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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六十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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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京城之夏,雨不停。
雨点浙浙沥沥地落下,有些一颗颗从屋檐上滴下来,有些则敲打着虚掩的窗子,青石板路上都是湿漉漉的,撑着纸伞的人摩肩接踵地走过,都是急着找地方去躲避这场倾盆大雨。
老李正伏在榻边的书桌画画,窗外的雨点乱人心思,他多想放下画笔不干,但问题是那人跟他说过今天一定要画出使她满意的刺青,否则自己就死定了。
想起她,老李不禁叹了口气,如非自己一时贪财接下这个任务,恐怕就不用沦落得要在下雨天也努力作画,自己的腰间和膝盖的关节每逢下雨就会隐隐作痛,此时更是痛苦得如坐针毡。
宣纸上猛地多了一滴水点,在宣纸上化开成深灰色的痕迹,老李不消看也知道是那斜斜的雨要打进来了,他上前一拐一拐地把窗子关好,但再是好的窗子也是阻隔不了外面那乱麻似的雨声,叫人听着就觉得烦心。
老李靠在窗边,正想斟杯冷茶歇歇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别的人可能听不清楚,但老李听了这铃声足足二十年,就算睡着听到了也会马上跳起来。
但现在他竟然被这铃声给吓倒了,手一颤,握着的茶杯几乎就这样打笨,老李连忙握紧茶杯,可是冷茶依然撒泼了大半。
老李此时也管不得这些小事了,随手放下茶杯拿起旁边灰黄的洗脸巾擦了擦手,立即就拨起竹帘走出房间。
只见一个红衣妇人已经端坐在木椅上,旁边放着一把湿透的绿色油纸伞,绿得就像春天的青草。
外面的雨很大,但红衣妇人身上的衣服却是乾透的,脚上的鞋履只是稍稍湿了,由此可见她亲自步行到店子的距离其实不长,她很有可能是坐轿子到某个附近的地方然後步行而来。
本来雨天已经有点冷,而这里却是显得更为寒冷,老李知道那股令人栗然的寒气是从红衣妇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老李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参见夫人。」
「不好意思,由於外面雨太大,我自己摇了门铃就走进来了。」红衣妇人虽然是在道歉,语气也相当年轻,但那语气却是带着倨傲的冷漠。
「不要紧不要紧,夫人用不用烘一烘衣服?」老李擦着手坐下来现出职业性的笑容道。
「我有点赶,请问你把刺青画好了没有?」红衣妇人跟老李平视着,但老李总觉得她的脸孔很可怕,她的脸孔永远也没有表情,就像黏上去的面具,可是偏生皮肤肌理看起来也像是真的,那双眼睛是带着幽光的高贵冷漠,令人远远看到也不敢接近。
虽然如此,但老李知道这红衣妇人绝非等闲人物,纵使红衣妇人的衣服装饰看起来不像是很昂贵,可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老店百绣坊的手工出品,寻常人家就算不吃不喝苦干十年也未必买得起这件衣服。她留着长长的指甲,这表示她很少做粗重工作,头发梳得一丝不苛,就算在风雨中依然维持优雅的仪态,这一切都是印证着她是京城贵妇的事实。
老李也知道,红衣妇人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红衣妇人的十指整齐地交叠在膝盖上,有神的眼睛淡淡地看着老李,她的眼睛不大,但却像是会发光一样,在雨夜中更是带有某种追魂的感觉,老李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差不多好了,夫人请进来。」
