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之八重樱物语》只活在当下

40、四十 演情香

　　子夜时分，新旧交替，迎接新的一年的钟声在各个寺庙里敲响，此起彼伏，声声古朴，悠远绵长的蜿蜒在这寂静雪夜里。我静坐廊

　　下，聆听着这交叠在一起的庄严钟声，看着静如沉水的夜色中的庭院，枯枝挂雪，青松托霜，在石灯笼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可见山茶花、蟹爪莲、春鹃、小苍兰、马蹄莲、仙客来、春兰、瓜叶菊不畏寒重的竞相开放，以自己的美丽颜色为这雪静、夜静的庭院画上点点若隐若现的华艳。

　　静的何止又是这夜、这庭院？静的是人，是人心恐惧到极点后的沉寂，似乎怕自己的一点声响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平静，而再陷入那血色浓郁的屠杀之日。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过节的快乐和欣喜，在经历了昨天那恐怖入骨的杀戮后，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神色忐忑，带着惶惶不知前路的惧意迎来了这大晦日的夜。我照旧要女房们安照惯例习俗过节，努力摆出一付镇定自若的样子，不想再给人们增添不安，照常在赏筵家臣和女房，照常依例摆放青竹松梅等迎新驱晦之物，一切如常，我极力营造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气氛。

　　清义流很体贴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反而很积极的主动和其他家臣一起组织着家宴，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让我明白，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无条件的支持的。但是，在他额角的那道浅浅的刀伤，已经让我清楚猜出，昨天，他是何等激烈的反抗，他一定是知道我身陷险境，才不顾自己的拼命想突围。以他那样的身手还能让他受伤，可见他遭到了多么厉害的围攻，但中宫定子是早有准备，任他清义流如何的利害，他以寡敌众，还是不可能会赢的。他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心中隐隐做痛，他怪自己保护不了我，我却在怪自己连累了他，对他是，对靖良亦然。

　　换上最喜气的浓红色十二单衣，描绘最精致的妆容，新洗过的七尺长发上抹着冽香魅惑的玫瑰香油，此时的我，像极了那夜色中最潋滟妩媚的四季海棠，美丽得有种妖魅的感觉，让人觉得仿若见到了这浮世的红尘之美，美得豪华，美得繁盛，却透着抹不去的凄凉。

　　我卑微又无奈的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看上去是喜气的，是生机勃勃的，我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鼓起勇气，有勇气去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昨天的所有，不过是预警了我，山雨欲来风满楼！

　　拈起身边的那枝青竹枝，我凝目注视着那青翠颜色的枝叶，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清，郑燮的一首《竹石》，吟诵了竹的风骨坚韧，竹的挺拔不屈，我是否也可以这样的百挠不屈呢？任他命运的如何拨弄折磨，依然保有自己的一颗坚强的心呢？

　　我把玩着那枝翠竹，捏起一边漆木盘上的酒盅，仰脖一饮，一股燃烧的液体细线般的滑下我的喉咙，灼烧着我的胸膛。好辣的酒，好劲的酒！可是我现在真想就这么醉过去，醉得人事不省，醉得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痴，是嗔，是怨，哪理心绪难謦！

　　提壶，又为自己倒上一杯，不曾犹豫的一饮而尽，三杯，四杯，我渐渐醺醺飘然，只觉眼前事物在重影迷蒙起来。

　　“殿下，门外有人求见。”房外的女房禀报。

　　“谁？”我怔了怔，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到访？

　　“是个很年轻的阴阳师。”

　　手轻微的抖了一下，酒盅里的酒差点泼洒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醉了还是别的什么，此时的脑袋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思绪的一片空白，仰头喝尽盅里的酒，我半眯着眼看着手中的竹枝，悠散的道：“见，请他到庭院里来。”

　　冬日里的庭院在夜晚有着另一面的美，宁静、隐秘，透着一种似乎什么要破夜色而出的不确定，翻浮着迷魅的杳然，因为没有太多的光亮，所有花草的香气也比白天来得更浓郁。我慵懒的提壶捏杯站在梅树下，浓烈梅香缥缈在我身边，原来鲜艳的颜色，在朦胧夜里，只见花形难见其色的模糊。

　　因为宁静，因为沉谧，那踏雪而来的轻盈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一步一步，不徐不疾的走到我身旁，站定，与我一样的抬头望着头上的梅花。

　　“暗香凝冷入山庭，疏影寒枝笑傲行。彻骨冰清凌雪翠，红颜独自沁霜莹。呵呵呵，晴明，我院中的梅花很美吧？”我笑盈盈的看着梅花说道，抬手又是一盅酒入口，脸上早已经被酒精烧得热腾腾的烫。

　　“嗯。”身边那青竹少年轻声应。

　　“独恨梅花落，良辰竟不常。花容今不见，可恋是花香。你啊，早叫你来赏梅了，怎么现在才来，再过些时日，可就只见梅枝不见花了！”我吃吃笑道，提手斟酒一口饮尽，醉肠荡绵绵，思绪飘浮。

　　“嗯。”依然是那样平静不置可否的回答。

　　“春梅杂落雪，发树几花开。真须尽兴饮，仁里愿同来。晴明，今夜梅香正浓娆，可愿挟香进一杯？”我巧笑倩兮，侧头醉眼看他，媚眼如丝，带着醉意的脸，大概比那戏台上最妖娆的花旦还要迷魅入骨。

