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碧雨幽兰

1、第 1 章

　　西厢
　　推开门，觉得外面的阳光暖暖的，虽然已经是日暮时分，那是我上班的时刻了。我走出巷子。
　　来到畅乐园的时候，里面开始忙碌起来了。小白、小石两兄弟抬出了迎宾的镏金牌子。我望一眼，上面写的还是：宋绮卿、汪雨涵。红底黑字，远远的便可一目了然。小白、小石见到我，乐呵呵的笑，说，姑娘来啦？
　　我微微的笑。辛苦你们了。于是转身，往畅乐园里去。穿过密密挨着的红木桌椅，直奔后台。
　　寻着了位子坐下，伸手开了灯。打开桌上的妆奁，取了头面细心的贴上额，沾了细细的粉匀上脸，那如血的胭脂轻轻一点便红了双颊，研了墨将眉毛一直画到鬓间，最后，印上唇红……手将辫梢上的红绳一拉，黑发如瀑，泻了一肩，慢慢绾起了玲珑宝髻，插上步摇、簪子。穿上戏装，扬了水袖，于是，镜中的人不再是素面朝天的我，浓妆艳抹，顾盼生辉，连自己都分辨不真切了。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话音未落尽，起了数下掌声。
　　我没回头，从镜中看到畅乐园的老板走来。我低着头，不曾开口。
　　绮卿姑娘……老板的声音放低，头一直凑到我的耳畔。我连忙别过脸。
　　老板再欲开口时，张师父来了。他只得讪讪的离开，临了，扔下一句话：大家给我好好唱，知道吗？
　　他可有没有怎么样？张师父问，在我眼中，那个熟悉的老人宛如慈父。
　　没有。师父。我摇摇头，对师父浅浅的笑。
　　绮卿，那你今晚唱什么？
　　我呼一口气，说，《西厢》。

　　丝竹声起，在戏台上，我便是莺莺，和张生长亭离别，满腹的愁绪容进乐声里。
　　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一开腔，眼里也带了情，柔柔的将水袖缠绕了，舞起来，抛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满堂生辉。这个年头，戏台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富商、军阀头子还有贩夫走卒。耳边也响起了潮水一般的掌声。
　　这样的情景，我并不陌生。
　　上了戏台，这才有了悲欢笑泪，但是，那些都是莺莺的，不是我的。待到曲终人散，我依旧是我。没有欢颜，也不会哭泣。日日往返于我和母亲居住的小宅子，辛苦的赚钱，照顾年迈多病的娘。

