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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八十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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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风雪的冬夜之中,宫惜攸一人独坐在书房里,一手握着毛笔,於砚台上醮过墨後在竹简上写下未来宫家发展的计划。
雪白皓腕永远都是这般稳定,长长的羽睫一眨也不眨,眼神定定地看着竹简,唯恐会写错任何一个字。
宫惜攸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足以左右宫家的命运,所以她必须格外谨慎,不能有半分差错。
由接掌宫家大权起,宫惜攸已经不再为自己活着,她已经失去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她只能为宫家效忠至到下一任继承人上任。
想起最近的诸多事情,宫惜攸不禁轻叹一口气,手中的毛笔也因而停下来。
笙语最终还是随宫惜攸回宫家,可是瑾瑜公主闲着无事就来找笙语出去,眼看笙语对着瑾瑜公主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宫惜攸就知道这公主是笙语命中注定的情劫--
逃不过丶躲不过,只能堕入情网之中就此沦陷。
宫惜攸能了解笙语的想法是因为她也有相同经历,不同的是她选择了慧剑斩情丝,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个人回到京城,回到这虚幻浮华的世界当中。
现在想来,可曾後悔?
轻轻地摇头彷佛是为了肯定自己的决定,宫惜攸明白有些事情叫作命运,纵使自己活在世上像是可以任意做出自己所要的事情,但功名利禄丶三从四德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画下了种种框架,自己只能如履薄冰地按着规矩行事,尤其是她身为宫氏主人,更是不能率直妄为,免得当年的悲剧重演。
身後的窗子被吹开,雪花纷飞而进,宫惜攸站起来关上窗户,玉手轻触着窗槛,却发现旁边的荷花池面不知何时已经结为冰霜。
冬天,毕竟还是来了。
宫惜攸关上窗户,把天地寒意尽皆锁在窗外,留下了一室浓春。
为何心中似乎这般冰凉呢?
身体的寒冷,火炉可以为自己消除,可是世间上有什麽东西能够驱走自己心灵上的寒冷呢?
以前笙语总是会陪伴着自己,可是现在自己却孤单一人留在书房里彻夜工作,此刻笙语正在跟瑾瑜公主一起吧。
纵使理智告诉自己,瑾瑜公主跟笙语是注家不能开花结果,可是宫惜攸看着她们恩爱的模样,心中却是有点羡慕的,纵使不能天长地久,至少她们曾经拥有过对方,至少她们也明了对方的心意。
「喜欢上公主,笙语妳可曾後悔?」宫惜攸曾经问过笙语。
「後悔,很後悔……」笙语苦笑说道:「我有什麽法子呢?可是假若喜欢了却任由对方离开,那时候我会更後悔。」
情之一字,本就无法勉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只能叹一句有缘无份,但假若有机会能与对方长相厮守,却因为理智而放手让对方远离,到时候可会更後悔?
世间岂有後悔药,自己再去柔肠寸断也改变不了当日立下的决定,其实就算再选一次,也许还是会回来。
责任和感情,宫惜攸还是选择了责任,理智冷静的性格使她无法像瑾瑜公主般任意妄为。
唉,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收拾起纷乱的思绪,宫惜攸正待要继续写下去,敲门声却响起来。
如此深宵,宫府众人想必已经就寝,谁会突然来访呢?
「进来。」宫惜攸淡淡地道,侍女恭敬地走进来道:「小姐,府外有人求见。」
求见?
快将二更时份,谁会求见?
此时侍女打开了房门,刺骨冷风从外面蜂拥而进,就算坐在火炉旁边,宫惜攸也不禁冷得打了个颤抖。
这人冒着风雪来找她,所为何事?
无论如何,一个人在这种天气中找她,想必是有重要事情。
「请他进来。」宫惜攸也没有探个究竟,只是回应道。
素手把手中竹简收起来,宫惜攸稍稍梳理了已经很整齐的衣服妆容。
宫惜攸永远都是这样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冷静自若,也比任何人都更严厉对待自己。
敲门声再度响起来,宫惜攸隔着雪白的窗纸看到侍女和那个客人的身影,那身影非常熟悉,熟悉得令宫惜攸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进来。」纵使宫惜攸知道自己一定是太思念某人所以看错了,可是声音却不自觉有点颤抖。
一个少女跟着侍女走进房间里,冰冷的雪水沿着竹蓑的下摆滴落在纤尘不染的地毯上,把地毯的花纹染上深沉的颜色,宫惜攸却已经无暇理会--
宫惜攸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一个奇迹出现在自己面前。
事实上,一个最美丽最动人的奇迹正在宫惜攸面前静静绽放。
「惜攸。」熟悉的稚嫩声音响起来,宫惜攸有一种自己在作梦的感觉,良久良久,她方才颤声道:「蔽月……」
侍女见宫惜攸叫得出这少女的名字,就知道她们必然认识,当下悄悄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惜攸……惜攸!」少女只懂得不断重复呼唤宫惜攸的名字,每唤一次,泪水就落得更多。
少女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抱着刚刚从书桌後走出来的宫惜攸。
她身上犹自带着寒气,湿漉漉的竹蓑包围着宫惜攸身穿薄衣的娇躯,使她冷得身子发抖,可是宫惜攸却没有推开少女。
宫惜攸只是感到自己眸里的氲氤,当下合上墨眸,柔柔地问道:「蔽月,妳怎麽来了?」
蔽月蔽月,妳的美何只掩蔽了月色--
妳的美也掩蔽了我的理智。
延陵蔽月握着宫惜攸的双肩,脸上泪痕未褪,笑意却是如暴风雪中的阳光般温暖。
「我想念你,所以来找你啊。」依然是那不经任何雕凿的单纯言语,却是可以使宫惜攸感到温暖的唯一办法。
「兰都离京城千里迢迢,妳何苦呢?」看见延陵蔽月头上竹笠的雪水落到她的脸颊上,宫惜攸不自觉伸袖为她抹着脸孔道。
「没法子啊,我看见妳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所以就来找妳。」延陵蔽月笑得娇憨。
这人……怎麽这样傻气啊!
