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流》华山云

7、那些过往

　　“意思是他已经很久不曾回来了？”大胡子嬉笑着问完话，便见到猛然瞪向他的刘璃，一双原本明媚的眼睛此时因大睁而显得格外明亮。刘璃狠狠说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大胡子无视掉刘璃那双渲染着强烈怒意的眼睛，仍旧嬉笑着说：“在下并不准备说什么，只是奉劝姑娘一句，姑娘最好趁着年轻另觅良人吧。因为……”说到这里，大胡子脸上的玩世不恭表情倏忽不见，转而郑重说道：“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是不会放她自己无望地等待的，哪怕一天也不行。”

　　“你……”原本脱口而出的反驳被凝固在空气中。刘璃望着大胡子那双突然间变得诚恳的双眼，竟然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胡子坦然地与她对视着，明亮的眼睛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万分真诚地盯着刘璃，就好像会说话一般，在努力地让她去相信自己方才的言语。

　　在这双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的注视下，刘璃忽然很想逃跑。她的确逃跑了，狼狈地，落荒而逃。她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听下去。多年的坚持就在那一瞬间崩塌。她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她害怕，害怕那双诚恳的眼镜告诉她她的等待是错误的，她一直在害怕那个人会真的一去不返。怎么会，怎么会一去不返呢？明明……明明有十五年的感情啊！他怎么忍心丢下自己一个人？他怎么忍心离开自己，连一封书信都不曾回来？他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刘璃一口气跑回了白露酒家，把门掩上，蜷缩在柜台之后，紧紧地捂上耳朵，拼命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有苦衷，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他这八年不曾回来，一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一定，一定！

　　“璃儿，你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等我金榜题名，第一件事就是赶回来，用八抬大轿将璃儿迎娶回家！”

　　“璃儿，你一定要等我哦，要不然，我会难过，会难过死的。”

　　“一风哥，我是一定会等你回来的。可是，可是，如果你不回来怎么办？我想想，嗯，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好了。”

　　这些都是曾经少年不经事时候的话语。自十五岁那年两人分离，至今已有八个年头。自从秦一风走后，刘璃就搬到了这里，开了白露酒家，日日夜夜伫立在渡口之处，盼望着良人归来。

　　刘璃抬头看了看茅草屋顶，狠狠地抹了把不争气的泪水：“一风哥又没说他不回来，你哭什么。”这八年来，刘璃不是没有想过要不顾一切地去京城找秦一风，可是一想到如果他正在回来的路途中，一想到万一两人不小心间擦身而过，太多的万一，再加上京城千里迢迢，那边太多太多的陌生事物让她恐惧，于是，她最终总是选择依然等待。万一一风哥明天就回来了呢？刘璃总是这么想着，于是，一天天蹉跎，东家结亲西家满月，在生生岁岁的爆竹声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秦一风终于还是没有回来。

　　刘璃闭上眼睛，过往的记忆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村民们举着火把，把一部分不断咳嗽的同伴们驱赶到树林里面。那些人都是他们的家人，可是此时，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的挣扎，无力施援。

　　“听说临县瘟疫横行，这些人今天从临县贸易回来，为防止将瘟疫带入本县，现将所有人全部烧死，以绝后患。”

　　在琉璃的记忆中，当时便只剩下冲天的火光以及绝望的野兽般的惨叫声。那时的她，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着，她知道自己的爹娘就在里面，她想要冲进去，却被人拦下，于是只能挣扎着虚弱地哭泣。

　　“小妹妹。”一个拖着哭腔的声音慢慢地挪了过来：“小妹妹的爹娘也在里面？”

　　刘璃抬头，看到一个比自己高半头的男孩，红肿着眼睛看着自己。刘璃点点头。小男孩便拉了她的手说：“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吧。”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吧。秦一风那时候的童稚之言，竟然成了影响两人一生的承诺。

　　烧掉那些人是为了防止瘟疫的蔓延，谁也不能怪责什么，更何况，当时的刘璃才不过四岁。四岁，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龄，本来应该在双亲的爱护下幸福快乐地成长，可是，四岁的刘璃成了孤儿，和与她一起成为孤儿的秦一风相依为命。

　　“一风哥，陪璃儿出去玩一会儿吧？”刘璃蹦蹦哒哒地跑进来，摇晃着正在捧着书卷的秦一风的胳膊。秦一风抬起手抚了抚刘璃的脑袋，微笑着说：“璃儿，哥哥要好好读书呢。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才能有出息，等哥哥有了出息，一定能使璃儿更加幸福。”刘璃点了点头说：“一风哥，我陪你读书。不过，有一风哥在，璃儿就已经很幸福了。”

