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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章·上 ...

  •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诗经•国风•殷其雷》

      清简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围墙斑驳。墙外枝叶浓郁成荫,蔓然伸入墙内。这反节令的珍稀树种,触目的青郁似隔绝了冬日的寒意,兼着斜照的阳光,仿佛连风在此处亦格外柔缓。一幅幅半染的轻质棉布,挂在院中的竹架上,在风中静静拂卷。石板上流淌着舒卷的布影和漫过天际的云影。
      东韵侯府中有这样的地方,不免有些令人意外。此处只有两名侍女,一人染布,一人刺绣。她们都不明白,明明可以直接买到更好的成布,为何还要专门在府中辟出庭院,制作一匹又一匹长年积压库中的刺绣花布。当然,她们更不明白,为何这权握东州的尊贵女子,信步穿行在一幅幅染布之间时,会有那样怅惘若失的神情。
      苏幽弦在一幅的染布前停下,抬手托起染布一角,细看了一会儿,道:“这幅双面蜡缬染得不错,但刮浆除蜡时略早了些。”又看了看另一幅绞缬的染布:“用盖版的时候过于轻疏。”
      这个如今扬国之内最有权势的女子,似乎更应该雷厉风行、指点江山,而不是熟稔地对染缬之法进行评点。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的家世代经营布坊,但传到她那一代时,族中人丁单薄。父母早逝,她带着妹妹,一同操持着小小的布坊。妹妹染布,姐姐刺绣。贫寒人家的女儿,粗衣木钗,日夜劳作,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只有那时,她由衷地快乐。她曾以为,那样平淡温和的生活会永远持续,她能永远和妹妹一起,把韶华融入一匹匹柔软的布料中。若非那暮雨朦胧的黄昏,她打开了那扇门,她们的一生,便是墙角池边的一株并蒂莲,自开自谢,无人打扰。
      “娘娘说的是,”染布的侍女心直口快,“真没想到娘娘如此精通染缬之法。”
      苏幽弦摇头道:“真正精通的,不是我。”
      侍女好奇,脱口而出:“是谁呢?”
      是谁呢?恍惚中,苏幽弦仿佛看见那层层布影间,飘然而过的一角碧色衣影。那样莹透的碧色,空蒙绰约,仿佛无云时的一角青天,又仿佛幽潭中的三尺春水。那样的色泽,只有她,才能染出。
      沈宜眼波一横,颇显冷厉,侍女立刻噤声。沈宜转开话题道:“娘娘,方才得到线报,谢大公子已夺得了北州实权。但是,同其父一样,他依然希望与我们合作。”
      “谢深之……终非池中物啊。北州的权柄,对他而言,只是探囊取物罢了。”苏幽弦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投在一幅青花布上,淡淡道,“听闻前几日,有个意欲行刺他的西州女刺客伏诛了,时机真是巧妙。如此一来,我们和北州联合进攻西州,也就师出有名了。”
      “讨伐西州一事,属下已按娘娘的意思,与谢大公子谈妥,不日即可发兵。只是,他还有一个条件——攻占西州之后,双方都要归还人质。”
      “这个条件,也是情理之中。浅之那孩子,我们这里终归是留不住的,”苏幽弦拂开一幅染布,幽幽道,“况且,清瑶也该回来了。不久之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昨夜上元,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谢小公子与杨氏兄弟都无异样,慕小姐果然遇上了‘九张机’中的‘桃李’。据跟踪的侍卫讲,跟随慕小姐从南州来的那名侍卫,剑法轻灵飘忽,瞬息致命,其路数近乎诡异,似乎有些像那罕见的‘影杀’之术。”
      “影杀之术?”苏幽弦微一挑眉。
      “影杀之术是隐月族内密传的剑术。”沈宜早已查过关于隐月族为数不多的资料,此刻有条不紊地道来,“隐月族实行族长世袭制,但并没有嫡长子继承的传统,甚至族长之女亦可继承。因此,族长的子女之间,总是少不了残酷的争斗,其中绝大多数不得善终,最终胜出之人即可获得族长之位。历代的族长子女们为了暗杀竞争者,会训练一批死士,名为‘影杀’。‘影杀’是隐月族的密传之术,修习之人必须保持幼童般蒙昧的心智,不辨善恶,不知悲喜,眼中只有剑与杀戮,才能拥有极度的忍耐力。虽然那名侍卫并非蒙昧如幼童,但素来孤僻寡言,对很多看似平常的事情都不甚了解。而且,据属下查知,慕翰在五年前曾进入过隐月族世代生活的山林中,而那个侍卫也是在五年前出现在了南意候府。由此推断,他很可能曾是隐月族内的一名‘影杀’。”
      “隐月族……”苏幽弦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情绪,唇角缓缓勾起冷淡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一角染布,“难道与他有关……”
      沈宜身为苏幽弦的心腹,自认为苏幽弦的心思她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但这次,沈宜猜不到那个“他”是谁,更猜不到她眸中隐现的恨意是为何。
      很快,苏幽弦恢复了平静,静静垂眸:“听说,灯会上还有人救了冰润?”
