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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倾杯映月待人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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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临时搭建的行宫,难免有些简陋。实在是国库年年亏损,当朝天子御驾亲征,却拿不出一份闲钱来伺候好尊贵的陛下。好在,凤华帝李殷并不是习惯养尊处优的皇帝。
他与众将士的吃喝住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唯一有所优待的是他有一所独立的小帐,当做他临时处理事务的御书房。
而此时此刻,在这座营帐内,李殷摒退了所有的将士,正一脸头疼的神情看着眼前的老将。
钟离昱将军坚忍忠诚,这一向为众人称道。只是随之而来的固执,也是万般让人为难。
从早到晚折腾一天,跪得也够乏了,这还有完没完!以李殷一向的耐心,竟也微微露出不耐的神色。
钟离家的长公子长箫一向谨慎,见皇帝神色一变,立刻脱口道:“父亲,今日晚了,陛下尚有军务在身,我们不便打扰,还是回去吧。”
凤华帝赞许的看了一眼长箫,也顺势说道:“长箫说的不错,将军快快请起。”
“不,老夫有罪,请陛下责罚。陛下若是不罚,老夫便长跪不起!”钟离将军一把挥开了大儿子递过的手臂,沉声道。
向来雷厉风行的凤华帝也不知道是今日第几次叹气了,摇头,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的劝:“钟离家没有任何过错,天涯之事,朕知非卿所愿,也非爱卿之过,他所犯下的罪责爱卿不必承担。朕要治罪,也只能治他。”
“皇恩浩荡,”老夫惶恐。犬子不孝,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子不教,父之过,老夫身为人父,自是该治个不教之罪。皇上的赦令,老夫委实不敢接受。
一番话义正言辞,倒是李殷无言以对。
若按大麒的律令,天涯犯下的罪足以诛连九族……寻常人家也就罢了,自然该如何就如何;可在这个时候,谁敢动一下钟离家族?
同时掌控着朱麟与黑麒两军的钟离家自开国以来便镇守着帝都紫辰,是守卫大麒的坚固堡垒。尤其是,他们现在还随他征战在外。
什么叫自挖墙脚?若他依了这位老将军,这便是了。
李殷正头疼了,忽然,感觉到自己帐篷的门帘极轻的动了一下。没有登基之前,他也曾在塞外呆过一阵,师承青衣门学了一段时间的武功,虽然比不得江湖上的高手,却也能跻身一流。习武者讲究眼观八方,这一丝轻微的颤动便准确地落入他眼中。
“谁?”也顾不得钟离父子三人还在场,李殷以手为剑划出一道剑气,直直击向门帘处。若是述图尔的暗探就难办了,他的帐篷里还有很多军事机密。必须趁现在将他赶出去,或者杀了他。他想。
“陛下好功夫。”
凭空传来一声轻笑,剑气径直打在坚冰上,双方同时碎裂。天涯的身形在墙边的阴影处凝聚,他慢慢走出墙角,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冷淡,却并不平静。尤其是他还看到了一边的父亲,满脸蜡黄,憔悴但坚毅。
父亲,是为谁操劳如此,他不用想也知道。昔时因,今日果,他已经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也算是遭到报应了吧?只盼,父亲今后能平平安安走过……相认什么,在见到父亲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父亲是不会原谅他的,他甚至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杀气。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拼命从那场大雪中逃出?苦笑。
青衣门的独门轻功“踏莎行”施展开来,李殷的身影在起落间飘到了天涯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纤细的手腕。白衣少年居然乖乖的任他捉着手,毫不反抗。李殷看见他的眼睛,才道他的神思根本不在此处,双眸幽幽,不知飘到了哪里。
“你是谁?可知擅闯军营乃是死罪!”
天涯才慢慢转过眼,目光随聚集到皇帝身上,又是一笑:“陛下不远千里率师讨伐,竟连天涯长什么摸样也不知道?”目光中不竟有了几分鄙夷的神色。
李殷神情一滞,但很快掩饰过去。这个魔宫少主神出鬼没,行踪成谜,放眼整个中原,真正见过他的大概也只有江秋水一人,自己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忆起江秋水,李殷更是想到他曾说对付术士,唯有近了身才可制住他。当即更是不敢大意,握住天涯的手隐隐染上一层蓝芒,竟是动用了“动天元”之功。
天涯察觉到他内力的的桎梏,却仍是没有反抗,神色淡淡,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你真是天涯?”见他还没有反应,李殷不禁问了一句。束手就擒?这可和他一贯给人的印象相差甚远。
“怎么会有人愿意冒充天涯?”他也反问回去,语气并不客气,带了点如常的傲气。
李殷一皱眉,暂时没心情和他计较:“既然来此,莫非你有意认罪?”
“认什么?陛下给我的莫须有的罪名?”他微微冷笑,轻轻咳嗽了几声,脸上终是不可避免的染上病容,“除了在琅达和三叶犯下的罪状我无从辩驳,其他的大概没这个必要。”
“放肆!”一声怒喝传来。钟离昱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怒目圆睁,直视着儿子。他自然比李殷更熟悉眼前的少年,之前一直默不作声,不过是为了看看他是否存有悔意。却见他和皇帝说话如此漫不经心,当下更怒,“大胆逆子,面见陛下,怎敢不跪?!”
