枫红落定时,只见他纵缰任马缓行,毫不避雨地微微抬头,望着漫天飘零的璀璨红枫,优美的面容上,映着淡淡霞光,忽有一丝怅然若失的笑意浮上眉间。
      那是他极为罕见的神色,只因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年幼之时,他年轻的母亲还未失去皇帝的宠爱,仍是幽深宫苑中少有的一抹明丽阳光,因为那短暂的幸福而更加耀人心目。她极爱红枫,每到霜林染醉时,总会设宴于枫林中,带着薄醉的酡红,踏着满地落枫、伴着悠扬丝竹,旋舞如飞。
      那时,幼小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词,但从未说出——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这不过是个俗套的戏码:一朝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朝雨打梨花深闭门。所有故事的开始都是美好,但那远不是故事的结局。
      自嘲地笑着走出回忆,他终于察觉了不远处投来的目光。然后,他看到了华宛如。她立于路边的古亭中,碧裳微湿,整个人似一管月光下的玉笛,风吹过时便会发出清远的鸣响。但令他注目的,只是她那一双清澈无垢的眼。那样的眼眸,极似他母亲的曾经。透过这双眼,他看到了幼时最好的岁月,恍如浮华倒影,流光潋滟。于是,他微微笑了,他终于懂得了他的父皇为何曾迷恋于这样的眼睛。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们,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一直到华宛如生命的终结时,当她倒在那华丽空寂的宫殿中,她依然记得,初见的刹那,他的微笑有奇异难言的美,令她震慑。
      慕冰润也看到了他,但她的目光接近于冷静的审视。有的人似无瑕的水晶,很容易就看得清晰。更多的人则是不透明的石块,有许多迥异的侧面,难以探知石中是否藏着美玉。但极少有人似他,初看时仿佛是空明清澈的潭水,一望见底,但正因为太过清澈,无法知晓这水真实的深度。幽深之水,美得令人不加怀疑,但足以将人溺毙。
      待他看清她的容貌后,他的微笑里多了一丝玩味之意。随即,他引缰下马,进入亭中。跟在他后面的两人,衣着一白一黑,亦皆下马,却不入亭中,侍立于亭外。他欠身一揖,声如玉佩临风微振,清润淡朗:“打扰三位小姐了。”
      华宛如一向活泼喜言,这时却别开目光,低头不语。
      慕冰润道:“同是路人,避雨而已,公子客气了。不过,听公子言语,似是南州口音。不知能否请问公子姓氏?”他气度高华,绝非普通人家出身。她以为,只要知他姓氏,不难推断他的家世。
      他却微微笑道:“在下字沉冰。”
      见他不提姓氏,她亦不便再作询问,转过头去,只见亭外微雨潇潇,落枫成织。
      不一会儿后,山雨初霁,天光骤然一亮,空气鲜净。枫红之色饱吸了雨意,更见莹洁,风过处,如蜀锦翻涌,艳丽到了极处。华宛如略略抬头,忽然现出惊讶之色,忍不住道:“快看!”慕冰润抬头望去,只见山谷中烟岚尽收,一道幽丽的绚烂芒斜过天际,令人惊艳。但它无始无终,无从追究来历与归途。
      世间最美好的,是不可留住的虚无,如这彩虹,亦如一切令人眷恋的记忆。
      慕冰润轻轻牵了牵华宛如的衣袖,向青衣公子道:“雨已停了,我们就告辞了。”起步欲行,忽闻他道:“三位姑娘可是要去这山中的云居寺?”