      沈宜立刻回答:“是的。但属下尚未查知那神秘人的身份。”
      苏幽弦嘲然一笑:“神秘人?有能力从‘九张机’手中救人的,恐怕是哪个‘老朋友’吧。如今这扬国之内,对这颗慕翰在明处设下的棋子,不乏感兴趣的‘朋友’。”
      言谈间,苏幽弦已信步走入室内。室内阴凉处,数个檀木架上置着一排排青花瓷瓶,盛放着数百种各色染料,上面的附纸上写着各种颜色名称,直能使人眼花缭乱。在放置碧色染料的架子上,依次看过去,是霜留碧、青梅碧、酒脂碧、玉髓碧、寒水碧、檀乐碧、天醴碧、蒲桃碧、琉璃碧、曲江碧、蘼芜碧……然而放在最醒目处的,是一只没有标注色名的玉瓶。此瓶为南阳玉所制,玉质极佳,是密封储存染料的极佳器皿。瓶中染料,是当年苏沉歌从蓼蓝草和晶石中提取并配制出的至纯碧色,仅此一瓶。
      苏幽弦径直走到那玉瓶前,手轻轻抚上冰凉的瓶身。忽然,她的动作停下了,她的目光投在瓶上的一条细小的裂纹上。随后,她揭开了瓶盖,只看了一眼,便知,瓶中染料已经坏了。
      那染布的侍女见了,惊慌失措地跪下,浑身颤抖:“娘娘恕罪……奴婢这两天都没进这屋子,不知瓶子何时坏掉的……”
      和侍女的失态相比,苏幽弦却十分平静。但她这样冷淡地不发一语,更让人心惊胆战。
      沈宜知道这瓶染料对于苏幽弦的重要性,但此刻也难说出劝解的话语,只能垂首道:“属下一定尽快查出是谁的过失。”
      苏幽弦拿起那只玉瓶,低低一叹:“不必了。这东西本是搁不长久的。小心翼翼存放了这么多年,明知道终有失去的一日。不能再失去什么,也就不必日夜担心了。”
      沈宜隐隐觉得这句话不祥,还来不及说什么,忽有一名侍女匆匆走入,递给她一封飞鸽传来的急函。沈宜拆了信,上面寥寥的几个字足似一声惊雷,平地响起。她定了定心绪,抬眼看着苏幽弦,沉默半晌后,终于道:“昨日,慕小姐之母于南意候府病逝……”
      苏幽弦的神色平静得仿佛凝固了,而手中的玉瓶脱落在地,应声而碎。窗外投入的一束阳光中,细小的尘埃漫然飞舞,落定于斑驳满地的如水碧色。

      会心馆内,一扇轩窗前,慕冰润倚窗而坐,手挽书卷,静静看书。窗外日光融融,冰消雪澌。入窗清风悠悠淡淡,带来草木清香,吹得长袖轻拂,微露纤细的手腕。
      薄岚任课,总是随心所欲,有时可以侃侃而谈地说上半日,有时却只叫她自己随便看书。这日,他便不再讲课,随意摊了本书在桌上,以手抵头侧支于桌,双目微合,半睡半醒。若非清风偶尔翻动书页,恐怕一个时辰后,书本还是原封不动地搁着。这般状况,加上那清秀的娃娃脸,怎么看也没有半点为人师表的庄肃。但若她询问书中问题,他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或许这满室的书她都能看懂,但她看不懂他。
      浮光走了过来,把一杯茶放在桌上。他一笑起来,便露出两个酒窝,愈发显得那张玉梨般的面孔玉雪可爱:“慕姐姐渴了的话,就喝茶吧。这是阿光亲手泡的,哥哥说还好。”
      “谢谢阿光。”慕冰润微笑道。
      浮光凑上去,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姐姐,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她摸摸他的头,柔声道:“这句诗是说,我们的存在渺小而短暂,此刻所有的得失,都即将失去意义。”看着他困惑的目光,她喃喃自语般的说下去:“但生来不由己,很多事,不得不做……”
      “小妹妹年纪轻轻,怎么说得如此悲观?”不知何时,薄岚醒了过来,仍是睡眼朦胧,掩口浅浅打了个哈欠,“所谓的‘蜗牛角’、‘石火光’,也是看与什么比较了。若与蜉蝣、昙花相比,我们的命不是长得很么?更何况,相比那些‘离离涧底苗’的战乱中流民,小妹妹已是‘郁郁山上松’,日后大有可为,似不应作此语。”
      古有诗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依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薄岚这一语,若是旁人道出,难免有嘲讽之嫌。但她知道,即使有嘲讽,亦只会是自嘲。
      慕冰润略一低头,目光恰好扫过书上的一句诗:世事如棋局局新。她眸光微动,起身笑道:“的确,能有成为棋子的机会,也该知足了。先生见笑了。”
      “哥哥,有客人来了。”浮光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交谈。
      慕冰润转身一看,见沈宜从门外走来,一身缟肃,神色静如止水,不再有往日的蔼然笑意。慕冰润敏感地觉出了异样,但亦只能看着沈宜走到她面前,把一纸书信递给她,神色沉静,声音哀切:“这是方才从南州传来的……噩耗……”
      慕冰润展开信纸的手,在猝然听闻“噩耗”二字时微微一颤。这封讣告大概是南意候府的哪位门客所写,措词谨慎简练,除了简洁的报丧和彬彬有礼的劝慰,再无其他内容。她逐字逐句地看完,神色微有恍惚,习惯性地用手按住心口,预备着承受痛楚。但心中唯有一片平静,如茫茫雪野,天地空寂,了无着落。
      这不是死亡投影的哀恸,而是麻木的空洞。
      从她有记忆起,苏沉歌就长年缠绵病榻,请最好的大夫,用最珍贵的药材,艰难地延续着生命。慕冰润对她的全部印象,不过是每月一次向她问安,听她在帘幕后面说一声“润儿可好?”但在慕冰润离开南州的前一夜,苏沉歌把她唤到病榻前。那是她第一次如今接近母亲,就在那夜,苏沉歌淡然地说出自己已活不过一个月。
      “逝者已矣,慕小姐请节哀顺变。”沈宜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的神色中找出一丝软弱的悲哀。
      节哀?莫名地,她竟想笑。这噩耗并非意料之外,且是隔山隔水地辗转传来,再大的悲切也经不起如此时间与空间的隔离催折。目睹了那么多死亡,心中只有无尽的空洞,似上天的惩罚,永生不能填补。她已倦极,但除了自身的死亡,没有什么能让她止步。
      “家母过世,冰润远在东州,不能回乡尽丧,是为不孝。在这里,冰润唯一的亲人就是姨娘了,请沈姑姑带冰润去见姨娘吧。”慕冰润静静垂眸,长睫掩住一切可能泄露的神色,话语有条不紊。
      沈宜叹息道:“娘娘方才听闻噩耗,悲恸非常,此时与慕小姐相见,怕又不免一番伤感。”
      这便是婉转拒绝了。慕冰润亦客气道:“那还请沈姑姑代冰润安慰姨娘。”
      沈宜又劝慰了几句,见她不再言语,便告辞了。慕冰润倚窗缓缓坐下。清风依然和缓,柔转扑面,她却不再有方才心境。桌上的那杯茶,久无人动,渐渐冷了。
      浮光依上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慕姐姐,阿光从小就没有爹娘,但哥哥对阿光很好,阿光也很快乐。”
      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终于听懂了,微笑着抱住他:“阿光怕姐姐难过么?姐姐不难过,真的。”
      顿了顿,她又道:“你不懂,阿光……姐姐希望阿光永远都不懂得。”
      浮光仰头看着她,平静而专注,那清澈的目光深处,有隐约的复杂神色。他忽然抬手,把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她,轻轻道:“姐姐,不要哭。”
      这方手帕,是初见他时,她递给他拭泪的,没想到他还保存着。她略有诧异,随即摇头笑道:“姐姐没有哭啊。”
      他柔白的小手,轻轻拭过她的眼角,指尖上沾染了一点晶莹。看着他的手,她愣住。这,怎么可能?明明不觉悲痛,亦毫无理由悲痛。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心了。这样想着,她便又笑了,眼角的残泪在阳光中微光一动,似在无声地哽咽。尚有泪可落,便是还未曾心死么?