听到父亲的怒喝,天涯似乎吃了一惊。抬眸看了看眼前的凤华帝,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却不敢拂了父亲的意思,只得揽衣跪下。李殷见他毫不费力地从动天元的束缚中逃开,心下大骇,道这个小宫主果真名不虚传。
帐篷里很暗,只有一点微光寥落在天涯身上,映着他的侧脸如梦如幻。就这样一个看似乖顺的孩子,跪在李殷的面前,却让他不得不惊异于他掩藏在柔弱的外表下的气质,凌厉无比。
但竟是惊异而已,天涯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会让他有半分畏惧。因为他见过所谓“真正的强大”,并不是以力量取胜。
李殷收下心中的讶异,换上一幅严厉的面容:“你可知身为我朝臣子,私助述图尔,已是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
“通敌叛国?”他不可置否,只是一笑,却在瞬间点燃了双眸的异色。十二年了,如果当年有人能追到述图尔的那场大雪里救起他,而不是等偶然路过的华月教主一时兴起,他也可以不用“通敌叛国”。
命运已经让他疲了,乏了,没有力气再自怨自艾。可是通敌叛国这座大山压下,却让他重新燃起了本该遗忘的怒意。
“陛下,十二年前的朝堂之争尚有人健在,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为何要迁怒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天涯心中所想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忽觉心口一阵绞痛,方才忆起之前约定,自知失言,索性闭口。
他闭了口,却有人仍在追问。二哥长歌是个急性子,立刻抢在众人之前说:“阿祁,怎么回事?什么朝堂之争?”他眼中的担心毫无作伪,竟看得天涯心里微微一酸。
不管世人怎么说,怎么评,他都可以假装毫不在意。但面对亲人的指责,即使是他也是手足无措。无数次的想过要放弃,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如今仅差一步便会坠入绝望之中,却是哥哥的一个眼神,再度给予他脆弱的支撑。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可以很容易绝望,也可以从一个无心的动作中得到救赎。
他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一丝疼痛依旧存在。他的心口里寄居着一只蛊虫的残念,那是一种叫做绿萦的蛊虫,对身体并无危害,平日里仅为述图尔一带结约而用。若一方对约定有所违背,绿萦会造成心口疼痛以作警示。
昔日,他为自己报了离家之仇后,曾和师父约定永远不提当年之事,饮下了绿萦的茶水。从此尽忘前尘,只安心地作天涯。
可连他也不知,他的命运竟会如此坎坷,一变再变。
“二哥,我和别人约定了不再提起当年,你就别问了,就当我没说吧。”一个约定,竟然连他最后辩解的机会都已夺去。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注定得不到父亲的原谅?
目光凄然。
李殷察到孩子身上的杀气一瞬间淡了许多。他扬眉,正欲开口,忽然听见钟离昱颤巍巍的声音传来:“陛下,这逆子分明是毫无悔意!请陛下允许罪臣清理门户,以保我钟离家族百年名节!”
青阳剑出鞘,带着喑哑的回声。
凤华帝似乎有些吃惊,不禁皱眉:“将军,按大麒律法,应将此子押送回京,交与刑部治罪。将军私自责罚,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钟离昱苍老的声音:“陛下,罪臣恳请,不要将他交由刑部,让罪臣……清理门户吧……”
他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软弱,几欲哀求。李殷却在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涯的罪太重,押回京城只会比死更凄惨。由他手刃亲子,虽然残忍,却也是那个孩子可以拥有的最轻松的死法。作为父亲,即使要他的性命,却也不会想他受半分苦。
这是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
他的举动对三兄弟无疑也是一惊。连素来冷静的长箫都跳了起来,拉着父亲的衣袖连胜哀求:“父亲,您冷静一点!您要杀阿祁?您怎么可以……”
“父亲,阿祁也不是故意要犯错的……您就饶了他这一回,我们把他带回家好好管教就是了,他还是个孩子啊……您不是一向最喜欢他吗?放过他吧,就这一次……父亲……”说到最后,长歌已泣不成声。
长祁和他相差不过三岁,平日里他是最喜欢这个弟弟的。
“长箫,长歌,”他们的父亲不为所动,依旧是冷硬的语调,“钟离家没有罪人,也不允许有罪人。”
他垂目,不知掩下了多少血泪,多少挣扎。两个孩子尚能以泪水抒发心中哀恸,他却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原本承诺守护他们的剑,如今却要用来杀死亲生儿子——可他不后悔。
“父亲……”听他这么说,长歌更急,“阿祁,你也说点什么!快呀,别闷着了!”
天涯原是呆呆的注视着父亲,听见兄长的声音才猛地惊醒。
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淡淡一笑,泪水控制不住的滑落,打落在袍角鲜丽的彼岸花上。
“父亲,您要我死吗?”
“父亲,我死了,您是不是不会当阿祁是家族的耻辱了?”
“父亲,如果我死了,您能原谅我吗?”
问的一句比一句轻,像是自言自语,终是微不可闻。李殷看着这一家人,竟对天涯生出了几分不忍的情感。
短短几个瞬间,却久远得像沧海桑田。还没等到钟离昱走到面前,天涯忽然垂了眼,又是一笑,像一丝柔柔的风:“父亲,阿祁不敢玷污父亲的剑。您要我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他跪拜,叩首。腹部的伤口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还能痛的,唯有心而已。
白色的法袍平铺在地,围绕着他的是一个圆形。圆形的边缘是曼珠沙华的红,红上是红莲烈火的妖冶。
月沉星碎,彼岸花开。天涯安静的跪坐在自己的火焰中,甚至结了结界,不想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
原来真没有人能逃脱命运,再多的希望,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天涯吟月
雁字秋辞时,易折琉璃泪。白霜倦红尘,若非花已睡。
泠泠动悲音,凄凄几度情。月沉月不醉,人别人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