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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三十八年夏至 ...

  •   第三十八年夏至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声笛
      枉将绿蜡当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来复去
      斜屏半倚拉长了光影
      重彩朱漆斑驳了画意
      一出纸醉金迷闹剧
      一袭染尽红尘的衣
      唱罢西厢谁盼得此生相许
      灯下的影粉饰着回忆
      老旧唱机轮回了思绪
      一封泛黄褶皱的戏
      一支勾勒眉角的笔
      花腔婉转着应和陈年的曲
      衣香鬓影掩过了几声叹息
      冷眼看过了霓虹机场别离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
      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
      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静静合衣睡去不理朝夕
      他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
      那烛火未明摇曳满地的冷清
      他摇落了繁花空等谁记起
      为梦送行的人仍未散去

      又循环了这首歌。
      老旧录音机音色的波动,带着陈年旧木的味道和黑白电影的历史厚重感,带思绪溯洄到时空的那头。
      古色古香的镜台。
      婉转冷清的空灵。
      寂寞等待的相思。
      早就听沁滢说过这场烟火凄美的布景:民国时期,一个男戏子与一位国^民^党军官相恋。其时,国^民^党在解放战争中大势将去,准备撤去台湾,军官许诺带他同去,可戏子一直等一直等,也未将他等来。
      男男恋啊。
      虽说小说里男男恋已经屡见不鲜,但真到了生活中,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倾尽天下而伴君幽独?别说同性之恋本就有违经天纬地的原始规律,便是男女,也隔着家世门第、种族国界、外界的、自身的种种阻挠难成正果。同性之间甚至不敢相爱,因它注定要遭受连番扼杀。但当爱情真的来袭,谁还顾得上自己的爱人是男是女甚至是人是妖?爱情它就是有这种让人奋不顾身失去理智的能力。越是单纯,不懂如何去爱,便爱得越是天翻地覆无所保留。长大了,懂得了爱情里的技巧,反而怕极了受伤,不愿再轻易付出真心。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不懂爱的时候爱得最深、爱得最真。民国时期,国人的观念的确被颠覆无数,但同性之恋仍然需要无尽的勇气。且不论颠覆了自己的认知与其后续情节,便是无后为大那问题也极棘手(之后台湾似乎也是一夫一妻制?)。
      然,爱上了便是爱上了,要在一起便在一起了。也许是爱在那一展袖的远古的华丽,也许是爱在那一回眸令人惊艳的神气,也许是爱在台上他的眼波流转眉目如画、叛逆的绝决天真的风流,也许是爱在他的英武他的多情,也许是爱在台下他的似笑非笑公子无双、呵护怜惜却又不居高临下的笑容,又或许,只是一见而钟情而已。
      我一直很喜欢的一个读书人,对世人这样解释自己的爱情:我不是因为同性恋而爱他,也不是因为爱他而同性恋。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我们恰好是同性,如此而已。
      爱的时候,总归是不管不顾的。
      乱世之中,他们爱得很低调。赎身,购宅,厮守。宅是江南特有的逸士园林,偏僻又豪华,隐在山林间,少有人烟。
      相守那半年,月色总是很好。澄澈的月光,古色的屏风,清凉的夜风,如画的眉眼,清越的唱腔。他扬着眉目,振袖曼吟,他斜倚木榻,似笑非笑。也曾执手月下,笑对喷茶。他衔了樱桃,坏笑着渡他,眼底是少有的不加掩饰、肆无忌惮的依恋。
      红尘苦短似梦,却让人甘心沉醉其中。
      爱时的甜蜜总是那么类似,放大了快乐,罔顾可能的悲伤,有触电的感觉:“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怎么今天我还在经历,一丁点回忆就能惊天又动地。”他们热恋之时正值解放战争尾声,南京失守在望,任职于国^民^党,他很快就不能似旧时悠闲,常常半月才能在宅中与他匆匆相见,温存半夜相思。他的生命里只有他,而他却不能把他当作唯一。于是,他独坐在镜前,勾勒眉角,点上胭脂,低眉垂眼,穿上他最爱的那件花影重叠却沉重的戏服,执着回赠的信笺,在高墙下苦苦等待,洒着辛酸又甜蜜的泪,沉浸在戏子独有的敏感多情中。
      战局已定,他许他同去台湾,并肩天涯。
      却未来。
      共^产^党上台执政了。说句实话,欢呼的人多,担忧的也不少。他却只是回到了戏班,如同许多被军官抛开的戏子姨太,被人潮推着在街头,茫然地看着那些常年被压迫的平民高声欢呼。
      焦急的等待中,他不是没去码头看过,被士兵拦在外围,又怕错过可能已去家中的他,每次都不敢久呆。去的最后一次,码头仍然拥挤,一个街头的小喽啰告诉他,国^民^党的部队早在五天前就全部撤去了台湾。
      他忘记了是如何回到宅中,倒头昏天暗地睡了一天。
      他早给他分析过当前中华的形势与中^共可能采取的政策以及应对措施。如今回想,竟不知是悲是喜。
      他收好全部家当,一套戏服、他为他细细描眉的眉笔、一札书信、一把手枪与一些金银,一个小箱子便装下了。他侧身坐在床头,只觉空荡荡的,低腰伏在被褥间,嗅着属于他的遥远的气息,久久没有抬头。
      最终,回到戏班,一如既往,只是沉默了些。
      乱世已然基本平定。他不知他是去了台湾或是潜伏在内地,也不知他是不能前来或是已然变心。
      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确定:自己仍是爱他。
      足矣。
      之后,三大改造、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不是没有受过苦痛折磨,但他从未想过寻死。因为他要在动荡中保全自己,为也许能够再见的那一面。
      之中如何苦楚毋须细陈,夜间挑灯看看往年的书信,便足以坚持。
      1977,文^革结束。
      1980,改革开放。
      他终于可以将远埋在河边的小箱子挖出来了,也终于可以再次穿上钟爱的戏服再唱那曲《西厢》,嗔笑怒骂。
      只是三十多年已然过去。
      他每日偷早起远去吊嗓,坚持劳作却又不过度,收敛锋芒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能在某日与他相遇时能保持最完美的状态。
      戏班重新开张。
      那一日,待众人散尽,他徒步踱回旧宅。由于他早年的安排,他走后旧宅便由另一户人家保管,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在多年动乱中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就连陈设也分毫未动。
      踏入院门时,他的心思禁不住一阵恍惚,仿佛时空交错,他仍在转角的长廊处,长身玉立,勾着似笑非笑的嘴角,倚在廊柱旁等着自己扑过去抱住他。
      他平定了气息方敢提着下摆绕过长廊。
      沏茶。
      研墨。
      沐浴。
      更衣。
      上妆。
      妖媚纤巧的眉梢。
      繁复精细的花纹。
      华丽沉重的戏冠。