　　夜幕中完美的淡定脸庞，带着朦胧美，淡淡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涂抹上一层昏暗的浮光，红润的薄唇此时是暗暗的暖色，只有那双纳尽世间所有光彩的眼眸，依然流转着最夺目的清澈灵秀。他带着担忧、带着关心，带着心痛的看着我，清冷的眼中，是几缕怜惜在婉转。

　　我胸口骤然一闷，忙转开头去，垂下眼又喝下一盅酒，一点痛伴着酒的醉意慢慢弥漫整个身体。我可以一直努力让自己装得很坚强，我可以一直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昨天的梦魇，但是，他此时心痛怜惜的眼神，让我的硬壳几乎崩坏！

　　“我感觉到你在呼唤我，你那时一定很害怕吧？”晴明溪流般清透明亮的声音传来，有着明了所有的关切。

　　我低头不语，垂手拎着酒壶空杯，身体不知道是因为酒意上头还是因为哀伤在轻微颤抖着，今日的夜风并不算寒重，风轻轻在昏暗宁谧的庭院中穿过，头上梅树悄悄抖落着缤纷残瓣，那飞舞的花瓣似乎在我耳边低低吟语，我心中的悲伤在这落花的哀叹中起起浮浮。

　　“别哭。”晴明轻声说。

　　抬手一拭，不知不觉泪水已经爬满脸颊，仲怔间，一双有力的手臂探来，温柔而坚定的揽住我，我落入那个带着幽幽竹香的温暖怀抱，他一贯平稳有序的心跳，在此时竟有些纷乱不定的在我耳侧跳动。是谁吹皱那一池春水？是谁惊飞那伫枝的雀？情，翩翩迩来，靡靡迤逦，少年的柔稚情怀，赤赤怜惜，令我所有的伪装全部崩塌。我遭遇到的所有哀痛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显得脆弱和孤单过，手中酒器落地，我伏在那温暖的怀里，放声哭泣，不再顾忌，不再强装坚强，用力拥紧他，我任泪水疯狂的涌出！再坚强的女子，总有承受不住的一天，在爱人的面前，才能这样毫无防备的哭泣吧。

　　晴明温柔的拥着我，有些生硬的轻拍着我的肩，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很不适应，很不自在，他在我耳边低声安慰：“别哭，我在。”

　　从头到尾，他只会不断说着：“别哭，我在，别哭。”他笨拙的安慰让我心生暖意，没想到这个清雅冷淡如月的少年，竟有如此可爱却赤诚的一面，他对感情是生疏懵懂的，却努力以自己笨拙的方式来安慰我、怜惜我，这种情意，比什么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更显得让人感动信任。

　　不知道哭了多久，或许因为哭累了，或许因为醉意上头了，抑或因为我的哀伤已经宣泄完，我渐渐止住了哭泣，缓缓抬头看他，只见他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带着一丝窘迫，一丝不自然、一丝难为情的看着我，往日里淡定清冷的脸，因为这些情绪的熏染，而显得更贴近人世的美丽，真实而有着存在感，不再像以前那样，疏离漠然的超脱于这个世界。

　　“晴明，你心里有了牵挂吗？”我含泪微笑问。

　　他晶莹透亮宛如星子的眼眸闪动着：“嗯。”

　　“晴明，你依然以为世间所有还是同理的吗？”我抬手抚上那粉色鲜嫩仿佛八重樱般美丽的薄唇。

　　氲氤着迷人光华的眼一瞬不瞬的锁定着我：“不。”

　　“那你可有想要执着的东西？”我的手指滑下他线条纤美的颌轻声问。

　　“……有。”凝视着我笃定的答，他的脸柔和起来，弥漫旎旖着让众神赞叹的缱绻之姿，那是饮下苏摩酒后才可见的荼丽，是到达摩诃室利之境后才可见的神界清美，万千颜色，无数幻丽，是他的脸上的极至之美。

　　是梅香惑人吧？是酒醉失智吧？或是这样的脆弱哭泣后的情动难抑？我已经不想再问原由，我的手臂如柳枝般缠缠绵绵的揽上他的颈，仰起螓首，带着惑人的笑，我踮起脚尖挨近他玉璧般的脸。

　　“晴明，我不想负这短短人生，我可否任性？”我和他挨近得鼻尖几乎相碰，他身上的青竹幽香更浓烈的在我鼻翼辗转。

　　他咫尺之间的眼睛清楚的倒映着我的脸，在那浓黑的双瞳里，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像是一点莹白的亮，似火，似光，在他眼中坚定的伫立不移。

　　“嗯。”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是那样的肯定不豫。

　　我莞尔笑了，心弦被他肯定的回答拨动，轻轻颤抖，微微弹动，我闭眼，带着醺醺酒香，吻上那美丽的唇。他的唇柔软到让人痴狂，带着清新如春草的气息，又暖暖似温玉，我的吻让他的唇羞涩的微颤，但他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移开，在少顷后，他慢慢的回吻我，生涩却极尽温柔。

　　醉了，醉了啊，只觉世间所有都消失，风也停伫，连那花都放轻绽开的声音，时光如水的静静在我们身边淌过。我身上的酒香，他身上的竹香，以及这空气中的浓郁梅香全部都交织纠缠在一起，相互融入，相互缠绵，倾尽所有的纠缠，只为酝酿出这浮生世界最美丽的魅香，其名——“情”之一字，只此一字已经演绎尽人生诸苦、诸欢。