　　深夜，回到后台卸去妆容，穿上自己喜欢的白色的旧旗袍，看看自己，一脸的倦容，单薄而苍白。若就这副样子，旁人是怎么看也都看不出我便是宋绮卿的吧？
　　绮卿姑娘。
　　我回头。小白过来了，手里拿了束紫色的花。这是一位客人送的。你瞧瞧，很新鲜的花呵。
　　小白。请你去还给客人吧。我说。我向来不拿客人的任何东西的。我兀自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白一人呆呆的站立着，抓耳挠腮的，不知道下来该是如何。
　　后台的帘子启了，走进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男子。你便是……绮卿姑娘？他笑，一边问着。
　　我点头说是。
　　啊？！他的一双眼便一直落在我身上，先是有些许诧异，转而眯起眼，笑着不住的点头，迈开了步子，缓缓的朝我走近了，带着些淡淡的茶叶的清香。今日真是没白来陪母亲看戏，否则白白错过了一场绝妙的好戏，也白白错过了这么一位崔莺莺呵。
　　我没再说话，皱着眉，步步后退。
　　他夺过小白手里的花，送到我面前，低下了头问，难道这花，你是也不愿意收下的？
　　我从来都是不收客人的礼的。我抬起头，正好迎上他眼底的一片风流。
　　宋小姐。我家少爷喜欢你的戏，送你束花，表表心意原是抬举你，不要分好歹。否则……他身后的仆人恶狠狠的插嘴。
　　他回了头，扫了一眼，不开口，也不见丝毫凶相。那仆人硬生生的咽了口口水，闭上了嘴，退去一边了。
　　姑娘你是从不收的？他又回头。
　　是的。我低声回答。
　　那我走便是了。但是，明日我还会来看你的戏。说完了，一仰头，喊了声阿明我们走，便抖了抖长衫，转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瞧瞧。绮卿呵，你这架子可是越发的大了。演张生的汪雨涵走了来，站在我面前，手里夹着根烟，声音清脆而响亮。你今日呵，就把那城南万寿茶庄的林家二少爷给得罪了。
　　我看也没看她一眼。
　　看看你，整日里如此清贫的，何苦呢？往日那些个有钱的老板送来东西捧场，你却愣是瞧也不瞧它一眼。做我们这行的，指望的不就是趁这红的当口被哪个有钱的看中了嫁了，管他是妻是妾呵？别在这里假清高了……她一吐气，我的脸笼在她的烟雾里。
　　我依旧没理她。或许，我是怎样想的，汪雨涵是一辈子也不会懂得的吧。于是绕开她的身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月光柔和的洒了一路，家门前巷子里的石子照的泛出了冷冷的清辉。一进院子，便可听到母亲剧烈的咳嗽声，我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
　　急忙开了门，就着微弱的烛光摸索到娘的床边。
　　娘又咳，我伸手轻拍她的胸口为她顺气。
　　你回来了……娘醒来，微微睁开眼看我。
　　嗯。回来了。我点头，疼惜的看娘苍白的脸。
　　娘没事，你快去歇着吧。母亲伸手抚过我的脸。都是娘不好，让你也如此受苦受累……
　　我看到母亲眼中的怨恨。娘。你别说了，我不觉得……我阻止了娘说那些以前的事情，不舍她再去伤心。我倚着床，看娘合上了眼睡去了，方才舒了口气。
　　夜色很浓，院子里飘来缕缕丁香花的气息。