      见华宛如惊讶的神色,他便知悉了答案,微微一笑:“真巧,在下亦是前往寺中,不如同行。”

      古寺藏于山中,时有云气,往来飘渺。堂宇清肃,殿外古柏森然,浓荫仰不见天,无风而涛,鸟声隐隐如溅。偶有松鼠为拾松子经过殿前,见人亦不惊惧。鸟鸣花落,空寂自在。
      大殿之中光线阴暗,淡淡斜光自窗外透入,散作光雾霭霭,照见佛像的正大仙容。
      每到佛前,颜清瑶总要拜过。她的虔诚因她的谦卑,无论是在佛前,还是在谢深之的面前。她的谦卑亦有欢悦,亦有凄凉。他如一握沉厚澄净的玉璧,总能令她沉静与欢喜。而相见短暂,此时已隔千里,她只能一遍遍将他想起。
      华宛如从小受宠,生活安顺无忧,向来不信神佛。慕冰润亦只是一拜而已,并不许愿。
      三人出了大殿,步入□□。庭中有一泊放生池,清泉从石罅泻出,汩汩轻响,池中小鱼尾尾游动,翕忽而远。天光透过枝叶,直射池底,淡写鱼影。忽有鱼跃出水面,迎着天光恍若银刀一弯。
      华宛如临池观鱼,却不知不觉地愣愣注视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她性子明朗,素来不喜那些多愁善感的矫情,但此刻,她亦终于有些明白了心有千千结的况味。忽然,似有落花飘过,淡影如尘。她微一抬头,便看到了那青衣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极静,似在绝世已久的幽谷中,连一丝清风、一片落叶,也足以颤动心弦。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琅琅的吟咏之声,渐渐近了:“君看叶里花,能得几时好?今日畏人攀,明朝待谁扫。可怜娇艳情,年多转成老。将世比于花,红颜岂长保。”
      伴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只见一个极为年轻的和尚从院门外缓步走入,光脚踩着一双木屐,袈裟陈旧破烂,尘土满面,毫无半点高僧模样。他旁若无人地坐在池边的青石上,摊开一只叠起来的矮几,又从背后挂着的布兜中缓缓掏出纸笔。
      华宛如听了他方才吟的诗,以为他是要临景写诗,不料他朗声道:“各位施主,贫僧云游至此,在这云居寺挂单,但这寺中香火不盛,又处处欺负贫僧是外来之人。贫僧受饥挨饿,无奈之下,不得不以一点手艺谋生。”顿了顿,他笑容可掬地道出正题:“哪位想请贫僧测字?不准不要钱。”
      看他的模样言辞,直似所谓“半仙”,不过是招摇撞骗之流。青衣公子却似有兴致,走到和尚面前:“在下能否测一字?”
      和尚眯缝着眼笑道:“施主请。”
      殿中有一口黄铜大钟,青衣公子的目光恰落到其上,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鐘”字。
      和尚看着字迹,笑意加深:“施主真是好福气。此字有金有玉,有位有基;有宝镜出土之象,有异乡重发之形;为八音之领袖,振众声之洪响。哎呀呀,真是‘名重金瓯’,贵不可言。”
      青衣公子却似并不关心这些,只问:“此金瓯可有缺?”
