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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红烛美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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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红色的喜帕下漠然跳跃,珠帘静止到让人屏息,丝制的红色在漫天漫地的红光中依稀让她瞥清眼前人从一旁侍女的托盘上拈起细长的木条,条上的配环随着木条的移动轻微地作响,近了,近到面前浮起幽幽的檀木香,果然是绝品,那样难得的好香,她微叹,那样的香味不知为何让她心头一窒。
细长的木条被送到眼前,她一垂目便可见其精致的雕刻,而下一个瞬间,被蒙蔽了一天的面上皮肤终于得以再次沐浴在空气里。一双眼眸不动声色地从她面上浅浅掠过,忽然一怔。她不好奇,只觉得头上的凤冠很重,压得她始终低首垂眸。不动,心里提不起一丝喜气。
耳畔是司仪尖利喜庆的高呼:“琴瑟相和,不离不弃。”即将相对百年的人,全然陌生的人,她今后的生活。房里的人都跪下来恭贺,她听不见,耳边全是风呼呼吹过的声音,把一室的喜气褪成淡淡的背景音乐,神思不由恍惚。站在眼前的人好像挥了挥手,她的眼中是红地毯上模糊的影子,只听司仪惶恐地张口:“起奏世子,这,礼数还没行完……”突然就噤了声,想必这颇具盛名的楚世子也颇具威严了,她微笑,真是不好对付呢。只是一房人都鱼贯退了出去却亦是她满意的。陪嫁过来的贴身婢子迟疑地望了她一眼,见她仍是无知无觉地坐着,也恭身退下了。
感觉到目光,她依然垂眉不语,于是他也不言,走至窗边看那疏影淡月。室外春意正浓,甫一开窗便泄进一方清香。她深吸了一口,脸上不由泛起一丝笑容。直到现在,她依然不知道,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她没有看过他的脸,没有听过他的声音,更无从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者是有心延挨着,一时不见到,一时心里也能多一分期待。虽然那期待并不是她想要的。想到这里,目光便多了分女儿家温柔的自怜。
若有所感,窗边的人看了她一眼,淡道:“怎么会是你。”
这声音……她蓦地抬头,透过稀疏的珠帘迎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流露出些些感慨,不由怔了。是这双眼睛没错,里面的神采永远简单无害,再惊诧的事都激不起波澜,问句到了他嘴里总变成淡定的称述句。他……他是……他怎么会是……
无论是怎样的夫君,她的人和心早已给了生养她的那方土地,从今往后,为了那份赤情,她可以用千百种不愿的方式与那人相处,牢牢地抓住手中的一切,只求在必要的时刻为那个国家的安全尽责尽力。她并不顾惜自己。她的一辈子,在踏出家乡皇城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早完了。完了,犹自云淡风清,日后的生存不过为了那一点稀薄的乡情和亲情——这世上她仅存的一点点血性,为这最后的一点她完全能够胜任宠妻这个角色,在千娇百媚与端庄贤淑间游刃有余。可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她想起那一天,在家中的金銮殿上,父亲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轻轻吐出:“蝶儿,你大哥说得对,齐大非偶。”她脑中轰地一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明晃晃的碎片,扎得她心里生疼,刺得她眼泪不知不觉地往外流。她知道父亲是疼爱她的,还有她那傻大哥也一样,可是,可是,他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在他们的心里,齐国昌盛世子势强,以韶国的国力必不能为远在异乡的她撑腰,更兼齐世子虽素有才名,却爱美色,如此她的婚姻必不能幸福。反而是楚国国力与韶国比肩,楚世子又是盛名在外的贤德之人。他们是宠爱她的,然而她心里再清楚不过,皇室的联姻不过是一种手段,她需要一个强大的政权,只有强国才能保证她家族的安全。齐世子贪恋美色?那才好呢,她仅仅用容貌就可以抓住他几十年,纵然她年华老去——这个世界最不缺美丽而年轻的生命。
生于乱世,她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在礼崩乐坏的年代、尔虞我诈的人情间留住最后一丝暖,让玉碎宫倾的残破不要在有生之年践踏故乡的山水。她是不能奢求幸福的人,心里唯有一些可怜的东西想要守护,可是……父亲,大哥……那些用爱冷了她心的人……悚然惊觉,眼前已不是昔日的家国。
窗前的人看着她怔忡的表情,含笑道:“韶国的滟隐公主……”语意未尽,眼中却带上一抹趣味,“不简单呢,紫姑娘。”
在最后的称呼上他加了重音,她轻笑,父王,这就是你为我谋的幸福吗?只是从此……以为会是这一世不多的美好回忆……是该舍弃吗?舍了,又该用什么方式相对?