      但离这心死尽,恐怕亦不远了。
      不由自主地,她紧紧拥住怀中的孩子,轻声自语:“我怎会难过呢?我恨她,她根本不该生下我……”
      余下的话,永世不得出口,沉坠着哽在心头:她更不该在我离开的前夜告诉我,我的生父是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他来自隐月族,姓氏为“阿达意”。
      想到这里,眼前浮现起薄岚曾写在纸上的这三个字,她警觉地抬头,正见薄岚站在她面前,深深看着她。那目光柔和,但又不似怜悯,令她刹那间几欲落泪,但理智很快熄灭了这个软弱的念头。她看不透他,亦无法信任任何人。
      她把目光转向窗外。庭院里草木岑寂,花静鸟喧,一切景象与往日并无不同。阳光射入镂窗,一束束柔光恍若陈年记忆,细碎斑驳地落在心上,而她还是那个南州的女孩,独坐窗下,闲闲翻动书页,蓦然看到那句“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那时,她尚不知,即使形不似槁木,心亦可寂如死灰。

      回到含云院后,由于服丧,慕冰润换了一身素衣,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室中本就清简,如今又撤去了一些字画陈设,更显空寂。瓶中插着白梅,素幡层层挂起,风过时飘卷不定,涌动一室的雪浪,恍若置身广寒宫中,触目冰冷。她遣退了一干侍女,室中只余她与紫萱二人。
      她静静看着紫萱往炉中添入炭火,忽然道:“你是北州的人吧?”
      紫萱心中一惊,面上却平静:“小姐在和奴婢说话么?奴婢是东州人,并非来自北州。”
      她淡然一笑:“你的确是东州人,却在为北州做事。”
      紫萱放下夹炭的银剪,垂首道:“奴婢愚钝,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你放心,你我虽立场不同,但此刻皆困于东州,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与其相互警惕,不如彼此给个方便。”
      紫萱静问:“慕小姐想要的‘方便’是什么?”
      “我想请教紫萱姐姐一个问题。”说着,慕冰润从抽屉中取出一页画纸,在紫萱面前展开。她指着纸上的一处,问道:“姐姐可知,这个地方藏着什么?”
      紫萱定睛一看,刚开始不太明了,细细打量了片刻,不禁惊讶——竟是一幅东韵候府的地图。紫萱在府中多年,也无法绘出这样的地图,因为府中暗藏着精妙的阵法,许多玄机连她亦不能知晓。她却不知,早在居于南州时,慕冰润就已为此准备,研习九宫六仪之术,再加上阿缘和梅老人在府中观察多年而提供的信息,才大致推断出全府的阵形布局图。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府中暗藏阵法,慕冰润也不会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时家奇门的阵法内,八门之中,“死门”处明显大有玄机,诡秘难测。若非预先知晓进入之法者,擅闯入内,恐怕便真是入了鬼门关。由此不难推测处,此地藏着极为重要之物。
      惊讶之余,紫萱回过神来,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低声道:“颜续被关押在那里的地下密室中。此事极为隐秘,除了苏幽弦与沈宜,只有我们四名沈宜手下的侍女知晓。”
      “负责看守之人,也是你们四人之一?”
      紫萱颔首道:“是武功最好的苦竹。难道小姐想去密室一探?”