　　小树林里，一群孩子将两人围在中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刘璃哭喊着去拉那些滚成一团的小哥哥们，可是她的力气太小了。“打死他，他爹娘在瘟疫的时候还出去乱跑，不知道存着什么心！结果把我爹娘也给拉进去了，揍死他，揍死他！”“不要打，不要打……”刘璃的哭喊声在空中回荡得那般无力。“你们让开！”一声怒吼，刘璃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到比所有孩子都高个半头的李云生赫然站在面前。一群孩子知道李云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霎那之间一哄而散。“谢谢你，哥哥。”刘璃揉着通红的眼睛哽咽着说。秦一风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李云生说：“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滚开！”骂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看都不看刘璃一眼，转身就走。刘璃顾不得和李云生多说话，连忙追了过去，一口气追到了江边。秦一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水中。

　　“一风哥，你等等我！一风哥，他们说的话你不要在意……”

　　“不要在意？我没你那么大度。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人头上，把所有的人都踩在脚下！”

　　“一风哥……”

　　“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发奋读书，有朝一日考取了功名，让那些把我摁倒在地的人给我牵马拽镫！”

　　“……一风哥，加油！”

　　秦一风转过脸来，仔细端详着刘璃的脸，白皙嫩滑的皮肤，幽深的黑眼睛，细长的眉毛……他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轻风吹过，两人的心都如身边的江水一般泛起丝丝涟漪。刘璃轻轻低头，双颊泛起一片红晕：“一风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我……我就是会一直陪着你。”那时候的刘璃，想了好半天，甜言蜜语也不过只是一句“陪着你”而已。秦一风捧着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轻啄。刘璃受惊地跳开，满面含羞。秦一风微笑着说：“等我金榜题名定不辜负你温柔。”“我……”刘璃含羞带怯了好久，突然抬头对秦一风灿烂一笑：“那好，一风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翘起一根小指头，把正对刘璃那不知所措表情欣赏不已的秦一风弄得一愣一愣。随即，笑声在江边铺展开来。两人的世界里，再没有外人来打扰。

　　“一风哥！”“嗯？”“一风哥！”“嗯？”“一风哥！”“有话就说！”“没话！就是想叫叫你。”“调皮鬼。”“一风哥，你读的什么呀，什么叫‘多味缺盐’？”“这是‘多闻阙疑’，是圣人之言。”“什么意思呢？”“现在我给你解释了你也是听不懂的。”“那怎么样才能听得懂呢？”“你也要多读书哦！”“可是我不认识字啊。”“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来教你。”“好啊好啊，太好了，璃儿不想喝一风哥哥差距太大呢！”“……你还是叫我一风哥吧，一风哥哥听起来我浑身发痒。”“不嘛不嘛，一风哥哥，一风哥哥，一风哥哥，一风哥哥！”“你这个调皮鬼！小心我打你！”“啊！谋杀亲妇啦！”“真不害臊！”“我为什么要害臊，我早晚都是一风哥哥的人！怎么……难道说一风哥哥不想要我？”“哪有？”“那不就对啦！”

　　那个时候，多好。回忆着这些，刘璃脸上禁不住带上了微笑。然而从回忆中走出，那些回忆也只不过成了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碎片。那些快乐，似乎很是遥远。

　　“很久很久了呢，怎么还不回来。我该到哪里去找你，你不会明天就回来了吧。”刘璃把脸埋在膝盖中间。

　　“咚咚咚，咚咚咚！”

　　是谁这么不识时务，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白露酒家关了门，一般来说客人是不会上门的，来者一定是熟人。刘璃整理了一下仪容，站起身来把门打开，一个高大的影子站在外面，手捧着热腾腾的饭菜。

　　“云生哥？”刘璃有些怔愣：“哦，对不起云生哥，我本来应该去看看你的，可是，可是……”她一时情绪激动，把这些事给忘了：“云生哥，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反倒是你，听说你……不过你平安回来就很好了。咦，你刚才哭过了？”

　　刘璃连忙使劲揉了揉眼睛：“没有没有，刚才有砂子进了眼睛，我揉不出来……”

　　“你又想起他了？”

　　“你干嘛要说出来……”刘璃顿时又红了眼睛。

　　李云生叹了口气：“每次一想到他，你就不淡定了。聪明如你，怎会在这件事上犯傻。璃儿，放弃吧，就算他回来……璃儿，我知道这些话不中听，可是……”

　　“知道不中听就别说！”刘璃捂上耳朵疯狂地摇着脑袋。

　　“璃儿，嫁给我吧。”李云生上前一步，以近距离逼迫着刘璃不得忽视自己的存在。

　　“云生哥，如果你明天还想和我做朋友做邻居的话，就不要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了。我权当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刘璃擦干了眼睛，努力瞪着李云生。

　　李云生叹了口气，把手中的饭菜放在桌子上说：“我怕你心情不好懒得做饭，就给你带了些来，你趁热吃吧，别饿坏了自己。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他慢慢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

　　“云生哥，对不起，我做不到，忘记他我做不到，接受一个新的人我也做不到，云生哥，真的对不起，放弃我吧，放弃我吧，放弃吧……”刘璃对着李云生高大的背影低声喃喃，她的泪又要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