      和尚端详了字迹一会儿,道:“终有无缺之时。但此瓯落于谁家,尚未可知。”
      慕冰润在旁听着,不觉心惊。“金瓯无缺”是指什么,她自然明白。这测字时的一问一答,都非寻常人能道出。
      和尚又道:“施主可还满意?若满意,想必不吝赐贫僧一饭之资。”
      青衣公子挥了挥手,跟随他的白衣侍从便解囊掏出一枚银锭子递给那和尚。和尚捧着银子,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没有了方才测字时的正经模样。
      和尚收好了银子,又转向华宛如道:“这位女施主似有心事,不妨也来测测字。贫僧最擅长测姻缘,尤其擅长给美貌可人的女施主测姻缘。若女施主不愿解囊,也没关系,只需赐一字即可。”
      华宛如羞红了脸,觑了一眼那青衣公子,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个“青”字。
      和尚颔首道:“这个字,上面是个王字出头,可见女施主心仪之人身份不凡、出类拔萃。下面是个月字,月老掌管人间姻缘,可知女施主与他有夫妻之缘。”华宛如面色一喜,但和尚又摇头道:“但此字亦是‘静而不争,情而无心’。女施主一片冰心,不欲卷入某些争夺,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啊……”
      语毕,他又朝颜清瑶笑道:“这位女施主也有意中人了吧?不如赐个字吧。”
      颜清瑶自是害羞,再三犹豫后,终于写了一个“深”字。
      和尚看了看,摇头晃脑地笑道:“《易》中有言:‘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女施主的意中人心怀天下之志,可惜终不能成天下之务,但仍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女施主眼光不错。”叹息一声,又道:“至于女施主与他的姻缘,且看此字中,有水有木,五行之中,水生木,本是吉兆,但又成一‘沐’字。古书有云,‘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故相生反为相克,恐怕女施主与之无缘了。”
      颜清瑶脸色微白,唯有沉默。无人言语,庭中极静,似乎连落叶坠地之声也听得清晰。慕冰润在寂静中走到和尚面前,提笔写了一个“翰”字,微微垂首,声音略低:“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和尚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再无笑意,目光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看着慕冰润,静静道:“《易》中有言,‘翰音登于天,贞凶’,可见情况不妙。另外,《易》中还有‘白马翰如’之句。古书记载,商代尚白,戎事乘翰,故可知其人遭遇了战乱。白为丧色,恐怕此人已不在人世,女施主还请节哀。”
      慕冰润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有些异样的茫然,但神色毫无波动,仿佛冬日的湖水,只能看见表面平静的冰层,看不到水底的暗涌。青衣公子走到她身边,打破了这难堪的沉寂:“这位小师傅很会解字,但到底准不准,谁也不能肯定。不如,请小师傅测一测,这里即将出现什么情况?”
      说着,他已提腕写了一个“我”字。
      和尚微微一笑:“左为手,右为戈,手执戈,非动武而何?看来世无净土,这佛门清净地,也逃不过血光之灾啊。”
      话音未落,庭中杀气顿现。浓荫蔽天的古柏枝叶中,忽然闪现出数点黑影。黑影凌空跃下,直向那青衣公子袭去,急速刺出的剑刃激起的气流卷过庭中,引得落叶翻飞、簌簌有声,天光亦仿佛亦陡然黯淡。
      遇袭者立于池畔,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身后景象,亦只是平静。只见他的背影安稳如山,右手一抬,长剑伴随清鸣出鞘。剑光一闪,叮玲一声轻响,他在转瞬之际,捕捉到那极其微小的剑阵漏洞,四两拨千斤地消解了这一击。几道黑影一齐向后退去一丈,随即撒出一把寒芒,漫天花雨般向青衣人兜头罩下。那寒芒中隐隐带着紫光,显然是暗器上淬了剧毒,而这暗器的铺盖面积又极大,几乎把庭中的每个人都罩在其中,避无可避。
      与此同时,一名黑衣少年如风逐影般飞掠而来,一把拉起慕冰润,带她落到暂时安全的大殿顶上。东韵候府派出的侍卫,亦现身保护住了颜清瑶。但华宛如离青衣公子最近,即离暗器铺撒的中心最近,侍卫们眼看救助不及,却见衣影一闪,那青衣公子一把抱住了华宛如。
      很多年后,华宛如依然清晰记得这一幕。时光的流逝似乎突然变得格外悠缓,木叶纷然而下,每一片划过的轨迹都能看得清晰。在他的怀中,似有一生一世的安稳静好,她仿佛能嗅到衣袂间微冷的清香。青色的衣袂在风中扬起,遮住了流星雨般漫天落下的寒芒。