      “不错,相信姐姐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另外,还要劳烦姐姐向含传个信,把这幅地图交给他,让他今晚夜深人静时,到此处来。”
      慕冰润说得十分平静,但紫萱却难掩惊讶:“慕小姐今夜就去?此举怕是十分危险。”
      只可惜世上没有不冒风险就有收益之事。慕冰润微笑道:“多谢姐姐关心。”
      紫萱见她如此,虽不解她为何执意要见颜续,却也知道再说无益。室中一时寂静,她继续添好了炭,眼看快要到掌灯时刻,便带着地图离开了。慕冰润静坐于窗前,神色微微茫然,但眸中的清冷令她仿佛总是警醒着,与周遭维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窗外斜阳一寸寸沉下去,霞光远得看不真切,但暮色透过镂花的木窗,映得雪壁素纱格外冷寂。
      这样的冷寂,就仿佛苏沉歌卧病的那间内室,一切陈设器皿都雅致珍贵,但长年浸透着清苦的药香,毫无生气,仿佛一口古井,即使在盛夏时也给人冷浸浸的错觉。就是在那个房间,那个她离开南州之前的夜晚,苏沉歌告诉她了那个秘密,并且告诉她:“冰润,娘对不起你。余下的事情,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去了解。若不愿了解,此事便可就此尘封。若是愿意,就在我死后,去见你的姨父吧,他会把他知道的那部分故事,告诉你……”
      那时,看着气息奄奄的母亲,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诞,只想笑。她那美丽而孱弱的母亲难道不知,这是个何其残忍的选择?她恨她,但更痛恨自己的软弱。此时寄人篱下,旁人尚还尊称她“慕小姐”,但“慕”这个姓,竟也是虚空。
      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白玉棋子,脸上浮起幽然如霜的笑意。霞光倒影在她的眸中,渐渐黯淡下去。

      淡白的月光,那样凉,照着满园的蛛网结栏、枯草齐膝,极尽荒寒。
      东韵候府占地极大,很多楼馆都长年空置,但也不至于荒凉至此。此处是府中阵法的“死门”,一般人无论怎么走,也不可能活着走到这里。小小的庭院中,碎石小径被青苔淹没,荒草丛生,掩映着倾颓的粉墙。天边冷月如玦,清光洒下,高草上仿佛浮着一层轻薄的苇絮。隐约絮影中,斜卧着一块残碑,其上铭文已漫灭模糊,不可辨识。
      慕冰润静立在荒草之中,身旁是玄衣少年。夜风拂过,清郁的凉意扑面而来。她素色的衣袂翻飞如蝶,而他的衣影浓得似要融入夜色。她弯下腰,拂了拂那块残碑,碑上不但未生苔藓,甚至少有尘土。看来,密室入口就在此处了。
      玄衣少年推动石碑。果然,随着碑身的缓缓移动,地上露出一个洞口,洞内是通往地下的整齐石阶,窅暗无光,深不可测。随着洞口的呈现,一股寒气从地底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对药味格外敏感的她,很快回想起来,初到东韵候府时,苏幽弦身上就沾染着这种药香。看来,苏幽弦也常来此处。
      密室内有人看守,自不可贸然进入。慕冰润从袖中取出一支迷香,点燃后投入洞口。那香是难得的蓬莱迷香,无色无味,若未事先服用解药,吸入之人必致昏迷。但药效长短因人而异,据说那个名为苦竹的侍女武功甚高,怕是起不了几个时辰的作用。
      玄衣少年点燃火折照明,沿阶走入洞中。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数十级石阶后,终于来到一间石室内。室内阴冷潮湿,四壁徒然,除了一名昏迷在地的侍女,了无人影。玄衣少年立刻警觉,担心有诈,她却以手轻叩石壁,听得响声空笃,轻声道:“恐怕此处别有洞天。”
      沉默片刻,她忽然扬声道:“晚辈慕冰润,特来此处向姨父问安。”
      室内回音隐隐,却无人回答。她打开那侍女身边的一只药瓶,仔细辨别着药味。果然,东韵候颜续需要长期用药,并非因病,而是因毒。这种慢性的毒,会令人浑身无力,形同废人。
      她又道:“家母昨日在南州过世了。之前,家母曾嘱咐晚辈,在她离世之后,有些事情要向姨父询问。晚辈今夜冒险前来,只是想向姨父求一个答案。若是姨父不允,恐怕晚辈一生难安。”
      此次来意,她并未事先告诉含,他亦不知苏幽弦过世的消息。黑衣少年侧头注视她的神色,但她唯有平静。
      静了一会儿,石壁那边终于传来一个声音,恍如叹息:“过去之事皆已过去,又何必执著?”
      她微微一笑:“姨父亦是执著之人。”
      根据资料,颜续还是世子之时,曾是天资不凡、才华横溢的少年,上一代的东韵候对他寄予了很大期望。若非有意退让容忍,精通药理的他,不可能被下毒亦无察觉,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大权旁落、任人宰割。
      终于,那面石壁如门一般,向两侧打开了。内里是一个极宽敞的石室,地面铺着光洁的水云砖,了无尘埃,直可鉴人。壁上镶嵌着数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光线纯明却幽冷,浅浅地勾勒着落于地面的人影。一张宽大的床榻静置在室内一角,四周垂着纱帘,依稀可辨床上半躺着的人影。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甜白瓷碗,还剩半碗药,已经凉透,但浓郁的药香依然浮动满室。
      “我已多年抱病在床,无法起身相迎,润儿莫要见怪。”纱帘内传出的男声,听得出原本的珠圆玉润,但在岁月的磨砺与毒素的侵损中,已变得喑哑。话音刚落,便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慕冰润欠身施礼:“姨父无需见外,晚辈此番冒昧打扰也是不该。但关于晚辈生父的问题,一直如鲠在喉,不得不及早请教姨父。”
      见她开门见山,颜续低叹道:“十多年前,我在帝都作质子时,与你的生父和养父都是朋友,但那时,我们皆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后来,我们遇到了幽弦和令堂。令堂倾心于你的生父,以至后来未婚先孕。但他并不知道她怀孕之事,后因一些家族内部的纠纷,不得不离开帝都,一去之后音讯全无。后来,令堂难产,情况十分凶险,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幸被你的养父所救,才保得母女平安,但令堂的身体从那时开始便一直不佳。在你一岁时,你的养父提出希望娶她,她答应了……”
      曾刻入了无尽悲欢的往事,如今淡淡述来,隔着无数的岁月烟尘,终能冷眼观望。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间的戏目无非如是——珍惜,或不珍惜。遗弃,或被遗弃。
      慕冰润垂眸听着,神色很静,仿佛这些俗套的故事,都与她无关。终于,她蓦然抬眸,目光深而冷湛:“那个人,我的生父,他到底是谁?”
      “那时,我们虽有交往,但都彼此隐瞒了身份。我所知的,也实在有限。多年未见,或许他早已不在人世。”颜续咳嗽了几声,又道,“他的身份,知道得最清楚的,大概是你的养父。他若不曾告知你,一定有他的理由。你真的一定要知道么?”