　　他不效铁骑刀枪将壮声，他不效侯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将风月弄，他恰似儿女低语小窗中……
　　第二日登了台，唱的还是《西厢》。
　　轻移着莲步，不可避免的转身，错眼处，瞥见的分明是那昨日送花的人，朝着戏台上笑得玩世不恭。记得他曾说过，明日还会来，还果真是守信。但是转念一想，此等纨绔子弟、挥金如土的少爷，不来看戏还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
　　散了场，又有人送了东西来，这次来的不是小白，而是昨晚急着插嘴的仆人阿明。
　　宋小姐。这是我家二少爷送您的。他少了昨日的气焰，语气倒是恭敬了不少。
　　阿明递是来一个红色的小方盒，还有一封信函。我没去接那盒子，只拿过那信函，扫了一眼那信封上的落款：林之航。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却也笔力遒健。我没拆那信函，只是又塞到阿明的手里，淡淡的说，你还给你们二少爷吧，我不看了。
　　宋小姐。这样，我可不好向我们家少爷交待呵。您还是收下了吧。
　　我不再说话，拎起布袋，径自走出了畅乐园。
　　这样的有钱人，林之航不是我所见到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我不会改变我的做法。待时日久了，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死了心也便罢了。长久以来，我也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谁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日日皆是如此，一晃遍是两月。林之航每日都来，坐在同样的位子看戏，散场后也会差阿明送来不同的东西；我也照旧，日日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一来二往，我却也没厌烦，觉得林之航那个人也并不是很讨厌。
　　走出园子的时候，看到林之航候在门外。我原以为他会恼我不识好歹，暴跳如雷。他看到了我，却气定神闲的站着，远远的朝我笑。
　　我却从没想过要给他笑容。
　　绮卿姑娘。他唤，以为我会停下脚步。而我却没有。他急急的跟了过来，和我并肩走着。一路上，林之航笑呵呵的说着一些稀奇的事情，我就有意无意的听着，却不去理睬他。你倒也真是耐得住，走了半天也不接我一句话。也许是他不耐烦了，忽然放慢了脚步，侧过脸来看我，说，走了那么久才发现，你在这月光下是更美了。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嘴角微微上扬。我又别过脸去。
　　我这样赞你，你为何笑也不笑？难道你不喜欢别人说你漂亮？他停顿一下，等着我答话，见我不作声，又说，还是你下了戏台便不会对人笑？
　　你觉得我好看，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会不会笑笑，那是我的事，与你也无关。我淡淡的说。
　　怎么会无关呢？他依旧笑嘻嘻的，不停步的跟着我走。我觉得，你不笑好像是不开心。我想知道理由……
　　因为心是凉的。
　　他怔住，低下头去。忽然折到路边拾起快鸡蛋大小的石头，紧紧的握在手里。你的心总没有石头冷吧？若是我终于长久握着，总会变热的。再不成，我就放在心上……
　　听他这么一说，空气也好像温暖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只顾低头走路。
　　走了很久，我才开口。该是深夜了，林少爷还是回府吧。你这样跟着我只怕是没什么意思。
　　晚点回去不妨事的。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到底不安全。我乜斜他一眼，此刻他的脸上倒是难得的凝重，不带丝毫的轻佻。
　　发觉我看出了他的变化，林之航有点尴尬，继而说，还有便是，多看几眼你这样的美人，于我而言可不是坏事……说完又嘻嘻的笑。
　　我没有再去阻止，他便随着我走到了家门口。我就停了步子，拿钥匙开了院门。
　　到了？
　　是的。林少爷回吧。我站在门的里面，准备关门。
　　他没说话，只是努力的呼吸。什么香味？像是从你家飘来的。他忽然双手按住了门，脚站在门槛上，把头探进来张望。原来是你种的丁香……林之航笑呵呵，对我眨着眼睛，说，淡淡的丁香，花品即是人品……
　　这一句竟是说到了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些感动。我上了锁，轻轻吐了一口气，将背靠在门板上。一抬头，院落上空的一轮圆月分外的皎洁，凉风吹过来，拂了我的发。
　　明日里，再同你回来。门外传来低低的声音，是林之航。
　　闭上眼，心乱如麻。良久，我转身开了门，望见林之航的背影在巷子里渐行渐远，却终究觉得他的样子和我初见他时有一点不同了。

　　进了宅子，母亲却是醒着，没有咳嗽。
　　娘。今日似乎病是好了一点。
　　母亲点头。刚才是不是有人呵？母亲焦灼的问我。
　　我摇摇头，避开母亲的目光，轻声说没有，静静的换了衣裳，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辗转反侧，竟终究是不能够入梦。
　　闭了眼，不知怎么的，竟然想到了林之航。两个多月以来，已经是熟悉不过了。好像直道今日，才发现他似乎和城里一些别的炙手可热的有钱少爷是不一样的。
　　心微微的动。
　　耳边传来母亲轻轻点鼾声，想到母亲的那些往事。我八岁时，母亲带着我，来到了这皖南的小城里，孤苦无依。曾几何时，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的说，儿呵，你记住了，长大了切莫错付了真情。世上的男人少有真心的，尤其是像你爹那种富贵人家。见异思迁，只在朝夕之间！
　　那些故事，原来已经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只是，一想起来，却又清晰万分、历历在目。而母亲说的话，仿佛犹在耳边，一字字，刻进了骨头里。突然响起来，心里生生的疼。
　　热泪缓缓的流下来，一直滑到了鬓里。不知道是为母亲，还是为自己……
　　再睁开眼的时候，曙色已经亮了起来。