他的眼里依然是温和的神情,初遇时她也曾以为那是一双无害的眼睛。可是,日子久了……她倒宁可不要看出来的,这样的话,那一段回忆又会纯粹许多,然而自幼深宫磨砺,早造她炯炯识人的双目。不过看出来了,也不见怪,君子之交淡如水,点到为止,本以为就这样,萍水相逢,然后相忘于江湖,在人生迟暮的时候忆起来,至少是明净清朗的,至少她这一辈子,还这样无拘无束的活过、不带任何功利地与一个干净的陌生人相交过,只是,为何命运……现在……
寂静的夜,她的心境却已无法像初时那般平静。珠帘在眼前,随着夜色里浓浓的心事轻轻地晃,晃地她心下忐忑。伸手想把这累赘的凤冠摘下来,却被不知何时走来的他轻轻握住,放回膝前,“我来。”双手已扶上那金器。
温柔的语气和动作,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心想该怎么表现呢,是羞涩地扭身看脚尖,还是风情万种地看他,又或端庄有礼地道谢?她恍惚间看向那双眼睛,最终放弃了,只沉默着任他摘下金凤,拿在手中,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这凤凰很重吧?”他突然开口。
她仰头,不着痕迹地看它一眼:“以后还要戴一辈子呢,会习惯的。”
以她的身份,现在是他的正妃,日后他承了王位,自然是他的王后。他一挑眉,笑道:“哦?蝶儿想戴一辈子么?”
她神色微易,不过很快又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世子,妾身的名字是滟隐。”
“滟隐……”他轻叹,抬手抚上她冰冷的脸,“只有滟隐么?”
“从来都只有滟隐。”她认真地注视他说。
他的手一僵,慢慢收回来。她的脸上有胭脂淡雅的红影,盛装之下分外献妍,神情却坚强冷漠。这才是真正的她吧,素有才名的滟隐公主,他看过她的诗词,亦知其对家国山河的抱负与联姻的目的,可是此刻,他的目光穿过那张令无数世人惊为天人的面容,分明地忆起那个坐在屋顶上,一袭白裙,笑容清浅落寞的女孩。
“饿了一晚上,先吃点东西吧。”仿佛是为了抵御自己失神的状态,他仓促间开口,目光对上她微怔的眼眸,他猛然记起分手前那一晚,在客栈的楼顶上,他便是这样启齿。那时……
“公主。”他尽量平静的唤她,她的神情也在一瞬间恢复到疏离而有礼的状态。“臣妾不饿,殿下请用。”
“公主不饿,那便算陪远昭如何?”他优雅地浅笑。她终于站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他也不以为忤,笑笑落座。
的确也有些饿了,两个人沉默地吃饭。她看一眼他,从今天起就是这样了吗?相携百年的人,这样的沉默……或许强颜欢笑也会好些吧。
如此想着,握饭碗的手不由垂在桌面上,忽然有筷子夹了菜送过来,她一惊,看他,仍旧自顾自地动筷,好像刚刚夹菜的手不是他伸过来的一样。她垂目,把碗里的菜送进嘴里,一点一点地咬,翰觞,翰觞,这是你的诚意吗?这微薄的些许温暖,我或有心能从中偶觅昨日相逢路人的温情,但,我这一生,这样骄傲,怎能沉淀在这细微的幸福里,去做你期盼的好妻子。我奢求的,你已经不能给予,那么,我就只能仅仅是,韶国的儿女……
心口微微地痛了,她仓皇间起身走至窗前,居然有泪盈睫,一垂首,发白的指间便承了一颗晶莹的珠润,她凝视自己颤抖的手上那滚动的折光,脸上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双手却仿佛被烫了一下,蓦地缩进袖子里。顺着袖子往上看去,吉色的喜袍,上好绸缎华丽冰冷的光泽,忽然就清醒了。抬眼纠那月,脸上有不着喜悲的微笑。
他伸出的想要拥她入怀的手,也适时的止住、收回。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那个名动天下,绝世惊艳,才貌无双的滟隐公主,带着新嫁娘应有的娇羞和公主的端庄文雅,含笑看着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