红衣妇人站起来,随老李走进房间里,优雅的步伐却不能掩饰到她有轻微的一拐一拐,只见她没有引以为忤,只是稍稍昂起头,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感觉上却是生人勿近的恐怖。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长榻和一张书桌,长榻上的被铺凌乱,床角的位置皱成一团,好像常常给人揑着一样,发黄的被子发出像油漆的怪异气味。
昏黄的油灯放在书桌靠近长榻的一边,窗纸外是一片深蓝色,只有微弱的灯光映亮着房间,老李回身带上房门,摆了摆手示意要红衣妇人躺在榻上。
红衣妇人缓缓步至书桌旁边,长长的指甲按着宣纸的一角,低头启唇问道:「这--就是给我的刺青?」
「夫人请看满意与否。」老李双手放在身前道。
红衣妇人修长苍白的手指沿着画上的彼岸花移动,彼岸花的色泽跟她的指甲一样,也是令人窒息的妖异深红色,老李在画上只是画下了一串绝美的彼岸花,无叶只有一朵朵盛放至最灿烂的彼岸花,红得使人晕眩,这串彼岸花就像会随时从画中走出来,落在红衣妇人的手上。
却见红衣妇人的目光幽深,似乎进入什麽无尽的联想当中,指尖按在其中一朵彼岸花上,久久也没有移动。
老李屏息不敢说话。
真的……很像……在梦中的那串彼岸花……这般妖异绝望……
红衣妇人猛地收回手,抬头向老李道:「可以了。」
这般突然的举动让老李吓倒了,他捂着胸口退後几步,回过气道:「好……好。」
红衣妇人似乎也熟知这里是如何运作,坐在长榻上准备脱衣。
老李走到红衣妇人面前道:「敢问夫人今天要纹的位置是……」
红衣妇人指了指自己的右边大腿。
老李不由自主望了望红衣妇人的左边大腿,他依然记得上次看到她大腿时几乎当场吓呆了,笔也不敢下。
很难想像外面这般冷漠严肃的人,大腿竟然是这般恐怖,一道道如同扭动蜈蚣的深红色疤痕,由大腿根部一直至足踝位置,老李根本无法点算到底有多少道伤疤,他只知道每道伤疤也是极深,一辈子也无法痊愈,这大约也是为什麽红衣妇人想要用刺青掩盖这些丑陋的伤疤。
红衣妇人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时候,除了外露的脸孔和双手外,身上几乎每一处都有伤疤,没有一道会比大腿上的伤疤浅,有烙伤丶有烧伤丶甚至有极深的鞭痕和划伤,可想而知这妇人之前是受了极为恐怖和不人道的折磨,受过这等折磨还能活下来的不会是好相与的人,所以老李一直很恐惧这妇人,到底她是做了什麽事令自己受到这等虐待呢?
「看够了没有?」红衣妇人突地冷冷地道,把老李从回忆中唤回来,老李完全没有经大脑思考就跪下来道:「对不起!」
「开始吧。」红衣妇人把裤子褪下,把衣裙掀起到大腿根部的位置,然後躺到床上,把双腿伸直,只见她手中所触及的位置正是被铺最为皱摺之处,不难想像那是因为大部份人刺青时也受不了这等刻骨铭心之痛而揑着被铺留下的。
老李干了刺青这行业有三十年,自小就跟着父亲学习刺青的技术,手艺在故乡里也是声名远播的好,但後来因为声名太大加上年少气盛,所以得罪了大人物,辗转中逃到京城低调维生,而依他三十年的经验所得,他从未见过这般多而恶心的伤疤,所以连他这般手稳的人,在第一次下手时还是有点紧张的,毕竟刺青这回事是一去不回头的,万一在这些恐怖人物身上的刺青有误,恐怕自己有十个头颅也不足以弥补。
左边大腿就是上次自己的得意杰作,自己在每道伤疤都画上毒藤,最後墨绿色的毒藤缠绕在一起,藤叶枝蔓是解不开的无尽纠缠,形成一幅很恐怖诡异的风景,
至於背部则是一只极大形的蝙蝠,蝙蝠如同攀爬在红衣妇人的背上,展开黑色的翅膀,这是一幅老李极为满意的作品,他尤其喜欢蝙蝠伏在背上半转过头露出嘴里的黑色尖牙,狰狞而笑的模样,栩栩如生得令他也有点害怕。
不出老李所料,红衣妇人的右边腿上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疤,一道道交叠在一起如同永无止尽,如此深的伤口,承受一次也觉得很可怕,更别说这里至少有十道以下的伤疤。
这个人,竟然还能活下来?
