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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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到庐州不久，便是中元节，太爷请来匡庐山的一众高僧，为母亲和此前不久也殁了的本家叔叔做法事。这几位高僧个个法相庄严，没的像方清那般灵活可爱的。
忝奇年小，此前未同我去桑林寺，因而初时觉得很有趣味，然而没几日，便撇下我一人，要去家塾听学。
张家家塾，入门的规矩定得很是松散，只要是张家门中的人，亦或有张家人的保举，不管年纪身份，都可入学。但拜了孔圣之后，一切就不可再胡闹，课业很是繁重。我六岁来到庐阳，痘好后在家塾听过一阵。先生很是庄重，讲得晦涩，并不容易懂。
我也未同忝奇多讲，果然，不几日，他又耷拉着脑袋回来。
忝奇顶着一本《白虎通义》，苦恼地坐到我身前。
九香点燃一只线香，轻轻将它吹红后放入香方，随后走过来，凑到忝奇身前，“怎的，在家塾，忝奇可学到了了不起的本事？”
忝奇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九香姐，你定是故意的。”
九香掩嘴笑，站到我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我捏着肩。我停了手里的扇，看向他，“现下是哪位先生在讲学？”
忝奇道：“是潘翀先生。”
我点点头，“潘先生才学不错，眼下我们要在庐州住三载，你可好好学。”
忝奇立刻哭丧下脸，“三爷，您得救我。忝奇若是闹笑话，丢的可是您的脸。”
我觉得他说的很是有理，便向他伸手，“拿过来。”
那本《白虎通义》立刻平放在我手掌上。想来这书是家塾里印的教本，文字排得疏朗，句读划毕，点注得当。忝奇向我一一指了其中不得要领之处，他八岁起便跟我一同上太学，知晓得并不少，此时不解，不是字句不能明白，而是要旨不通。
我便问他：“儒与法，有何不同？”忝奇想了想，答道：“前者修身养性，后者灭心灭性。”
“然为何汉皇重儒而治国，程朱据理而灭性，法度有害，而历朝历国修缮依循？”我又问他。
忝奇道：“三爷，此便是我最不通之处。《白虎通义》中儒学近乎术，况谶纬之学，何得为儒？”
我满意地笑出声：“能问出此，不枉你随我上了四年的书房。”
九香添茶，在忝奇面前也放了一盏。我呷一口，接着道：“但凡为人所重，为人所用，不过于人有裨益矣。你所谓修身养性，是于一人有益，我所谓齐家治国，是于一国人有益。仲尼创儒，奔驰列国而推之，韩非崇法，驱策于秦而行之，用或不用，有益与否而已。”
“是故法与儒，一也？”忝奇问。
“然。”我答道，“学问不同，而目的一也，不过是于人有益，为人所重。法先被重而后抑，儒初受轻而后独尊。于帝者，皆术也。”
这时是九香问了，“三爷，奴愚钝，听得有些糊涂。您是说君主舍法就儒，不过因他觉得儒有用？然他为何先选了法？”
“时移境迁”我答，“乱世用法，修明一统，盛世用儒，宽和雍容。且只儒一道，千百年来变迁良多，今文经学杂收法、道、阴阳、五行，后历朝皆有变革，宋代重理，前朝又重性。不过予时便宜，利于一代。”
“畅快畅快！”忝奇跳下罗汉榻，在室内大步踱来踱去，快活道，“我说我们家三爷是顶顶聪明的，比那文昌星君也不多让。我顶喜欢和三爷说话了。”
我哑然而笑，倒是九香不住地应和他道，“那是自然。”
一派喜乐中，门兀然被敲响。
那傻笑的两人被吓了一跳，我亦朝门那边看去。
九香整整衣袖，去应门。“是哪位？”
“三爷，太爷来看您了。”门外是郭淮的声音。
九香望向我，我点点头，她起了门栓。
已是戌时，各房皆已落门，我不知太爷此时来做什么，更甚至，我并不知太爷是何时来的。
忝奇在我面前一向自由，在外却很懂进退，九香去应门时，忝奇便拿了件外袍给我裹上。我刚将两只袖子捋齐整，雕花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家那位人瑞太爷站在一片浓黑的夜色中，神色莫辨。
我拱手，“太爷。”太爷从一片夜色中走到烛光里，我初初只见他的脸，后见了他沉重的拐杖，之后是胸膛，然后是渐渐明晰的整付躯干，整个过程，仿佛他被一只极快的手从一块沉黑的木头中雕出，又刷上一层黄黄的颜色，成了站在我面前的太爷。
他挥挥手，道：“都先出去，我同老三说说话。”
九香、忝奇、郭淮便随着一声门响，沉入那块局小
太爷是鸟字辈的生人，名唤白凤，是我父亲的祖父。我的祖父去得早，太爷送走祖父后，又在张家当了十来年的家，期颐年纪，耳聪目明。他在前朝做过太傅，金朝入关后回到庐阳，在城中很有名望。
我扶着他在八仙椅中坐下，又端过一条团凳，坐到他面前。“人老了，晚上不容易得觉。在院中四处溜达，看到你这里灯还亮着，就过来坐坐。”他说明来意。
我点点头：“此前母亲也常常不得觉，九香调的一样明王成就香，倒有些用处，待会儿我让她给太爷包一把。”
太爷含笑应下，“倒是取了个应景的名字”又问我，“是你房里的？”
我笑着摇摇头，“不过端茶添水。”
太爷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该收个人了，廷珏、廷璟他们，年岁不如你，可是儿子都有了。”
我哈哈笑，“一月来事情多，还未与他们相聚，这个倒是不知晓。看样子得准备不少礼了。”
太爷也笑，我给他添了一盏水，他摇摇手，“不喝了，不喝了。喝了夜里起身更睡不着。”我便搁下壶。
他渐渐收起了笑意。“阿蒙”他问我，“何为术？”
我知道他是听到了我们在房中说的一番话。
我站起身，整了整前襟，拱手为礼。“术，为道。”
太爷点点头，“术者，为法，为道，亦可为一实物，一学说”他伸手在盏中一蘸，在桌面上缓缓写开，“然你可知，此，亦为术。”
一撇一捺，桌面上是个人字。
“我为术，你的祖父、父亲亦是术，张家为术”他看向我，一双眼在烛光中精光毕现，“你，亦是术。”
这是他那日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语毕，他拄着拐杖离去，包铁的木棍和青石板敲击出清脆的响声，愈来愈远，愈不清晰。
我没有去送他，只盯着那一豆灯火。
我亦是术，在西京，在庐阳，从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