      打开那个老旧的唱机,陈年的声色泻了满地。月光稀朗,投下屏风长长的光影。屏风上那一对龙凤,早已斑驳了颜色。
      烛光明灭不定,满地凄清。
      他斜倚在榻上,叼着新鲜的樱桃,随着熟悉的音乐打着节拍,一字一句地唱着,藏了三十多年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泪湿了那行血胭脂。
      一字一句。
      字正腔圆。

      1987年,两岸隔绝状态才被打破,隔赴台那年,正好三十八年。我不知道他等到第三十八年,有没有再见到他一面,第三十八年的夏至,究竟是结束,还是另一个开始。或者他仍在孤身等待重逢,或者他已经娶妻生子。又或者,当年的他被留在大陆执行国^民^党的绝密计划,没去台湾。更或者,在那年的告别后,他便已永远地离他而去。
      太多的假设太残忍,我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
      说说戏子吧,他是一个勇敢的、真正懂爱的人。他敢爱那个军官,也忍得住寂寞苦痛甘于等待。这样的开始与过程,在如今早难以找寻。太多恋爱中的人,不珍惜恋爱纯洁的本身,分分合合似跳着可以随时交换舞伴的迪斯科,不是为爱而恋,只是为恋而爱。即使是真心喜欢对方吧,彼此又太爱面子,太想不劳而获不愿包容对方的缺点,总是想要成品(当然,有改造欲的除外),至于成年人,抱着房、车、票等等观念,在市场经济的基础性分配下自由双向组合,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为对方等待三十多年的人……太少了。
      而戏子他显然是个痴情的和尚。
      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他可以冷眼看尽霓虹落尽缘又起,可以笑对他人生离死别悲欢聚散,却始终走不出那场隔世经年的梦。
      但,是走不出吗?又或是,他压根就不想走出去?
      他就是乐意醉在这梦中,就是乐意爱着他。
      他爱他,他也爱他。他们不能在一起是无可奈何而不是缘到尽头,他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忘记他,为什么非要找人代替他?他就是爱他,而且甘愿为他等待,如此而已。哪怕时隔多年,他们心中彼此的模样都已经模糊,但那份爱就铭刻在他们的骨血中,是他们的不动产,随着时光流逝日益醇厚,因为无法重逢反而得以永恒。
      他们不可怜,可怜他们的人才可怜。他们是懂爱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三十八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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