老李不敢再想,他拿起放在案头的幼线笔,把宣纸放在床边,然後跪在床边把宣纸上彼岸花的模样画在红衣妇人的腿上,这不过是草稿而已,稍後他才会运用永不脱色的颜料。
平日别人被这样一画的时候也会感到痕痒,但红衣妇人的皮肤只是稍稍抖动,反应比一般人平静多了。
很快就把彼岸花的花纹画好了,老李向红衣妇人道:「妳看看可不可以。」
红衣妇人坐起来仔细地看着自己右腿上的彼岸花纹,黑色的幼线使花纹有点死气沉沉,但二人都知道真正上色就会美多了。
「嗯。」红衣妇人应许似地应了一声。
老李放下幼线笔,拉开书桌下的抽屉,取出一把小刀丶银针丶乾布和颜料。
别人称这手艺为刺青是因为花纹是用针一下下刺上去的,而且一般刺青的颜料只有黑色,刺青过後颜色会变蓝变青,所以才得来「刺青」之名,不过老李得老父的秘方,所以他能够造出有颜色的刺青,而且不容易褪色,当然,在接受这种特殊刺青时承受的痛苦自然比一般的更大。
老李把把在书桌另一边的水盆拿来,他知道今天妇人就会来到,所以特地预备一盆水来刺青,他一边把银针浸在水里,一边很敬业地问道:「夫人,上次的刺青可有令妳不适?」
「没有。」红衣妇人的语气平淡,一般人在刺青的时候也会很紧张,但他们通常都是强装镇定来表示自己不害怕,可是老李做了这行业三十年,当然一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是不是在害怕,可是这妇人还是第一个这般平淡应对的人,第一次刺青对很多人而言理应是很痛苦的,不过老李清楚记得红衣妇人在第一次刺青时非常冷静的,被刺的身体部位连颤抖也没有,所以老李很快就完成工作,如非妇人实在太可怕,他其实是挺喜欢这位客人。
银针被水浸好了,老李拿起乾布把银针抹乾,然後打开盛载颜料的小圆盒,这次要用的深红色,所以他只是取出深红色的盒子,正当他想把银针上色的时候,红衣妇人突然道:「这深红色太艳丽了,加一些黑色进去。」
语气是完全不留商量馀地的斩钉截铁。
「是。」老李取出另一个暗红色的盒子,那是他为了这彼岸花刺痛而特地混出来的颜色,不过他怕红衣妇人不喜欢这颜色,所以没有把这暗红色拿出来。
回头见红衣妇人没有说话,老李就把金针插进暗红色的色块里,这种色块是由极特别的矿物造成,会黏在金针的针尖上而带着油性,划在皮肤上能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避免颜料乾掉,老李很快就合上盖子然後转身举起银针,说出一句他每次也会询问客人的话。
「妳确定要刺上去吗?」毕竟是永久性的刺青,在临做之前还是要问清楚,老李就是见过不少人在这时刻临阵退缩的。
红衣妇人躺下来,头向着屋顶,轻轻地点头。
老李跪在床边,举起银针,他靠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嗅到红衣妇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但此时他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右腿的皮肤如同一张画纸,而他手上的银针则是一枝画笔,这是一幅永远不能回头的画作,所以他必须小心。
红衣妇人闭上眼睛,此刻腿上的刺痛对很多人而言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但她却早已经习惯了,更恐怖更不人道的折磨她也承受过,早已经学会了忍受。
只是一闭上眼睛,那串彼岸花又会在脑海中浮现,她是有向老李仔细地形容过梦中那串彼岸花的模样,老李也画得十分神似,也许是因为这缘故,那串彼岸花再次占领了她的脑海,很久之前的梦境浮上心头。
梦境中何止有彼岸花,还有一个曾令她倾尽心力去深爱的人,只是,那已经成为了万世之前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