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碧雨幽兰

4、第 4 章

　　于是，从那日起，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便都压在了之航的身上，却未曾听到他一句怨言，仍旧乐呵呵的，仿佛从来都不知疲倦。我看着他日日如此操劳，心中倒底有一点不忍，便抢了事情做。之航却拦了我，说，不行。而一到晚上，他倒头就能睡着。
　　半夜醒来，一翻身，见之航竟还没睡着，背对着我，捂着嘴咳嗽，把声音压得很低。我皱眉，仰起身子。怎么了？
　　吵醒你了？他转身。
　　没有。我摇摇头。我说你怎么咳起来了……
　　不碍事的。猜是那日落水闹的，顶多是风寒而已，几日便能好了。话还没说完，便又咳了。
　　明天还是去药堂找大夫看看吧……
　　不用了……这点小事，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孩子。于是拍拍胸脯，笑嘻嘻的拉了我睡下。转而继续说，启清，改天我拿了薪俸，倒好给娘买些补品，还有你……
　　我平躺着，望着房顶，怎么也合不了眼了。我侧过脸看他，之航合着眼，平静的很，该是入眠了。我久久的不愿移开视线。这锦衣玉食、娇惯了二十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爷，如今却是要事事劳碌，花钱也是必须分分计较……
　　我瑟缩了下身子，把脸一直埋到之航胸口。右手不经意的碰到他背上的旧伤，暗想，那时候，一定是很痛很痛吧……
　　他顺手抱过我。
　　我的泪水无声的流出。他此生为我想的做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好多日，之航的咳嗽也不见停。于是趁着去给娘取药，我便到药堂买了止咳驱寒的药。回来时，竟看到一个人匆匆的从家里出来。
　　我细细看了，分明是阿明。
　　那么多月以来，林家从来没有人来过。我也清楚，对之航来说，家毕竟是家，况且还有年老的白发高堂，哪里会有心里不暗自惦念的道理呵。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嘴上从来不说，只是生怕自己提起那个家，伤我的心罢了。于是，我也特意的避开这个话题
　　进了门，见之航坐着，怔怔的望着地，紧紧的蹙着眉。
　　之航。我叫。
　　他一抬头，稍稍展了眉头，说，启清，阿明今天来过了。
　　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问。
　　之航点头。阿明说，母亲病的很重，要我回去看看……
　　去呵。之航。我笑笑。娘毕竟是娘呵，也是生你养你二十年呵。她曾经对我怎么样，我早就放下了……
　　启清。他捧着我的脸，喃喃的唤。
　　我抬头，迎上他柔亮的眼神，宛若两泓清潭。只是，记得回来。
　　他点头。启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娘。一撩衫子，匆匆跃出了门。
　　我跟出门。哎。小心些。有事让人捎信来。
　　之航一面跑，一面回头应我，没多时便淹没在巷子口的人群里……

　　隔日，阿明又来，捎来信说，夫人思子成疾，半步不让二少爷离身，二少爷要到初五才之后能回来。
　　掐了指头一算，还有整整半月。
　　阿明。少爷他，还好吗？
　　阿明匆匆喝下茶水，点头说还好。说完便急急的回去。

　　几日过去，之航并没有回来过。
　　去买菜时，城里渐渐有人传说，城南茶叶商号的二少爷刚刚往生，今日便要出殡。
　　我怎能相信？！
　　于是扔了手里所有的东西，冲向林家。果然，远远的就能望见白幡素练迎着风飘荡。走近了才听到院落里隐隐有哭声。之后是朱门嘎嘎的打开。
　　两队仆人皆是披麻戴孝，中间走着一名男子，眉宇间有几分之航的影子，但却年纪长了些。再往下看时，那人竟端着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分明就是之航！笑容如昔，如这阳光一般，暖暖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一连退了数步。天地塌陷，眼前的人和物，统统都成了迷糊的一片。
　　之航——尖锐的叫喊划破天空。
　　待我冲上去时却被林家的仆人们挚住了手臂，再怎么挣扎也迈不开步子。只好任由之航离我渐渐的远去了，再不会回来……
　　队伍远走了，他们放开了我，我却站不直，颓然的坐于地上。头发了散了，手臂上尽是淤痕，只是，丝毫也感觉不到痛。
　　心仿佛被掏空了般的，再也喊不出声音了。在我眼里，整个世界，唯一有两个字，便是绝望。
　　死念顿生。
　　我在地上摸索起落下的发簪。在它刺入我咽喉的一瞬间，被人夺去——是阿明。
　　为什么还要栏着我？我幽幽的问他，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的落。让我随之航去呵！
　　你可想过，少爷和你的孩子？
　　我怔住了，是阿明的一巴掌打醒了我。是呵。还有孩子。我伸手抚上我微微隆起的腹，那里孕育的便是之航生命的延续。
　　少爷说了，不管是男是女，都喜欢。只是，看不到了……阿明掩面痛哭。
　　听着听着，胸口闷闷的痛，一张口，鲜血像是一朵花在地上绽放。我爬起来，一步一步，走的艰难……

　　之后，我才渐渐从阿明口中知道，之航本来操劳太多，又被林夫人传染了脑炎，加上原来的风寒一直未愈，终是回天乏术、不能起了……
　　一仰头，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五年。五年里，夜夜梦长。
　　清明时节，桃花落尽，细雨纷纷。
　　我带着致远来到城南的墓园，在一座坟前让他跪下了，说，致远，这便是你爹。记住了，你爹是这世上最有情有义的男子……
　　我缓缓的说，闭上了眼。之航的音容笑貌便浮现出来：先是初见我时眼底的风流，后是在石桥上拥住我时的柔情，再是带我走出林家时的潇洒，还有与我共唱《西厢》时的身影……种种种种，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丝毫的模糊，恍如烙到了心底，我注定是要带着这些走这一辈子的。
　　我感慨，之航永远的在我心里，也是一件极美的事。

　　推开门，夕阳斜斜的落下去。
　　这便是我去畅乐园的时候。
　　畅乐园依旧忙碌，我细心的上了妆，换了衣裙。上得台去，启了朱唇，巧笑依旧；水袖舞起来，照样是天地无色。
　　掌声中间也夹着议论：戏子终究是戏子，哪里有情？如今到了戏台上，仍能笑靥如花，百媚横生。前尘往事，她能够记得几何呵？
　　只是，无论如何，我再不唱《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