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诩良/郭荀]落子敲月凉》山高月晓

25、二十三章 不相为谋

　　官渡的大捷，并未让荀彧感到丝毫高兴，反之，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这算什么……？
　　七万降卒。
　　七万条人命。
　　没有粮草也好，生怕反叛也好，千万条理由都无法成为残忍坑杀的借口。
　　他看中曹操秉至公以服雄杰，帮助曹操奉天子以从民望，却未曾想到他的主公对于人命如斯冷漠。
　　他与郭嘉自幼相识，师从同门，深知其见识才学，却未曾想过事到如今自己越发看不透这师弟。
　　努力回想，却怎么也忆不起，究竟从何时开始，郭嘉对他也用起了浪荡轻浮的面具来掩藏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荀彧立在郭府的门口。
　　他原以为郭嘉回到许都后会来寻自己，不料等了将近一月，除了司空府议事，那人竟不曾与他多说一句，是以到了今日反倒是自己忍不住先来找他。
　　抬手扣了扣门，等待良久无人来应。荀彧轻轻一使力，才发现门并未上锁，不过虚掩着。
　　白衣男子微蹙眉头，举步入内，却见府内略显破败，连个下人都不见。这才发觉自己难得来郭嘉府上，一般总是郭嘉来荀府找他。
　　“文若？”
　　郭嘉从房里出来，见到荀彧来访，随手将手中东西搁在一边。
　　“什么风把令君吹来这里？”
　　青衣男子语气没有半分的惊讶，似是早知道荀彧此来的原因。

　　将人引进屋子，郭嘉不等对方开口，又起身出去。
　　荀彧见对方右手提着酒坛，左手摆好杯盏，不禁皱了眉。
　　“你……”
　　话刚出口，便被打断。
　　“文若既来此处，还请客随主便。”
　　郭嘉按住荀彧想要推却的手，目光相接。有些话需要借着酒意才能出口……

　　“彧为友若兄长之事而来。”
　　荀彧缀了口酒，避重就轻。
　　他只知荀谌殒身阳武，并未给家人留下只言片语。而自己身在许昌不知详细，只是听闻郭嘉当时在阳武，直觉他定然知情。
　　“你总是如此。”
　　郭嘉轻笑，眸若点漆，直视对方。
　　荀彧对自己，难道连最注重的礼节也全然不顾念，甚至不曾问候下他的情况，即使只是客套。
　　既是如此，自己这些年来又是何苦？

　　“荀谌死了，文若莫非不知？”
　　见青衣男子抿了口酒，出口之言甚是凉薄，荀彧的眉头蹙得更深。
　　“彧想知道，兄长是如何……”
　　“如何丧命？”
　　郭嘉冷冷打断荀彧，语气颇为不屑。
　　“荀谌是敌方谋士，不肯被招降，就只有送死一路。文若想来不会不清楚？”
　　白衣男子眸色黯了黯，他原想待到袁氏兵败以后，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将兄长举荐给主公，却不料是这般结果。
　　“彧非是此意，”荀彧摇了摇头，柔了语气，“不过是知奉孝当时在场……”
　　郭嘉从前随他一起去过荀府，故而与荀谌也算相熟，荀彧想着兄长若有遗愿或许会托他转达，不料对方却是答得冷硬。
　　“无错。”男子挑了眉，眸色微寒，“嘉的确在场，亲眼看着荀谌引火自焚。”
　　“你……”为何不救？
　　荀彧眸中含了些责问，郭嘉当然看得明白，但他丝毫没有迁就的意思，眼中的寒意更甚。
　　“文若以为，是谁害死了荀友若？”
　　郭嘉这是与自己打什么哑谜……？
　　荀彧不知是第几次蹙眉，见郭嘉脸上不复平日里的嬉笑，加之原就苍白的脸色，整个人的气质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奉孝这是何意？”
　　“何意？”
　　“那便恕嘉直言。”郭嘉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害友若殒命阳武的罪魁，不正是荀家？”
　　语气是比陈述来的更加激烈的反问。
　　“你说什么？”
　　荀彧眯了眼，向来温和的语气中不禁也带上了些情绪。
　　“当年你荀氏在各方势力分别下注之时，难道未曾想过今日结果？”
　　郭嘉顺手满上杯盏，又是一杯入腹，苍白的脸上带了些红晕。
　　“咳咳……是嘉糊涂了。”
　　青衣男子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
　　“分头下注，自是考虑到了早晚有一天会得兄弟相残，好一个冷血无情的名门世家。”
　　“奉孝！”
　　荀彧闻言亦是冷了语气。
　　荀谌为荀家做的牺牲他怎会不知，只是感情上一直避免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逝者已矣，他不过是想将荀谌单纯地当做自己的兄长，而非荀家为了自保舍弃的一枚棋子。
　　然此刻郭嘉毫不留情地将此间事实点穿，他作为荀氏族长，又怎能容得外人如此污蔑自己的家族。
　　“嘉说的不对？”
　　哪知对方今日不知怎的，毫不领情，又饮了口酒，续道。
　　“想必若是袁绍得势，文若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成全家族利益？”
　　“那又如何？”
　　“是了……”青衣男子沉黑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只要谈及荀家，论到天下，你从来就是这般的大义凛然、义不容辞。”
　　荀彧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抿了口酒。
　　郭嘉说的没错，海晏河澄是他毕生的理想，而荀家是他绝不肯能抛下的根基。他就像小艇上的舵手，主宰者船上人的命运的同时，还奢望救起更多的落水者。