      竟无恐惧。她是那样莫名地信任他,心甘情愿,付尽温柔。那一刻的缱绻温情,是她以后记忆里的全部。至于其他,她未曾注意——他是如何带着她避过了水银泻地般的暗器,他那两名白衣黑衣的随从又是如何除掉了全部刺客。她要的是她的传奇,一字一句都是完美,即使它已失了真。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危机已经过去。他轻轻放下她,收剑入鞘,自始自终从容闲雅,仿佛只是拂去了几片衣上的落叶。她这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红霞满颊地低下头,只见原本清澈的池水中,染开了一抹血红。她这才心中惊动,只听他静静道:“这本是与在下有关的一点私人恩怨,惊吓了三位姑娘,实在不该。”
      黑衣少年已带着慕冰润重回庭中。她静默地立于池边,依然是冷淡如霜的神情。
      风吹满地落叶,沙沙作响,露出斑斑血迹。不知何时,那个测字的和尚已不知所踪,但青衣公子似乎并不惊讶,只平静地拾起一页散落在地的纸,上面正是慕冰润写下的那个“翰”字。他眸光微闪,缓缓扬起唇角:“若在下没有猜错,慕小姐测字时所问之人,与在下曾有一面之缘。他曾说,真正的好局是早已定好的轨迹。即使布局者已不在,局面依然会按照预先设计,一步步走下去。”看着慕冰润更加苍白的脸色,他的笑意加深,轻轻道出在她耳中重如千钧的话语:“慕小姐何必自欺欺人。他本是厌世之人,早一步离开,也是解脱。”
      解脱……原来,一个人的解脱必须要另一人的沉沦来成全……
      那个人曾告诉她,生是作茧自缚,徒劳地以罪孽束缚自身,死是破茧成蝶,获得宁静与释然。
      那是七年前的秋天,她随慕翰进入隐月族世居的山谷,卷入一场血腥的族内斗争。被疯狂的杀戮席卷过的枫林中,遍地尸骸,惨不忍睹。那是她第一次发觉,霜枫的色彩,仿佛以鲜血染出,映入眸中便是刺目的痛。七岁的她拉着慕翰的衣襟,跌跌撞撞地走在漫山遍野的血红之上。
      这时,一阵孩童的哭声传来。寻声看去,只见一株枫树之下,一个隐月族的少妇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满身泥土,奄奄一息。这母女二人,是这场杀戮中的幸存者。少妇见了他们,仿佛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挣扎着伸出手,哀切道:“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慕冰润虽听不懂隐月族的语言,但也能猜到她的意思,目露不忍之色,正要上前搀扶,却被慕翰挡住。他静静道:“你救不了她们,她们中了蛊毒。”
      蛊毒是隐月族中密传的阴毒之术。凡中蛊毒之人,在十二个时辰后,会完全丧失理智,变得疯狂而嗜血,即使母女也会相互残杀,直至七窍流血而死。
      “真的没有办法可以救她们么?”她虽知道蛊毒无药可解,还是忍不住问。
      慕翰淡淡道:“没有。”说着,他渐渐走近少妇。少妇听不懂他们方才的交谈,以为他要救她,眸中露出感激,却不料他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入她的心脏。
      顷刻之间夺人性命,他的神色却仍平静如初。把匕首递给慕冰润,他淡淡道:“看她们的状况,离蛊毒发作,只有半刻时间了。那个孩子,由你去处理吧。”
      她知道这是对她的考验。她是早已离弦的箭,再无回头之路。
      她接过那把染血的匕首,一步步走近哭声微弱的女童。站在女童面前,她仿佛从镜中看到了现在和未来的自己,那是浑身浴血的修罗,存身于罪恶的暗夜中。她察觉了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她还是俯下身,轻轻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这是她对自己的怜悯。很快就好了,这无望的残生,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女童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语,惊恐的神色转为平静。慕冰润以一只手轻轻遮住女童的双眼,而后,锋利的匕首刺入她的胸膛,鲜血飞溅,死亡的声音如此逼近地呼啸而过……
      原来,比起死亡,生是如此艰难。哐当一声,她手中的匕首滑落在地。
      看着她的脸苍白得褪尽了血色,他的声音静如暮云掠过边城:“都说世事如棋,但若真的如棋,黑白输赢历历分明,那倒好。可惜生而有欲,不可避免带来种种罪孽——贪婪、懒惰、□□、冲动、嫉妒、骄矜……世人因为相似的欲念而相互倾轧,因贪图一时之欢而不见无穷无尽的烦恼恐惧。”
      静了静,他又道:“如若后悔,你还可以选择——做‘慕先生’的女儿,还是做我的棋子?”