      她沉默了。他知道,她已妥协。每个人都有一处不能碰触的心事。
      “墙角柜中的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有一把折扇,那是你生父留下的,上面有他的字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走它。”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取出了那把折扇。展开扇面,其上墨迹清晰,笔法沉毅历落,只有五个字:谢汝慕华颜。
      她还来不及细想这五个字的含义,只听他道:“冰润亦是聪明人,一定懂得,这局棋中只有输家,没有赢家。”话语中的叹惋之情确非虚文,但这劝诫,不是为她考虑,而是为了他的妻。即使她送走了他的亲骨肉,即使她窃夺了他的权柄,即使她把他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但他依然无怨无尤,因为他知道,他欠她一生的幸福。
      他说,冰润是聪明人。原来因为聪明些,就必须学会逆来顺受。她失笑道:“姨父难道不知么,有这样的出身,我们生来就在局中。况且,棋子一旦脱离了棋局,便毫无用处。”
      他又咳嗽了起来,声音空落落地回响在石室内,毫无生气。轻纱飘忽,光影幢幢,却皆是虚空。他的命早已尽了,如今的他是一缕见不得阳光的孤魂,为她而驻留在这墓冢般的地方。
      忽然,一直沉默得仿佛不存在的玄衣少年一把拉住她,迅疾地向旁闪开。她还未反应过来,耳边掠过急速的风声,凌厉剑气逼人而来。玄衣少年抱着她,挽手出剑,暂时击退了那道寒光剑芒。他身形一纵,已然飞掠而出。
      原来是那名为苦竹的侍女醒了。虽然知道她武艺甚高,但慕冰润实在没料到,在普通人身上至少可以作用十二个时辰的迷药,竟然这么快就失了药效。幸好苦竹刚刚醒来,身子还有些无力,不然方才袭来的那一剑,即使是含,也不一定能毫发无伤地避开。
      慕冰润被含一手抱住,只觉风声擦过耳畔,四周忽明忽暗。含已带着她出了地道,足不点地,仿佛不用借力,凌空飘然飞过。看着月华如流,四周景物飞一般向后掠去,她忽然觉得,若非后有追兵,倒不失为一件快事。生死攸关之际,她竟恍惚笑了。
      也不知到了府中何处,他忽然落在一座假山后,放下她,低声道:“小姐请留在这里,不要离开。”
      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夜色中。她自然能猜到状况:带着毫无自卫能力的她,即使轻功甚好,也不一定能逃过那苦竹的追击。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把她放下,他去引开苦竹。
      他的判断一向冷静理智,从未有何不妥。她自知,若非有他,若非有这样的出身,在这乱世之中,她可谓百无一用。机关算尽又能如何,只需一把剑和一次失足,就足以结束这脆弱如丝的生命。
      倚着冰凉的假山,夜风中有隐约的露水气息和草木清香,她环顾四周,唯见树影移墙、草结清霜,不远处隐约的檐影雕栏。在这布满机关的东韵候府,任何地方都可能杀机重重。念及于此,她反而彻底定下心来。山穷水尽时,便无需再疲于奔波。
      夜色这样好,她微笑起来。这时,风中传来一阵笛声,起起落落,悠悠转转,似在云水苍茫之间。夜色如此深寂,似古砚中一凹凝墨,而那笛声仿佛是一滴清水,滴落砚中,溶了那冷硬的凝墨,化开丝丝缕缕的淡痕。
      她悄然移步,缓缓转过假山,看见了不远处沉香亭中的吹笛之人。
      古木清寂,皓月空明,叶底流转着泠然清风。小小少年,品墨纱袍的衣带松松系着,甚至没有束发,漆黑的长发披了满身。显然是中宵无寐,闲步于庭,兴之所致,便执一管紫玉笛,垂目静奏。
      果然是他,亦只能是他。
      她静静看着,心中格外宁静。她耽于红尘,早已遍染世俗的烟尘。而他是玉壶冰清,有不属于这人世的洁净。他们如若云泥。但这又如何?这世间,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她并不羡慕他,只是略有淡漠的惋惜,如同惋惜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多年后回首往事,她才蓦然惊觉,那时的直觉仿佛不祥的预言,终于应验。但她不曾料到,是谁造成了那样的结局。
      一曲既毕,少年放下玉笛,抬眼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后化做浅淡笑意。他的微笑比起谢深之,更温暖平和,像是午后阳光倾了满身,婆娑叶影微微闪动,有一种宁静的欢喜。她本该藏在假山后,避过他的目光,但她竟然没有。多年后,她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错误。
      “抱歉,打扰公子了,”他应该尚未见过她。此刻她衣着简素,只希望他能把她当成一个侍女,“奴婢是新来府中的,不小心迷了路,扰了公子雅奏。”
      月色朦胧,她又刻意低着头,她料想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不料他忽然问:“你是,慕小姐?”
      她讶然抬首。他已走近她,见她不语,微微一笑,露出一丝孩子似的狡黠:“我认得你的声音。”
      她恍然,且为自己的迟钝微感尴尬。精通乐律的他,自然比普通人对声音更敏感,而他又曾两次听见她的声音。
      她不说她为何会在这里,他亦不问,只道:“你觉得,方才的笛声,如何?”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神色里有一分期待和两分紧张。当真是个孩子,再有天资才华,也是未历世事的单纯。虽然与他同岁,但她总觉得自己比他年长许多。她微笑道:“宁淡清和,哀而不伤,有‘所思不远,若为平生’之感。只是,我从未听过这支曲子,不知曲名为何?”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只差一点,这笛声即可令她落泪。它不够凄凉,不够哀切,但那若有若无的怅惘,如芭蕉叶上听秋雨,声声皆在心上。连她自己亦觉惊诧——或许只是因为方才密室里的对话,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夜晚太深太静。
      听了她的赞赏,他低下头,微露羞赧之色:“这是我谱的曲子,尚未命名。”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今天是娘的忌日,哥哥说,娘的魂魄会永远陪着我们。我想,这支曲子,娘会听到的。”
      原来是悼念亡母的笛曲。而她,难道是因为身有同感,才轻易被笛声触动?晚树萧萧摇落,风过时,树声如水漫开,树影牵曳着破碎的月光。一时,两人皆无言,只在如水荡漾的树影中相对而立,并不彼此试探,亦不掩饰所感。
      明明还彼此陌生,她却似能察觉他的哀伤,心中微微酸楚,正欲开口劝慰,忽然敏感地察觉到枝叶间异样的微声。不知来者何人,她立刻警惕地退后两步,匿身于假山后的阴影中,屏住呼吸。刚刚贴着假山站定,一个人影便踏过枝叶飞掠而下,落在谢浅之的面前。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他略有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
      这名侍女装束的少女,容貌普通,但手扶长剑,眉宇间有冷定的英气,正是苦竹。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谢浅之,敛衽行了个礼,举止谦卑,但话语中却有盘问之意:“已是深夜,不知谢小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他恍若未觉她的不善来意,不慌不忙地温言答道:“东韵候妃安排我暂居于此。今日是家母忌日,我睡不着,便到庭中吹笛。”
      苦竹环视四周,见此处果然是软禁他的回燕居,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笛,方才信了一半:“不知谢小公子刚才可看到了什么人?”