　　后来，我便没在畅乐园看到林之航。阿明来了一趟，对我说，二少爷随他大哥去了南京收账。
　　悬起的心却终是落了地。倒也好，看不见他便不必再左右为难。

　　隔了半月。一日午后，格外的热。忽然有人敲门。一开门，竟发现是阿明。我一愣。
　　宋小姐。
　　我淡淡的应。
　　阿明一挥手，又来了两个人，推着辆板车。上面竟满满的放着一盆盆丁香，一点点紫色的花朵掩映在碧绿的叶里。宋小姐。这是我家二少爷吩咐的，让我给送过来，说是你喜欢的。
　　我看着那些花，隐隐飘来的不止是丁香的味道，鼻间若有丝丝甜意，仿佛还有淡淡的清茶的香味。
　　终于看见你笑了，这不挺好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我一回头，正撞上林之航笑吟吟的脸，一时语塞。
　　阿明。让他们把花放整齐呵。回头每人都有赏钱。他一手摇着柄折扇，悠悠然的踱过来，在我身侧停住脚步。低下头，俯在我耳边说，现在，我不是畅乐园的客人。只是想送些丁香给你，这次，不可以不收呵。
　　我抬头，他却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说，我终于是盼着回来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不说话，低着头绕着自己的手指。
　　难道你也不请我进去喝杯凉茶？
　　别……我娘她……话刚到了嘴边，却又被我咽了下去。
　　既然让伯母觉得不方便，那我便在这里等你呵。他笑笑，在门口的树阴下站定了。
　　我转身进了门。
　　来的是些什么人呵？母亲望着我问。
　　送丁香花的。
　　母亲往院子里看了眼，皱着眉摇头。别骗我呵，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有钱买那么多花，还差人送来？
　　娘。是城南林家的二少爷送的。我瞒不过，只好照实说了。
　　母亲愣了一下。你过来。别忘记娘常常和你说的话，莫学娘这样，苦了自己一世！
　　我跪在娘的面前，点头。我记得。娘，我去畅乐园了。
　　起身时，我的眼里落了泪。

　　院子已经是一片花海。风吹过，摇成一阵阵浅紫色的浪涛。
　　才走到门口，林之航便远远的迎了上来。
　　林少爷。那些花，谢谢你。
　　他听了还是笑，和我并肩往畅乐园走，一路上话从没停下过。我知道，我收下了那些丁香，他很高兴。
　　走到城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林少爷。为了我这样的人，值得吗？
　　怎么不值得？他挑眉看我。你不知道，我在第一封给你信里就写了我是有多么的喜欢你……可惜，你不看，那我只好锲而不舍了呵。
　　可是，我只是个戏子。可能，你喜欢的，是戏台上的崔莺莺，而不是我。
　　不。他在我面前站住了，低着头直直的看我，眼里不再有往日的风流。莺莺是美的，但是你换了你的白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里，你就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出淤泥而不染。你淡泊、倔强、不卑不亢，和我见到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不想对我冷冰冰的……
　　但是，你看错了呵。戏子无情，你总是该听过的。林少爷，我从来不相信你这样轻浮的纨绔子弟。对我，也只是你一时兴起吧。我狠心的打断了他的话，绕开了他的身子，不等他辩解，径直向前走去，夺路而逃。视线模糊，看不清脚下的路。
　　小心——
　　耳旁继而轰的一声，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人按在地上，倒在路边，不敢睁眼。一睁开眼，满目的尘土飞扬。该是炸弹。只觉得喉咙里尽是汽油的味道，还可以闻到淡淡的茶叶味。背上可以感觉他胸膛的温度，蓦然发现，他将我抱的很紧。
　　良久，不再有爆炸的声音。
　　你没事吧？林之航扶我起来。
　　我摇头，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你呢？
　　他对我笑，低声说，我哪会有事……
　　为了我，他竟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哪里会是无情的男子？！我错怪了你了……
　　我反手抱住他，双手抚上的背。手一摸，却感觉到一片热乎乎的粘腻。抽回手来一看，满是鲜血。我只是不停的落泪，眼前的男人微微闭上了眼睛，嘴唇也失去了红润。
　　我揽着他的头。之航！喊出来的不再是林少爷，而是他的名……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