　　荀彧从来知道郭嘉了解自己，对这些事情也早就知晓，为何独独今日，这般的咄咄逼人，却是不得而知。
　　下意识地避开感情上的一切可能，白衣男子正了神色，揭出他此来的正题。
　　“荀氏如何尚不需外人置喙，官渡杀俘又是为何？”
　　外人……
　　郭嘉虽然早有准备，此时听得对方亲口说出，依旧感觉胸口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般。
　　将这人放在心尖上那么多年，从来就知道，荀彧若生在盛世，必为绝好的辅弼之臣。
　　原想着自己可以等，等到四海清平的那一天。
　　文若不愿沾染的血腥，他不在乎；文若不屑为之的阴谋，他浸淫其中。为的都不过是有朝一日将天下扫清之时，那人展颜一笑。
　　可如今，他等不起了……

　　“呵。”郭嘉将手中酒盏搁到几上，冷声道，“此事令君似乎不该来问在下这司空掾属小小的军祭酒？”
　　白衣男子闻言略抬了眉尖。
　　他没有想到，郭嘉不但丝毫没有悔意，竟还与他打起官腔。
　　荀彧还记得郭嘉入门那日，自己在水镜府亲手植下的柳树，他不想见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满手血腥、误入歧途。
　　“兵多粮少，是为乱因。分配不均，必有事起。”郭嘉见荀彧眉宇间皆是凝重，轻易便知那人心中所想，“否则主公也不会出此下策。”
　　“为何不劝主公收编屯田，抑或将多余兵士遣散回乡？”
　　无论如何总比造下如此杀孽要好得多。
　　“屯田？”青衣男子语气上扬，似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话一般，“文若莫不是忘了，主公与嘉计下乌巢搏命之策的缘由？”
　　“去年秋收的粮食还剩几何，你我心中都有数。这点粮食养活青兖两州已然吃紧，徐州战事刚结，自顾不暇。此时又值冬季，期间青黄不接，如何屯田，文若教我？”
　　郭嘉倒空了坛中最后几滴酒液，一饮而尽。
　　“至于遣散……来年战事再起，这些人回乡亦是朝不保夕，不得已再次应召，依旧逃不过一死，还白白折损我方兵力，倒不如斩草除根。”
　　“郭嘉！”
　　荀彧将酒盏重重磕到案上，向来温润的眸子里带了些愠怒。
　　“想不到你竟变得如此，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想到活生生的人命，在郭嘉眼中不过是轻描淡写一个数字，荀彧既恼又恨。恼的是那人把活人当棋子，视生命如儿戏；恨的是自己其实早就觉察出那人心思，却一直未曾尽到兄长之责将其矫正，以至于事到如今铸成大错。
　　“是么？”青衣男子不以为意，“文若质问了嘉这么久，是否也该解答一下嘉心中疑惑？”
　　郭嘉拂了拂衣袖，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文若号为王佐，佐的……却是哪个王？”
　　男子沉黑的双眸直视荀彧，不出意料，迎上的是对方含着薄怒的眼神。
　　“你说什么？”
　　这回，荀彧的声音也降到了冰点。
　　郭嘉的问题太冒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之外。那人不仅仅是将杀人说的冠冕堂皇，竟是连汉室都不放在眼中，甚至大胆狂妄到将这等旁人避之不及的事直言道出。
　　思绪尚未理清，只听郭嘉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嘉以为，汉室早已病入膏肓。如今需要的是一个足够强的王者，摧枯折腐、取而…代之。”
　　“郭奉孝！”
　　荀彧一掌击在案上，跪直了身子想要站起，却猛地觉得一阵脱力，重又摔坐到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