      慕冰润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紧,轻轻闭上眼睛。他那样的水晶心肠,大概还从未说过谎话。更何况,她与他并不相熟,他没有理由愿意为她冒险隐瞒。
      不料,他的目光轻轻扫过苦竹手中的长剑,静静道:“姐姐认为,这么晚了,这里还会有其他人?”
      慕冰润蓦然睁开眼,有些不置信。他这句话答得巧妙,并没有回答,却会让听者错觉这是在否定。只听他又道:“不如,我再帮姐姐问问别人。阿惜姐,你方才见到什么人吗?”
      话音未落,一抹蓝色的衣影从树枝上应声飘下,无声无息。来人亦是一名年轻女子,广袖束腰,长绦轻扬,正是北州的装束。她垂袖肃立道:“奴婢的答案,与公子相同。”
      苦竹自恃武艺甚高,不料这名蓝衣侍女亦是轻功不凡,一时看不透深浅,但谢浅之身边的护卫应不是等闲之辈。况且他虽暂为人质,但毕竟是北思侯之子,身份尊贵,不便得罪。于是,苦竹行礼道谢后,足下虚点,身形一纵,转瞬间已消失在夜色树影之中。
      慕冰润从假山后走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微微一笑,打破沉寂:“此处风凉,不如,让阿惜姐先送慕小姐回含云院,如何?”
      继续留在此地的确不妥,苦竹既然有本事识破含的故意引开,亦有可能再次返回这里察看。她却微惊,他如何知道她住在含云院?
      他仿佛能看懂她的心思,脸上微红,有些歉疚:“还未感谢慕小姐绘的那份地图。”
      她微微一愣后,自嘲地笑了。怎么忘了,紫萱是北州的人,自然会私下照绘一份,留给谢浅之以备不时之需。既有了地图,这位谢小公子的侍卫送她回含云院,并非难事。但是……
      “若慕小姐还要等什么人,我可以留在这里,代小姐转达。”他依然浅笑温和。
      他总是能让她惊讶。她当他是孩子,却不忽视了他的聪慧不下于其兄。与谢深之不同的是,他把这份天赐的聪慧倾注于音律,而非人事。他是一面镜子,让她照见自身的残损——她是“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而他是“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既然如此,劳烦公子向前来寻我的玄衣少年转告,我已平安回了含云院,让他速回他的住所。”
      离开前,她还是道出了心中疑惑:“不知,为何公子愿意助我?”
      他看着她,弯眉一笑。月光勾勒着他优美的轮廓,那笑意恍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因为,你能听懂我的笛声。也许赞赏之语谁都能说,但真正被笛声触动的人,我能感受到。”

      那段时光,慕冰润多年后回忆起来,如临河倒影,惝恍迷离,总不真切。而日后命运的一切细节,都在这样的不经意中渐渐酝酿。扬国四境,战火依然连绵不绝,但东韵侯府的高墙隔绝了狼烟,锁住了满园繁华。
      她再未经由东韵候府收到来自南州的任何消息,因为东州与南州的关系已急剧恶化——东州与北州联合,出兵讨伐西州。四州之中实力最弱的西州,又因出了内乱,祸起萧墙,在东州与北州的铁蹄下摧枯拉朽般不堪一击。不到两个月,西州首府便被攻占。如今东州、北州联盟,又吞并了西州,眼看南州处境岌岌可危。
      这些消息,都是她经由梅老人得知。但她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坐在东韵候府内的画楼中,执一本闲书,看窗外满园桃花开得正好。云蒸霞蔚,凝脂敷锦,仿佛盛极的韶华,艳得惊心动魄,仿佛燃烧殆尽,濒临死亡。而她的有限光阴,亦是寸寸殆尽,如花渐凋。
      “慕小姐。”紫萱走入室内。虽已相处了不短的时日,但她们之间依然只有主仆般的客气疏离。
      慕冰润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问:“有什么事么?”
      “颜小姐回府了。”
      紫萱话音刚落,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婉转清扬如春水初涨:“阿润,还记得我么?”