      她仰起头,眸中氤氲着潮气,声音沙哑却坚决:“我要跟着你,即使只是棋子。”
      他微微笑了,笑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即使是下地狱,也要跟着我么?那么,随我走吧。生的唯一的终点只能是死亡,这条路亦永无归途……”
      她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不能动弹。枫红弥漫了视野,秋日午后的阳光亮烈如雪,她只觉浑身冰冷,如披霜雪。
      ……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淡去的记忆如溯影回漩。激流飞湍,最终汇成一个窈如深渊的点,吞噬了所有的光热。回忆太冷,记忆之水亦凝成了冰雪。残雪飞扬,覆于心头残存的一星温暖。温暖寂灭,冰雪渐融,只留下触目的空茫。
      原来死亡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死亦不可得。
      恍惚中,她听到自己的虚弱的声音问:“你究竟是谁?”
      黑衣少年察觉了她的失常,戒备地盯着那青衣公子。众人目光汇集的焦点之人,却不慌不忙地笑了,那微笑仿佛黑暗里开出的奇葩,有着融合了夜色的异样之美;又似是凉滑的黑底锦缎,精致绣纹的各种色彩皆被衬得格外浓烈。
      他缓缓开口,却不再是南州口音,而是纯正的帝都口音:“原来慕小姐如此健忘。在下是顾大公子的朋友。这是我们的第二次相遇,相信不会是最后一次相遇。”虽是笑着,但他的眸中了无笑意,仿佛落尽了星辰的夜空。说完,拂衣离去,截然地分离了过去与将来。
      一切于他,不过是三春的花事,或盛开,或萎谢。而他只是过客,或曾欣赏,但不曾流连。
      颜清瑶走近慕冰润,担忧地扶住她。但她只是摇头:“不用。”颜清瑶只得放开了手。
      她的神色极为平静,只略有恍惚,似是微薄余光里孑然而行的孩童,脚步虚浮地向着出寺的方向走去。颜清瑶跟在后面,见她静静地走了一段路,才略略放心。这时,一阵风过,带着郁郁的秋凉,她的身影单薄如剪纸,微微一晃,便无力地倒了下去,幸被黑衣少年扶住。
      颜清瑶急忙上前,只见她面色苍白如霜,微渺孱弱似秋风中抱香而死的残蝶,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颜清瑶从未见过这种状况,不禁心中慌乱:“阿润,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她的神志却还清醒,缓缓摇头,声音低而虚弱:“我没什么,一会儿就好。”察觉到黑衣少年抱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她便又努力展开一丝笑意:“真的不碍事。”
      说着,她强自起身。颜清瑶连忙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行走。她是真心关怀她,但她并不懂她。唯有黑衣少年,从她平静的眼眸中看到了灰烬的颜色。哀,莫大于心死。她还年少,但世事已老,一切的往日都成了风中的扬灰,她眼睁睁看着凋尽煦暖、逝尽年光。
      恍惚中,她说:“阿瑶,我们折枝白梅回去插瓶吧。”
      颜清瑶微惊,迟疑了片刻后,才道:“如今还是秋天,山上的梅花还没开。待入冬了,我们再来折梅吧。”
      竟还没有入冬么?眼前似有无数飘飞的白梅,沾身成雪,彻骨之寒。她微微笑了,喃喃道:“不必了。”
      几叶落木,因风落于脚下。梅花还未开,而槐花已谢尽了。

      云居寺中,有七佛塔一座。塔中所供为过去七佛——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留孙佛、俱那含牟尼佛、迦叶佛以及释迦牟尼佛。白塔七层,如接云霄,每层供一佛。
      宫怀雪拾阶登塔。来到第七层时,推开门扉,大风涌入,吹得他青衣翻飞。白塔之上,凭虚临风,山岚日影都在怀中,只觉风烟高旷,天与地都无分隔。三千红尘皆是夜露,明知即将消失在晨光下,却只要这一刻的鲜洁清好。一名少女凭栏立于风中,闻声转身,淡淡一笑。只见她眉目清雅,裙裳雪白,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绣着金丝优昙,神姿皎如冰雪。若非她眉目间的淡定之气、举止间的林下之风,当真似不解世事的深闺淑媛。
      她把一盏琉璃酒杯递到他面前,晶碧色的液体在杯中轻微晃动:“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这杯酒,表哥要么?”