想起延陵蔽月性子单纯,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宫惜攸心里又是发疼又是难过,这人怎麽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你受伤了,我会心疼你懂吗?
以前在兰都懵懂不知情为何物,可是这半年来午夜梦回尽皆是眼前人的一颦一笑,宫惜攸渐渐明了心里的那份悸动是从何而来。
多少空虚冷夜里的思念,多少寂静清晨独自醒来而感到心中缺失,都是因为失去了妳的笑容。
因为妳的笑容,我才恍然发现世界是有奇迹的存在。
拥有妳,就是我生命里最大的奇迹。
曾经以为将会悔恨一辈子的遗憾,终於在这一夜给弥补了。
宫惜攸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老天爷毕竟待她不薄,难为抉择的局面似乎被打破了。
她可否寻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蔽月妳先坐下来。」宫惜攸招呼延陵蔽月坐下来,然後斟了一杯热腾腾的雨前龙井给她,延陵蔽月双手捧着茶杯,连连呼气,宫惜攸这才发现延陵蔽月早已经冷得俏脸发白。
「妳在外面等了多久?」
「一个时辰吧。」延陵蔽月抽着发红的鼻子道:「因为我不肯定这里是妳的家。」
宫惜攸叹了口气,到底是经历了多少的失望,勇往直前的延陵蔽月才会变得这般犹豫不决?
「抱歉,是我让妳受苦了。」宫惜攸歉然说道。
「不是妳的错,是我自己要来找妳的。」延陵蔽月笑笑说道:「惜攸的家很大呢,果然跟雾常山很不一样。」
宫惜攸不禁被延陵蔽月逗笑了,还记得往日在雾常山上曾跟延陵蔽月说过要带她到自己的家,没想到兜兜转转,延陵蔽月还是找来了。
「蔽月喜欢这里呢?」
「喜欢啊。」延陵蔽月顺理成章地道。
「为什麽?」按理说这里跟清幽的雾常山人或是简朴的兰都很不一样,延陵蔽月应该感到很不习惯才对的。
「因为有妳在啊。」延陵蔽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旁人说这些话也许不过是甜言蜜语而已,但宫惜攸知道延陵蔽月字字真诚,绝不虚假。
宫惜攸抿唇微笑,平日淡漠的眼神难得春意盎然。
「对了,聂大夫他们还好吗?」宫惜攸又问道。
「他们都很好,还给了我很多东西带上路,免得我捱饿。」延陵蔽月的笑容一如既往,彷佛她们从未分开。
想起慈祥的聂氏夫妇,宫惜攸心里又感到丝丝暖流通过,她说道:「三个月前我已经派人送了很多东西往兰都给他们,希望他们会收到吧。」
如非聂氏夫妇,恐怕自己也不会活着回来振兴宫家,所以宫惜攸感恩图报,特地买了许多京城珍品送给他们,她知道这些金银珠宝远远及不上他们当初的雪中送炭,只是自己在京城实在忙得无暇抽身回到兰都,唯有靠这些俗物聊表心意。
「聂大夫和聂夫人在妳走後也常常提起妳呢。」
宫惜攸心中一阵黯然,她随即又道:「蔽月妳去看过雾常山人没有?」
「我打算明天去探望她。」
「探望?」宫惜攸留意到延陵蔽是用「探望」而不是「回去」两字,难道她此行不是回到雾常山人长住?
「对啊,有什麽问题?」延陵蔽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用字已经暴露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妳不回去长住?」想起延陵蔽月要回去兰都,宫惜攸不禁感到依依不舍,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只要有时间,她一定可以把延陵蔽月留下来陪伴着她的。
错过一次已经是後悔不及,宫惜攸不敢想像若是再放延陵蔽月离开,自己将会如何抱憾终生。
「我想留在惜攸身边。」没想到延陵蔽月倒是出乎宫惜攸的意料,原来她意不在雾常山人和兰都,而是宫惜攸。
「留在我身边?」宫惜攸的唇角不由自主勾起来。
「嗯,让我住在这里吧。」延陵蔽月以为宫惜攸不情愿,当下拉着她的手撒娇道。
延陵蔽月却没有想到宫惜攸对此正是求之不得,这次的分离让宫惜攸思考了很多,也作出了重要的决定。
宫惜攸明白自己始终跟瑾瑜公主不一样,她不是只追求一时享乐的人,她希望的是跟延陵蔽月此生相守。
纵使这事情很难达到,可是宫惜攸愿意去尝试。
宫惜攸相信世上必有两全其美之法,让她能掌管宫家也能跟延陵蔽月在一起,否则老天爷为何辗转过後又要把延陵蔽月送给她的身边呢?
「好啊,我先派下人送妳去一间整齐的客房,夜也深了,我们明天再谈吧。」宫惜攸轻抚着延陵蔽月的手背道,平日乾净的手背沾上雪泥和伤痕,看起来虽然不美,但宫惜攸明白这些污痕都是延陵蔽月为了自己而沾上的。
为了自己,甘愿堕落凡俗,染上尘埃,自己何德何能接受这份纯洁无暇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