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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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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从国营福利性企业离职出来,去了一家效益比较好的生产型企业。
这家企业的占地不算很大,但是对我个人来说——那是相当大了。
我的一条腿因为脊髓灰质炎的后遗症几乎全然无用,肌肉萎缩得也很厉害。脱离了拐杖,我每走一步路都得用手去扶着膝盖上方,勉强扭着腰才能一高一低的摇晃几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承受的行走距离大概在二三十米左右。
当初为了顺利通过社会招聘,我自面试开始,就选择了放弃依靠拐杖来行走。毕竟一条已经肉眼可见不中用的腿再带着拐杖这样的累赘,简直太引人注目了。
只是,这个决定最终直接导致,我入职后每一天在工厂里扶腿行走的距离都超过了自己能承受的极限。
在这家新企业,同事人都很好,至少看起来都很温和。不曾出现过恶意的刁难,大家都在能力范围内尽心的帮助我。
所以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善良的人居多,只不过这样的帮助在我看来只是出于对残疾人的同情,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我几乎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不过没有关系,我也从未对他人抱有别样的期待。
在车间工作时几乎不怎么需要走动,为了减少去卫生间的次数,我每天都会控制自己的饮水量,但是午饭还是得吃的。
这家企业坐落在工业园区,周边除了工厂就只有工厂,更何况那个年代的外卖行业也还没有兴起,车间里更不允许饮食。
因此,每天中午,接近六七百号人都要到食堂去吃饭。
我上班时,从门口走到车间一两百米,就几乎已经要精疲力竭。
缓上一会之后,很快就要进入高强度的工作。忙碌起来,像个快速运转的机器根本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直到午休用餐的时间。
车间和食堂的距离对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就又是一个灾难。
区区几百米,别人只需要几分钟,我却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力气,更何况食堂门口还有几级台阶。
我需要从车间扶着腿艰难缓慢的走到食堂,然后跨越那几级不算矮的台阶,再在大几十号人的队伍中依靠单腿站立排队打饭。
通常因为我步行的速度缓慢,等我到达食堂的时候已经进入了用餐高峰期,窗口排队的队伍总是很长。
所以总能看到我这样稍显瘦弱的身躯,慢慢地在人流中挤来挤去。
这些都是不小的挑战,让我每天上班都很狼狈。
可是没有办法,这些困难本质上不是工作造成的,只是因为我特殊的身体情况而已。为了相对来说比较满意的收入,我只能咬牙坚持。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举步维艰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人出现,“擅自”替我解决了一部分的难题。
有一天,我刚刚千辛万苦走进食堂,正准备顺着人流去取餐盘,一道身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眸一望,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有些意外。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她是负责食堂卫生的工作人员,她闯入我的视线里也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只不过我惯常独来独往,唯一的消遣是在吃饭的时候观察周围的人和事物。
她却像是等了我很久,在我刚刚揭开门帘进来,她就走到了我跟前。
她说:“以后你来食堂不用排队了,你把你的饭卡给我,我给你打好饭,你来了就直接坐那儿吃吧。”她指了指靠近东门入口的那张桌子,我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落在了那处。
那个入口一般员工不常走,因为距离排队打饭的窗口最远,但却是车间到食堂最近的位置。
如果真的像她说的那样,能坐在那里吃饭的话。我至少可以少走三两分钟的路,又省去了仅仅依靠单腿承重、站立、排队、等候的时间。
这无疑将会免去我很多的麻烦。
她飞快的说完这些话,并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更像是怕我会拒绝,连称呼都没有,又接着说:“你饭卡呢?给我吧。你去那边等着吧。”
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答复。
我这才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她,她穿了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工作服,看起来比我大上个六七岁。
一头乌黑的秀发用皮筋简单的挽了个马尾,有碎发落下,被她别在了耳后。眼角有些岁月留下的痕迹,淡淡的细纹,但眼神很坚定,眼尾分明还荡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回复她,只是局促不安的看着她。
她的脸有些红,大概是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动容,她再次开了口,但几乎像是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说:“我天天瞧着你挤来挤去的,真是不容易……”
我把这当做是她对我提出帮助的解释,出乎意料的是,这句话并没有让我觉得难堪,心里更像是被塞进了很多很多轻柔的云,温暖而又飘忽。
异样的情绪变化让我始料未及,即便心里已经欣然妥协了,但是出于一种所谓的自尊吧,我羞于承认。
本就不是善谈的人,这会儿也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我点点头,说:“哦,好的。”目光却再也不敢正视她了,低声又道了一声“谢谢。”便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饭卡,交到了她的手上。
我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多说,胆怯的想要逃走,又像是刻意掩盖内心翻滚的情绪一样,我很快转身慢慢朝她指的那个位置去了。
伴着我走路颠簸摇晃的步态,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鼓动着,却又渐渐如同获得了睽违已久的温热。
我又停下步子,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离去了的她,人潮淹没了她的身影,我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衣角就俨然消失不见了。
无奈苦笑了一下,我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等待的时间似乎总是漫长的,今天的我显然没有了闲情逸致再去观察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身处喧闹的食堂当中,却感觉周遭的人潮渐行渐远,耳边朦胧的喧嚣也慢慢归于寂静,只有羸弱的虫鸣声经久盘桓,挥之不去。
我努力放空自己,稳定情绪,才能找回一点尚存的理智。
直到她端着餐盘,再次出现在了我面前,“快吃吧,以后我都给你放在这。”她的声音穿过耳膜,盖住了轰鸣,我微微仰起头看清她的脸,因为忙碌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沾湿了碎发,贴在她已经不算年轻的脸庞上。
像是怕我质疑,她又开了口,“你下班了就过来,我给你提前打好饭。”她爽朗的说完,把手中的餐盘推到了我面前,筷子被她整齐的摆在一边。
我却因为种种原因,羞于表达自己的谢意,只是垂下头,闷闷说了一声:“好。”
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又接着说:“那行,你的饭卡就放我这吧。”大概是因为饭点还有工作要忙,并没有过多停留,转身就走开了。
我坐在这里,望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微弱的快意在心底翻涌,枯萎的灵魂像是被一点一点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