      只见一名少女自门外走入,脚步轻快,百褶长裙一丝不乱,一看便知是从小耳濡目染的名媛仪态。更难得的是,这高贵仪态并不显得故作骄矜,十分自然。淡紫的裙摆上绣着密密匝匝的芳花,仿佛一阵风过,便有落花如雨。微风动裾,落花入领,而她的容颜能使窗外的花光黯淡。
      颜清瑶见了慕冰润,粲然一笑,双眸亮如星辰,顾盼生辉。这般无忧无垢的笑容,令慕冰润生出由衷的亲近与喜欢。因她注定缺失,便愈发珍重。她含笑道:“怎么会忘呢?阿瑶愈发漂亮了。”
      其实,三年前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颜清瑶的顾盼容姿,的确令人难忘。颜清瑶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脸上微红:“可别拿我打趣。阿润还是老样子,穿得这般简素。那时在南州,记得伊远哥哥说,他这个妹子是水仙花般的人物……”
      言及此处,见紫萱神色不对,才自觉失言。她一从北州回来,见过了母亲,听说慕冰润在府中,便径直赶来,也来不及细想慕冰润尚在服丧期间。她暗悔失言,亦后悔着了这身过分艳丽的装束。
      慕冰润并不介意,拍拍她的手背,自嘲地打趣道:“什么水仙花,他是在讽刺我是不开花的青葱。他那个人,没个正经,眼里只有美人,没有朋友。在他眼中,我这棵葱即使破天荒开了花,和你一比,也成了陪衬的绿叶。”见颜清瑶脸上红霞更浓,便转言道:“你这么久才回来看我,实在该罚。嗯,那就惩罚你带我游览一下府中景致,尽尽你这个主人的职责。”
      颜清瑶知她在安慰自己,便也嫣然一笑。
      慕冰润转头看着窗外,不由得有些失神。颜清瑶回来了,那么,那个吹笛的少年,已经不在府中了。
      窗外,桃花灼灼,秾华满枝。花事正好,春深似海,但她已看到了繁花与春光的尽头。

      自颜清瑶回府后,慕冰润的生活有了些微变化。两人除了一同去会心馆念书,日常中也总在一处,彼此珍重,颇为相得。慕冰润本是不惯与人过于亲近的,却独独喜欢这个与她同龄的表妹。两人时常静坐闲谈,但都有意避开某些话题,比如,北州和东州再次联合,攻打南州。
      看似平静安逸的生活下,有不可见的暗流汹涌。而她是深海的鱼,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那暗流漂漾,巨大的惶恐和无助都如同被漩涡吞噬,发不出任何声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即使那彻骨寒意已凝固了心,亦只能平静,唯有平静。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南州被占领的消息传来,是在第二年的初秋。
      那时,窗外有一大丛的美人蕉,红得快要烧起来,明艳花色映得窗纸也潋滟生光。匀淡秋光自漏窗投入颜清瑶居住的隔水居内,在水磨砖的地面上似盈成一泊秋水。慕冰润陪着颜清瑶编织如意结,五彩丝线在手中交织复叠,渐渐成形。室中寂静,低垂的竹帘外偶尔传来一两声莺啼,遥远得似在天边。
      这时,窗外传来两个侍女的低语:“你听说了么,南州被攻占了。”
      “仗打了一年多,终于结束了?”
      “是啊,麓城坚守了数个月,最终还是破了。听说连南意候府都全被烧了。”
      慕冰润手一松,刚串好的珠子散落一地,铮铮琮琮,溅音清脆。
      颜清瑶连忙扬声呵止:“在胡说什么呢?”
      外面的两个侍女立刻散开,再无声息。东韵候府中规矩极严,哪里会有侍女恰好如此大胆,敢在主人窗下嚼舌?这分明是苏幽弦的意思——这事迟早瞒不住,她又不可能亲自告知慕冰润,便如此间接透露。
      慕冰润弯腰拾起珠子,略略一笑:“没什么。”那一刻,光滑如镜的地砖映出她的面容,面色苍白如霜。
      颜清瑶见她依然静静地继续编织,虽然心里担忧,却不便说什么。又留意了她一会儿,见她神色自若,才放下心来,想来她大概没有当真。
      室中依然寂静,阳光投在墙上,暗转悄移。快到了掌灯时分,慕冰润才放下了手中未完成的结。颜清瑶拿过一看,结的后部已被编乱,理不清晰。她不禁有些惋惜,建议道:“如意结怕是不成了,不如改个同心结……不,同心结也不易改,不如改个孤心结?”
      孤心结……
      慕冰润心底一颤,声音仍是淡然:“不用了。”
      时辰已不早,告辞之后,她便出了隔水居。颜清瑶本想送她,但她婉拒了。
      已是初秋,暑气渐渐退了,风里隐约有了凉意。一身窄袖的束腰素衣,穿在她身上,仍是飘飘拂拂,尤显宽大。整个人似一片雪花,清透薄凉,呵一口气便会融化。紫萱跟在她后面,察觉了她是在向苏幽弦的居所走去。这本也是意料之中,她定然是想去求证那消息的真实性。
      路过一条小径,道边满是槐树,成片的槐花洁白如云,铺天盖地。浓香如潮,将人淹没。
      慕冰润停下脚步。遥远的记忆中,一个声音似一抹沉寂了许久的秋光,凝了微霜:“据说,槐是鬼木,每一棵槐树都藏着一个亡灵。而那些一年一度盛开的槐花,是他们至死未了的执念,不肯散去。”
      那么,这些槐花,又是谁的执念?风过处,扬花纷纷,铺了满地。再深切的执念,亦抵不过时间,终将凋零。而来年,来年又有多少新生的执念,碾香为泥。
      那记忆深处的声音,如晚风穿廊,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一切皆抵不过时间。他的眉目,他的声音,一点点淡去,一点点模糊,如指间细砂,越想挽留,越留不住。她明白,她终将忘记他。但在忘记之前,死亡会先给予她生而未有的宁静。宁愿成全犹带记忆余温的玉碎,不要时光洗得苍白之后的瓦全。就是这样的执念,至死方休。
      还记得,那鬼木之说,本是民间流传着用来吓小孩子的奇谈怪说。大多数孩子听后,会对槐树敬而远之。但那时,她微微笑了,仰头看着他:“若真如此,那便好了。若死后还有魂魄,我们所珍惜的人,会永远在我们身边。”
      然而,草木无情。有情的,只是飘零无根的红尘中人。一生一世,了一段尘缘。而她的缘,终已尽了。
      雪白的槐花,一串串迤逦垂下。花如银铃,似有清响在风中漾开。她转身,拂开肩上的一朵落花,静静走回含云院。

      紫檀案几上,一只小炉内升起一缕清烟,若断若续。百濯香的气息中,斜阳的光透过镂花的窗格,静静落在大幅的绣架上。冰绡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其上绣着的一树寒梅仿佛浮在斜晖中。
      室内光线已暗,苏幽弦放下银针,转身坐下,悠悠道:“南州那边,情况如何?”