      “是顾氏酒坊中最好的竹叶青?”宫怀雪淡淡一笑,却不接过,“可惜,我们都是不能沉醉的人。”
      “两年不见,表哥还是未变。”少女放下酒杯,走到他身畔,取下他腰间的配剑,抽剑出鞘,看着三尺青锋上的暗红凝血,挑起一丝笑意,“这把‘匣中水’,可谓价值连城。这般随意染血,实在可惜。听闻方才表哥在寺中遇到一点变故,想必甚是有趣。”
      “太后娘娘请来的这批刺客,实在不算高明,颇为扫兴。倒是那个和尚,是个难得的妙人。他是堂妹请来助兴的么?”
      少女摇头道:“慕氏这一代的‘天机’传人,哪里是我能请动的?”
      南州慕氏,是扬国历史悠久的钦天世家,长子为“天机”传人,世袭钦天监监正之职,族中其余之人隐姓埋名,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唯一的例外是,这一代的“天机”传人并非长子慕翰。慕翰打破了族规,曾由南意候举荐给女相韶音,女皇薰与之对弈后,亦赞赏有加,破例准许他以布衣之身参加泓河之宴。但盛世短暂,之后便是四侯之乱。除了慕翰,慕氏再无人现身于世。
      宫怀雪饶有兴趣道:“他就是这一代的‘天机’传人,难怪如此有趣。慕氏行事一向低调谨慎,从不卷入是非之中。这次他却不请自来,恐怕是为了那位慕小姐。”
      “说起那个小妹妹,表哥你还真是狠心,何苦言辞相伤?据说那小妹妹十分伤心呢。”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是好奇。
      “伤心?人总要伤心,伤心不值得怜悯。唯有无心之人,才永远不会伤心。”他微笑着扶栏远眺,只见秋光暮烟,风疏日美,白鸟飞若浮空。江山信美,万里无央,“高手下棋,不会浪费任何一子。但他布下的这枚棋子,弱点太过明显。也许只有他的死亡会令她明白,在这乱世,只有无情之人,才能活下去。”
      她眸光略暗,短暂的沉默后,微笑道:“你就是永远不会伤心的人。”
      他并不否定:“在云国,你选择与我合作,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她微微仰头看着远处,以平静而坚定的语气道:“不错,我永远选择追随强者。”
      说得如此笃定,仿佛连她自己也相信了。但她知道,这并非一切的原因。
      立于高塔之上,才能发觉尘世的微茫。但高处永远潜伏着无形的兽,吸尽生气,吐出寒意。令世人仰望的皆是浮华幻影,只有真正站在这里的人才能知晓,这世间的寒风,总有一天,会令心如凝冰。
      她看着他,仿佛亦能看到彼此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终有一天,他会站在最高处,拥有至高无上的荣华与寂寥。那时,能令他侧目的,只有对手。耳边,仿佛响起那个和尚对她说过的话:“女施主,你测的这个字,左为心,右为否(‘不’通‘否’),可见你要测之人,是个无心之人。此字意为思念,女施主恐怕要怅然思念终生了。”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她似乎终于懂得了这联诗。她辗转于尘埃之中,而他邈然身于云汉,永不垂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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