      沈宜静立于旁,立刻答道:“南意候世子的去向,依然不明。”
      “他一人逃脱,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但竟查不出,他是怎样从被包围的南意候府中逃脱。”苏幽弦看着沈宜,语气依然和缓,“你的能力,我自然相信。令我担心的是,有些人的能力在你之上。”
      沈宜一凛,沉声道:“属下会加紧追查。还有一事,十分奇怪——南州的府库中几乎没有余资。”
      “南州尽鱼米之利,向来是富庶之地。这些年虽有战乱动荡,却无天灾,亦不曾大批量地购入什么兵械,怎可能毫无余资?”苏幽弦微微蹙眉,目光转深,“北州对此事的反应如何?”
      “暂时还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反应。”
      苏幽弦点点头,后又摇头:“那些巨额的资财,不可能凭空消失。”
      “从目前情况看,只可能与顾氏商行有关。”
      苏幽弦摇头道:“不,还有一个可能。”
      “娘娘的意思是,北州?”沈宜颇显惊讶,“但我们与北州一同攻入南州,他们不可能瞒天过海、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东西运走。”
      苏幽弦微微一笑,眸中闪过冷冽的光:“谁知道呢?谢大公子也许就有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本事。”
      沈宜欲言又止,垂目沉默。
      苏幽弦又道:“既然提到顾氏商行,南州既已拿下,我们也该和顾氏商行好好谈谈了。你去一趟华府吧。”
      永林华家,三百多年来一直占据着扬国丞相之位(注:华家承袭相位的原因,见第二章中慕冰润与薄岚的对话)。但传到这一代,华家子息单薄,唯有华素和他年少的女儿。
      沈宜犹疑道:“他会肯?”
      “他们华家,代代与朝堂密切相连,一损俱损。他一人想要独善其身,怎么可能?”顿了顿,她又道,“我会亲自写信,你把信带给他便是。”
      跟着苏幽弦的这些年来,沈宜已隐约猜到苏幽弦与华素相识,虽不明究竟,亦不再言。
      夕阳渐沉,斜光转黯,沈宜正欲上前点灯,却闻苏幽弦轻声道:“沉歌的墓……”
      “娘娘放心,墓地保存完好,属下已派人看守。”沈宜小心翼翼地问,“是否需要将棺柩迁来东州?”
      “不必了。她已太累了,不该再打扰她的长眠。”苏幽弦看着绣架上的梅花图,静静道,“在那里种上梅花吧,沉歌最爱的白梅。”
      沈宜见了她的神色,知道不宜打扰,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室中光线愈发暗了,昏黄的光仿佛使人陷入陈年的记忆。苏幽弦的脸隐没在阴影里,轻轻抚过架上梅花,目光幽静,声音轻柔得恍如呢喃:“沉歌,你走了,再不必面对这一切……而我,我已老了……”
      斜晖自镂窗射入,满室斑驳。架上绣出的横斜疏影,衬着她的容颜,依然有着逼人的美丽,但她的眼眸中仿佛沉淀了一切岁月的风霜,模糊苍老,似一幅年久失色的古画。
      她知道,余生风月己寂,长夜无边。

      是夜,月华格外皎洁,透过枝叶洒下,疏然如烟,浮在满地槐花上。夜风幽渺,夹杂着湿润的花香。她踏在落花上,轻软无声,发觉落花竟有一寸深,犹带夜露,极尽舒展,似要将香魂在这一夜散尽。而这些深夜的落花,寂寞何人见?
      慕冰润倚坐在廊下,看着庭中月色苍凉,落花满地。侍女阿缘侍立于一旁。
      此刻已是深夜,含云院中的侍女大多已经入眠。灯火已熄,四周寂然无声。此夜,慕冰润的反常,在某些人的眼中,才是正常。平日里,阿缘陪同她看书习字,两人相熟,因此,此时她让阿缘陪同,应该不会有人起疑。但这毕竟还是冒着风险,她已顾不得这许多。
      望着远处,她的目光却没有焦点。本就苍白的皮肤在月光下更似润薄的白瓷,美丽却易碎。她一动不动,声音很轻,仿佛一缕随时可能散去的清烟:“他,到底还在不在?”
      阿缘沉默片刻,终道:“小姐节哀。”
      她静默,只听阿缘继续以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麓城被破,侯爷自尽,世子不知所踪……慕先生命人在南意候府中点了火,然后独自去了洮湖,沉水而逝……”
      她轰然坍塌的整个世界,化做从千里之外辗转而来的讯息,只有这供人笑谈的一句。
      离南意候府不远的洮湖,是她曾与伊远前去游玩的地方。万顷波光,云水苍茫,犹在目前。幼时的戏谑和笑声,犹在耳畔。
      她恍惚笑了。
      原来,南意候府是他命人烧的。为什么要烧掉呢?或许众说纷纭,但她知道,他不过是在断绝她的退路。就连一个可寄托遥想的幻觉,他亦不肯留给她。唯有这样,才是他。她并不惊讶,亦无怨愤,只有接近凄惶的空虚。倦极伤极,反成了麻木;心死之后,才有大无情——这就是他所希望的么?她从未令他失望过。以前没有,现在、将来,亦不会有。她微笑着,起身离开,出奇的冷静。
      风过穿廊,扬花在清绝月光中飞扬,而她的背影孤绝如鹤,却早已折了双翅,欲飞不得。他是囚禁她一生的笼。
      不远处,风动树梢,露出一方夜空,稀疏地缀着几粒清润的星砂,似会随时落入眸中,迷蒙人眼。一角沉黑如夜的衣影,隐藏在夜色与树影中。黑衣少年静坐于枝头,看着她的身影,沉默。唯有他知,她仍在自欺欺人。
      刻舟求剑,掩耳盗铃。那不是可笑,而是最深切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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